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瑞鹤归>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夜悄至,石亭外的雨不知何时下大,现在竟成滂沱之势,骤然风起,吹得珠帘翻飞作响,飘雨入亭。

  “实在是太诡异了,如此大的一个阴谋,却是半分痕迹也无。”

  薛冉讲到此处,长叹一声,沉默良久,才续道:“之后池将军往北逃至沧清山,被雷寨主收留,没过多久又救下我,我们几番周折才仅仅找到五千幸存的樊家军将士,但彼时天下已经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只得东躲西藏。”薛冉呡了一口禄免秋,犹如烈火入喉,道,“王兄却一直杳无音信,我们都以为他死了,直到两年后,我们三人才如约会合,开始一起寻找当年旧案的真相。”

  薛冉说着,看向了赵凉越,道:“当年事发,武安侯夫人由王兄和太子妃,也就是先皇后,想发设法送出京都,彼时已有八月身孕,后遭遇暗杀,生死不明。但就在五年前,有泖州暗桩找到了线索,王兄便只身前往。”

  “不料一别,再无相见之日。”

  褚匪追问:“那武安侯的遗子可有找到?”

  赵凉越正要说出柚白的身世,薛冉却是用眼神示意了他一眼,赵凉越用余光瞥见了褚匪脸上的愧色,心里思量片刻,便了然地没有开口。

  褚匪见薛冉摇头,燃起的一点希冀瞬间熄灭,心中一沉。

  一直作壁上观的萍蓬看了眼褚匪,啧了一声道:“说到底,是你们当初从没想过,王韩两家竟敢与屠原合作,做出通敌卖国的行径。”

  “正是。”薛冉道,“我们追查六年,才发现了屠原人中一个叫‘夜渊’的组织,这个组织多为细作,女细作被称为兹妲尔,男细作被称为兹唔,皆是身怀绝技,尤其善于伪装,当年是为对付大许而专门建立的。”

  赵凉越皱眉,问:“当年就是夜渊神不知鬼不觉渗入到樊家军内部,里应外合?”

  薛冉沉重地点了下头。

  众人不禁只觉诡异的森寒攀上脊梁。

  樊家军,十三年前大许最为精锐的军队,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却被这样一个见不得光的组织如鬼魅一般渗入。他们可以是某位将军,可以是某个不起眼的士兵,可以是你周围同吃同睡的任何一个人,他们就像千里之堤的蚁穴,慢慢吞噬你的骨血,直到最后你倒下那一刻,他们再如鬼魅一般悄然离开。

  褚匪道:“不仅仅是当年,我和溪鳞怀疑,夜渊尚还留在大许,且那个局并没有结束。”

  薛冉疑惑道:“当年的夜渊,是由前屠原王的私生子克里缇所建,后来大王子克里俅继承王位,对他的力量有所忌惮,便已经设法除去了这个弟弟,解散了夜渊,除非……”

  赵凉越道:“除非克里俅下手的时候,到底是舍不得这股强大的力量,于是并没有斩草除根,克里缇也并没有死。”

  薛冉思忖稍许,皱眉道:“如果是这样,和沧清山合作的很可能不是克里俅。”

  赵凉越问:“薛前辈此话怎讲?”

  “旧案发生后的一年,我等行踪败露,本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是屠原的人将我们救下。”薛冉回忆道,“当时那批屠原人声称自己是大王子克里俅的人,告诉我们屠原分为主战派和主和派,联合王韩歼灭樊家军的是克里缇,属主战派;而他们属主和派,并不想对樊家军赶尽杀绝,甚至想和我们谈一笔合作。”

  赵凉越略略思忖,和褚匪相视一眼,道:“屠原与蒙冤的樊家军合作,可谓一石二鸟,一是借此牵制王韩世家,让其为己所用,二是利用樊家军对朝廷的不满,在关键时候助自己成事。”

  褚匪道:“但就屠原内部来说,覆灭樊家军对于克里俅只有好处,但夜渊不一样,他已经在克里俅面前展现出可怕的力量,克里俅必定容不下,夜渊只有让克里俅一直需要它,牢牢掌握手中的筹码,才能活命。而这个筹码就是樊家军旧案,只要还有樊家军活着,屠原就会有所忌惮,王韩就会有所忌惮。所以,屠原内真正一石二鸟的人该是夜渊。”

  “看来夜渊真的尚还存在于大许。”薛冉眉头深锁,“只是不知克里缇是否还活着。”

  赵凉越道:“克里缇无论是否活着,只要夜渊一日存在于大许,大许便一日不得安宁。”

  “而且夜渊如今的实力怕是比当年还要可怕。”褚匪道,“这么看来,京都绯霞楼的下的火药,很可能是夜渊在筹谋什么,韩闻蕴不过是在借我们的手解决掉那批火药,毕竟屠原人要真做了天下之主,他韩闻蕴的日子并不会好过。韩闻蕴唯一没料到的,就是我们想借此揭开宁州大案。”

  赵凉越点点头,道:“曹公公只身要前往的是湘源城,蒋参军死前留下的线索也是湘源城,看来很多事情的答案应该就在那里。”

  薛冉突然想到了什么,道:“池将军南下所去方向,似乎就是湘源城。”

  褚匪起身,修指于宁州和湘源城之间来回滑动,最后终是叹了口气,道:“可惜此行时间紧迫,我们没法去湘源城探查,只能先解决宁州一事复命,再南下查明旧案。”

  赵凉越也道:“离京已经一个多月,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萍蓬闻言笑笑,起身朝一旁三米抬了抬下颌,道:“去拿来吧。”

  很快,三米拿来一个匣子,赵凉越接过打开,发现是兵部与宁州及附近州县官员的往来密函,有旧有新,纵括五年,皆是类似鬻官卖爵的重罪,甚至是贿赂兵部以私募府兵的死罪。

  萍蓬道:“这铁矿之事,虽然我们无能为力,但是这些密函够你们拿回去好好琢磨,然后顺藤摸瓜,将兵部那位给扯下来。”

  赵凉越同褚匪朝萍蓬拱手为谢,萍蓬笑:“行了,你两这拜来拜去的,跟拜高堂似的。”

  言罢,萍蓬说着起身到地图面前,摸着下巴看了看,回头问薛冉:“我说,薛某人,之前他两来宁州的消息一传来,你就开始每天看着宁州地图苦思了,说说你的结果呗。”

  薛冉亦起身过来,道:“夜渊的人是要借沧清山的手除掉褚匪一行人,而韩舟则是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他们一死,就以朝廷重臣遇害为由端了沧清山,以彻底抹去樊家军。想必夜渊也看出了这一点,才让池将军带着剩下的一千樊家军将士南下。”薛冉说着抬手指向唐县和沧清山间的一座小城。

  “水县?”萍蓬想了想,唯一颔首,转身对褚匪和赵凉越道,“水县虽小,但常年雾障,尤其是夏季多雨时节最为严重。”

  褚匪和赵凉越相视一眼,便明白了薛冉的意思。

  将计就计,瞒天过海。

  无论是夜渊,还是韩舟,都想要褚匪一行人葬身宁州,既然如此,那就制造假象,让对方以为他们已经被杀,此为将计就计。

  待对方开始进行下一步,夜渊的人和韩舟的人对峙,褚匪等人趁机去唐县找出铁矿案罪证,此为瞒天过海。

  褚匪道:“兵家布阵,右背山陵,左对水泽,讲究因地制宜。如今,水县有雾障进行伪装和隐藏,是乃绝好地利,是个很好的契机。”

  薛冉点头:“老夫早就想好了,以己身为饵,设计引得韩舟和夜渊的人在水县打起来,制造一场以假乱真的战斗,我们便可浑水摸鱼。”

  “确是好计策,只是,”赵凉越微微蹙眉,道,“唐县铁矿案关键在于账目,但目前尚无一丝线索,我怕时间不够。”

  薛冉笑了笑:“虽然老夫确是没本事动到韩舟那厮的骨头,但老身在宁州十三年可不是白待的,你们还记得唐县的那两名官吏吗?他们蛰伏五年,别的不说,唐县由哪几个人管账,他们还是知道的,只是……”

  薛冉看向赵凉越,蹙眉道,“他二人曾也想办法翻看过一部分账目,但韩舟所用的记账方法同他本人一样诡诈,真假掺杂,虚实难分,极为复杂,旁人实在难以看出问题。如今褚匪来宁州,就带你户部一人,你可有本事短时间看出其中问题,继而推出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

  赵凉越淡淡笑了下,拱手道:“薛前辈放心,只要能让我看上一眼,便足以窥得其中乾坤。”

  并无迟疑,并非妄语,有的是一种胸有成竹的从容,静若止水,又暗藏汹涌。

  薛冉仿佛又看到了当年初入朝堂的王讳。

  二十年前,大许内忧外患,朝中无堪当大任者,建宁帝五次亲赴苍稷山,想要请得当世的“苍稷双壁”下山济世,均无果而返。

  苍稷双璧,一璧为师兄云鹤子,擅剑,武功高深至化境,天下无人能及之,另一璧为师弟瑞鹤子,喜弈,通晓古今惊才无双,乃世间少有的大才。

  终于,第六次时,建宁帝请得“苍稷双壁”之一的瑞鹤子下山。

  瑞鹤子因违背了苍稷山不涉朝堂的禁令,被苍稷山除名,做回了身在俗尘的身份,王氏一脉嫡公子,名为一字,讳。

  王讳初登常泰殿的那一日,由建宁帝亲率百官于丹墀相迎,连平日卧病不起的老臣都由人搀扶着,想要一睹其风华。

  彼时的薛冉,还是兵部一个不起眼的主事,躬身立在最后,一本心思全在上头交代他的差事上,生怕做不好就叫自己滚蛋,对传闻的苍稷双壁并无兴趣。

  他不过就是个芝麻大的小吏,安身立命,养活一家子就足矣,并无鸿鹄大志,谁做皇帝,谁做高官,他都无兴趣。

  倏地朔风起,吹得常泰殿的铜铃铮然作响,百官衣袍猎猎。

  少顷,竟有鸣唳声起,竟是一只鹤落于丹墀之上,盈盈堪堪,闲庭漫步,似是仙者偶至,待其展翅飞起,一个白袍身影自丹墀下而来,烨然若神人,惊鸿只一眼。

  位卑如薛冉,素来得过且过,竟也当即生出追随之念。

  只见王讳拱手朝建宁帝一拜,俯首为臣。

  薛冉后来常想,那样谪仙一般的人物,就该一直待在苍稷山上,不染世俗一辈子,活得恣意随性,快活逍遥。

  可终究,到底是没能敌过那颗怜爱苍生的济世之心,生生让污秽的朝堂折了一身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