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凤归墟>第72章 

  清冷的星光,灰败的小院。

  一株已枯萎的银杏树下,红衣似火。

  斗室内一灯如豆,微弱的黄光越过敞开的门,穿透朦胧夜雾,落进树下那双黑沉的眼里,幽幽跳动。

  他没有走进来,他也没有走出去。

  他们只是互相凝望着,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沉默中,有什么东西在滋长,在压抑,也因克制不住而破土而出,蠢蠢欲动。

  破破烂烂的木门被踹开后还在吱嘎呻.吟,听在耳里异常刺耳,沈墟怀里抱着的女人,看在眼里也异常刺眼。女人鬓发微乱,头脸埋在沈墟怀中,显得小鸟依人,身上穿的宽大衣裳显然是沈墟的,光洁莹白的小腿也亲密地搭在沈墟臂弯。

  秋风萧瑟,沈墟只着一层单薄里衣,望过来的视线比天上秋星还清冷。

  凤隐挑起一边眉,扯出笑:“沈郎好兴致。”

  他一笑,沈墟就皱眉,就像他一出现,沈墟心跳就加速,都已成条件反射。

  沈墟冷冷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来,如何能撞破沈郎这等好事?”凤隐说着话,脚下微动,广袖扬起,人已掠至跟前,伸手就来抢沈墟怀中的林白芷,“且让本尊仔细瞧瞧,沈郎这样的性子,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沈墟避过他的手,退回屋中,又腾出一只手来,三两下挡开凤隐的抢攻,怒道:“足下大驾光临,就是为了发疯?”

  “我发疯?你何时真正见过我发疯?”

  凤隐冷嗤,左手倏出,一记凌厉的擒拿手,扣上沈墟的肩,沈墟劈手按上,顺而攻其腰胁,没想到凤隐另一只手已伺机而动,乘隙而入,插在沈墟与林白芷之间,沈墟只觉自己搂着林白芷的那只手的手肘被往上轻轻一托,力道就被卸去大半,一个大意,林白芷就被他抢了过去。

  沈墟咬牙:“凤隐!”

  “别急,我不过是看看她。”

  凤隐屈指掐着林白芷的下颌,抬起,认真端详,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刮过林白芷的咽喉,这个姿势很危险,看来随时都能掐住女人纤长脆弱的脖颈要了她的命。

  沈墟从凤隐专注的神情里品出一丝异样的癫狂,深吸一口气,压下从一见到这个人开始就动荡不安的情绪,警告:“凤隐,放开她。”

  凤隐撩起眼皮,沈墟这才发现他的眼睛里爬满了血丝,怔了怔:“你……”

  “她死了,你会不会伤心?”凤隐忽然问。

  沈墟的面色登时寒了三分:“她若因我而死,我当然会伤心。”

  “那我呢?”凤隐又问,“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

  沈墟盯着他,轻而慢地眨了眨眼睛,他从不说谎,但也不想如实回答这个问题,避重就轻道:“你不会死。”

  凤隐提了提唇角:“是人都会死。”

  沈墟心想,不,你不会,祸害遗千年。

  祸害一字一顿说:“我死之后,你才能跟她在一起。”

  沈墟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她”是指林白芷,苦笑:“我跟她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不是?”凤隐眯起眼睛,暼向林白芷身上宽松的衣服,眸色渐暗,“怎么,沈郎竟也学会了一夜春宵度,露水姻缘并非情?”

  沈墟窘迫,心想一个女人,光着身子出现在自己屋里,这事确实容易让人想入非非,他就是长了十张嘴也说不清,正在想该如何解释才能叫人信服,转念又觉得哪里不对,什么叫“我死之后你才能跟她在一起”?我爱跟谁在一起就在一起,关你姓凤的什么事?你凤隐就可以男女不忌荒淫无度,此时有什么资格来阴阳怪气指责他人?这种行为是不是就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当下不悦道:“凤尊主未免也管得太宽。”

  这话也不知戳了凤隐哪根肺管子,他施施然将女人放下,一把攥了沈墟的手就把人往外拖,一个小轻功,就掳着人翻过了院墙。

  墙外有匹马,凤隐带人上马,扬长而去。

  “你要带我去哪里?”沈墟缓过神来时,已被一条铁铸一般的手臂禁锢在身前,动弹不得。

  身后紧挨着脊背的胸腔传来细微的震动:“回奈何宫。”

  沈墟奇了:“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

  凤隐勒紧缰绳,只是不答。

  沈墟:“停下。”

  凤隐恍若未闻。

  沈墟耐心告罄:“我说停下!”

  凤隐“驾”一声,反而催马快跑。

  沈墟:“……”

  沈墟实在不想跟他动手,但此人发起疯来没轻没重,沈墟只觉得自己的腰要被勒断,痛得窒息,反身就一掌拍过去,怒了:“凤隐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凤隐挡住他的手,眼神阴沉骇人:“闭嘴!”

  秋夜风凉如薄刃,刮得人脸颊生疼,景物极速倒退,两人你来我往,在马上交起手来。

  沈墟缩手,脚尖在马肚子上一蹬,整个人往上蹿起,想就此挣脱凤隐控制,凤隐眼疾手快,伸手就握住了他的脚踝,沈墟去势一顿,左右脚.交替,对着凤隐胸口就是一记连环踢,凤隐抬肘格挡,被踢得往后仰倒,而后被两条腿死死绞住,压在马背上。颠簸中,沈墟扭身就要夺取缰绳,凤隐提起一脚,就朝他手臂踹来,来势劲猛,沈墟不得不躲,凤隐趁机直起腰,又扳回一城。

  “我放你走,不是为了成全你和旁人!本尊不是菩萨,还没有那么大度!”凤隐屈肘将人压在马背,眉眼间满是狠戾,狠戾底下藏着痛苦,声如赌咒,“与其放你在外面鬼混,不如把你锁起来,锁起来,囚禁在身边,寸步不离,直到我死!”

  这样好歹死之前,不用像这样饱受思念之苦,也不用眼睁睁看着你跟旁人寻欢作乐!

  岂有此理!

  沈墟闻言,怒气直往上涌,逼红了眼眶,一记手刀横劈削去凤隐直拳,凛声道:“我沈墟是个人,不是凤尊主的专属物品,我想走便走,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凤尊主若想找个听话的奴才,大手一招,什么样儿的没有?何必来沈某这里强人所难!”

  “哈,本尊强人所难?”凤隐偏头躲过一腿飞踢,气笑了,双眼直欲喷出火来,“当初是谁小意温柔,诱本尊弹那一曲凤求凰?你对本尊什么心思,难道还需本尊明说?”

  沈墟也冷冷一笑:“怎么?原来你是玉尽欢?可是不巧的很,在我心里,他已死了!来日我便去他坟上弹完那一曲凤求凰,也算有始有终,对得起他刺我的那一剑!”

  此时无人指引,马儿横越田野,奔上山坡。

  马上二人为争夺缰绳几乎使上了毕生所学,唇枪舌剑,恶语相向,掌风阵阵,激得风声虎虎,那马儿几时见过这等场面?被凤隐一掌误劈,又被沈墟连蹬几脚,受了惊,嘶叫一声,忽然人立而起。

  这下两人的屁股都坐不住,一起从马背上滚下来,沿着山坡边滚,边还在打,到后来也不知是谁先停的手,凤隐一手掌着沈墟后脑勺,一手握着沈墟的腰贴近自己,天旋地转中,吻了上去。

  辗转,啃咬,碾磨,带着惩罚意味。

  整个秋夜星空都在眼前打转,沈墟的脑袋懵得不行,不知是谁的心跳声如此扰人,也不知是谁的喘息声撩人心旌,他眼皮发烫,舌也烫。

  凤隐长驱直入,发狠地亲他,滚了一身泥,把他死死地按在染尽寒霜的草地里。

  嘶,疼。

  沈墟喘着气,胡乱揪了一把草,扔在那张好看的脸上,将他往外推。

  凤隐就擒了他的双手,扯了腰带绑起来,拉高了,束在头顶。

  月光缓缓流照,给大地铺开银霜,沈墟眼前蒙上水雾,身下的草是凉的,身前却是滚烫的,一冷一热折磨着他本就濒临崩溃的神经,他忍无可忍,不想再忍,他久已选择了放逐。这次哪怕是被流放到苦寒之地,终生不见天日,他也认了。

  被缚的双手顺从本心,往上套住凤隐的脖颈,拉下,把这个越发混乱的吻持续加深。

  渐渐地,凤隐感受到他青涩又笨拙的回应,眯起狭长的眼睛。

  沈墟半阖着眸子与他对视,眼尾殷红,眼底衬着水光与情热,失神又沉迷。

  凤隐骤然清醒。

  你都做了什么!

  识海中一声怒斥,如晨钟暮鼓,凤隐浑身一震,蓦地抽离,就着冷月,他看清沈墟与自己凌乱的衣衫,看清沈墟颈边耳后胸前暧昧的红痕,就像一件上好瓷器上留下的碍眼的瑕疵……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破旖旎。

  沈墟仰躺着,细细喘气,闻声望来,一点点蹙起眉,喑哑湿润的嗓音像是刚从水底打捞上来的,带着惊讶:“……你做什么?”

  凤隐脸色极其难看,右边脸颊高高肿起,五根手指印触目惊心,爬满血丝的眼睛熏了被逼停的欲,阴鸷得骇人。他对自己向来狠的下心,一声不吭地解了缚住沈墟两只手的腰带,替他整理好衣裳。

  然后起身,转身就走。

  “凤隐你到底发什么疯!”沈墟在身后喊。

  凤隐本该头也不回地离开,但他无论如何无法挪动半步,攥着腰带的手微微颤抖,他闭了闭眼睛,扭头扯出个玩世不恭的笑:“怎么?你还想继续做完吗?你就这么心悦本尊?”

  一腔热血被兜头泼了盆冰水,沈墟眼里的迷离彻底消散,风一吹,他感觉到冷,忽然觉得方才发生的一切都荒诞不经,而自己蠢得可笑。

  他也站起身,拍落身上枯草,定定地看了一阵凤隐,然后一步步走近。

  凤隐竟往后退了半步,仿佛沈墟是什么洪水猛兽——身上涌动的情潮还在提醒他他方才犯下的罪过,他怕自己再次失控。

  沈墟狐疑地暼他一眼:“你退什么?”

  凤隐堂堂圣教尊主,不能退,只能绷直身子,尽量让自己站住不动。

  沈墟朝他伸出手,也像方才他做的那样,替他整理好衣衫,甚至从他手里抽过腰带给他系上:“这样我们两不相欠。”

  你给我穿好衣服,我也给你穿好衣服。

  沈墟对平等似乎有某种执念。

  江湖上混久了的人都会生出这样或那样的执念,有的人崇尚自由,有的人慕强,有的人追求公平正义。

  凤隐发现短短数月,沈墟已变得跟从前不一样。

  “没错,凤尊主,沈墟心悦于你。”沈墟替他整理好,往后退开,与他平视。

  突如其来的坦白令凤隐微微睁大了眼睛,体内的热意还未退散,就又卷土重来。

  “我没有喜欢过人,不知道这应该是种什么样的心情,沅宗主求而不得会疯,西门小姐为了情郎会私奔,赫连春行为了堂妹杀友夺妻,跟她们相比,我不过是看着你的时候会想亲近,想着你的时候心口会发热发疼,被骗会生气,被利用会伤心,不炽热也不极端,想来我的这份喜欢也算不得什么,是人人都会经历的东西。那时候你问我,为什么一眼就认出你就是玉尽欢……”沈墟的嗓音有些发紧,他自嘲地笑了笑,垂落的眼睑颤悠悠抬起,“易容术再如何精妙,眼睛还是那双眼睛,你的眼睛,与旁人的都不同,你看我的眼神,也与旁人不同,我认出的不是你这个人,只是这双眼睛而已。”

  有些人藏得太深,还惯爱说谎,只有一双眼睛还会说一点真话。

  直到后来,沈墟才发现,眼睛有时也会说谎。

  否则他也不会误以为玉尽欢曾对他有意。

  凤隐咽了口唾沫,喉结耸动,他应该说些什么,他应该狠狠讥讽一番好让沈墟彻底断了念想,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如簧巧舌在此时完全失去了用武之地,只剩心口还在一阵一阵地抽痛。

  傻子,凤隐心想,不是你的喜欢不炽热,也不是你的喜欢不极端,只不过你天性随遇而安,不喜强求,本就是无挂无碍冷情冷性的人,能搅动你的心境已是不易,能让你惦记,实不知是多大的荣幸。

  沈墟还在坦然叙说,他已决定让这件事有个结果:“我说这些不是想向你乞求什么,只是想告诉你,你若不能回应我,就不要来招惹我。还有,沈某守旧,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你若是给不起,也不要来我眼前乱晃,听明白了吗凤尊主?”

  一生一世一双人。

  凤隐攥紧袖中的拳头,他确实给不起,他的一生一世太短,一时的一双人,半辈子的形单影只,他怎么忍心?

  两人默默相对,沈墟从未见过这样沉默的凤隐,这点反常引起他的注意,但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他叹口气:“听明白了就点个头。”

  凤尊主成了根一戳一动的木头,点头。

  沈墟皱眉:“为什么不说话?”

  凤隐:“无话可说。”

  沈墟:“……”

  沈墟只得换了个话题:“所以你来,到底所为何事?”

  “只是想告诉你,别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凤隐尽量不去看他那双灼人的眼睛,“我能找到你,就意味着别人也能找到你,你要还想保全那家人的性命,就趁早离开那儿。”

  误会迎刃而解,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沈墟,不会在外面跟别的女人鬼混,凤隐此刻对那家人已没有任何敌对情绪。

  “不行,我不能离开。”沈墟摇头,“我一离开,他们若找到这里,为了问出我的下落,那帮人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凤隐:“所以你要留下来保护他们?”

  沈墟颔首。

  凤隐轻嗤:“沈墟你未免也太高看了自己。”

  “是吗?”沈墟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指向凤隐,“九月廿五快到了,你来,其实是想看看我是不是已破解了那帛卷上的七招,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凤隐,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