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凤归墟>第35章 

  沈墟推开玉尽欢,往后退了两步,淡淡道:“热。”

  五月初五,暑气渐盛,嫁衣厚重,说热也正常。

  “只能委屈你忍着点了。”玉尽欢也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女子爱美,总是不惜代价的,你且受一阵儿。”

  说着他领沈墟到妆奁前坐下。

  沈墟看着镜前一字排开的瓶瓶罐罐,胭脂水粉,反抗:“这些就不必了吧。”

  反正出门时头上蒙个好大的喜帕,什么也看不见。

  玉尽欢手执木梳,撩起他肩头乌发,从镜中睨了他一眼:“紧张什么,只是帮你束发而已。”

  沈墟放下心来,坐着任其摆弄。

  坐着坐着,觉得这种情状好生新奇,玉尽欢竟会为他梳头,而他也竟然心安理得地受了,并不觉得哪里奇怪。

  其实他若在世间多走走,就会听说,夫为妻描眉梳发都是常见的闺房之乐。

  他二人一个不懂,一个虽懂却向来随心所欲,不经意间做尽了人间缱绻事。

  玉尽欢道:“挑个簪子吧。”

  沈墟瞥了眼那些精美考究的金簪玉钏:“用我自己的就好。”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根在沿街小贩那儿随手买来的木簪。与其说是簪子,更像是根未经打磨的筷子。

  有点丑。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玉尽欢多少也有点了解沈墟。不问自拿是为偷,这些金银首饰都是西门凝烟的,越是贵重,沈墟就越避之三尺。

  风不及可真是教出一个品行高洁的好徒弟。

  玉尽欢最后也没用那根木簪,他拆了自己日摇夜摇的扇子,用玉扇骨做簪,插进沈墟挽起的发间。

  沈墟没问他为何这么做。

  玉尽欢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这么做。

  他只是觉得,君子如玉,沈墟配得上。

  吉时已到。

  外间鼓噪。

  沈墟在半敞的窗缝里瞧见底下浩浩汤汤的迎亲队伍,精神抖擞的轿夫们抬着八抬大轿,一路敲锣打鼓,吹吹打打,逶迤而来。

  队伍前,一匹威风凛凛的枣红色大马上,安坐着一位年轻男子,锦衣绣服,英挺俊朗,正是今日的新郎官,琅琊城少城主赫连锦了。

  沿街挤满了看热闹沾喜气的民众,恭贺声不绝。

  客栈里也是人人忙乱,丫鬟们进进出出,西门凝烟的父亲西门昼携了续弦进来,谆谆叮嘱三从四德为妻之道,说了半天,没听女儿回上一个字。

  但见西门凝烟早早蒙上了喜帕,不言不语,一动不动,遇到什么不能不答的,就由贴身丫鬟紫衣代劳。

  紫衣只说小姐是出嫁在即,不愿与老父相对,免得在大喜日子哭哭啼啼徒增伤感。

  西门昼叹了口气,他岂不知女儿就是不想见自己?他也知女儿情系三徒弟,嫁得心不甘情不愿,此时自是心里有气怨他恨他,但与赫连家的联姻势在必行,为了家族运道,牺牲一点儿女情长又有什么打紧?再说赫连氏家大业大,那裴毓就是拍马也比不上的。唉,恨便恨吧,时日一久,她自能明白,为父都是为了她好。

  在房内枯坐了一阵儿,大弟子刘钟大步流星而来,于门外朗声通报:“师父,新郎官儿已候在楼下。”

  西门昼点点头,最后望了一眼女儿,拂袖而去。

  沈墟见人走了,这才松了口气。方才他不言不语,还生怕西门昼起疑,没想到竟就这么轻轻松松蒙混过关。

  玉尽欢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沈墟想起玉尽欢扮作紫衣,扮得惟妙惟肖,对答如流,心中不免叹服。

  论演戏,姓玉的若自居第二,就没有人敢称第一。

  在紫衣的帮助提携下,沈墟被左右搀扶着,成功地出了客栈,坐上了花轿。

  花轿很稳当,沈墟全程凝神戒备,戒备了一路,一路竟然相安无事。

  花轿于是由正门抬进了赫连府。

  沈墟开始有点慌,簪花夫人没选在迎亲路途上动手,难道就此罢手?那……他待会儿岂不是真要跟赫连锦拜堂成亲?

  宾客喧哗,觥筹交错。

  红盖头下,来来去去只能见到许多双脚。

  从这许多双脚,沈墟已能想象厅中如何高朋满座,宾客如云。

  他这冒牌的新娘子第一次希望簪花夫人快快来到。

  再过不久,他被扶至厅中,左手边站着赫连锦,右手边站着“紫衣”,面对敞开的大门。

  那厢傧相唱道:“一拜天地——”

  沈墟心里咯噔一声,赫连锦已跪了下去。

  一旁玉尽欢扯扯他的袖子。

  他只得跪下,草草磕了个头。

  磕完,傧相又唱:“二拜高堂——”

  他于是被搀着转了个身。

  傧相三唱:“夫妻对拜——”

  沈墟从帕子底下看见赫连锦的靴子鞋尖,觉得这第三个头是不能再磕了,而玉尽欢也没再扯他袖子,他于是决定掀起自己的盖头来,自明身份。

  手刚欲抬起,头顶有人纵声长笑,笑声尖锐凄厉,直有刺穿耳膜之势,显是中气充沛,内力深湛:“夫妻对拜!夫妻对拜!哈哈哈哈,锦郎啊锦郎,谁是你的妻,你又与谁对拜?”

  来了。

  沈墟暗道,吁了一口气。

  那头赫连锦身子摇晃,脚下连连后退,也道:“来了,她来了。”

  “何方妖孽前来滋事挑衅?坏我儿大喜之日!”只听正前方一声舌绽春雷,说话的是赫连锦的父亲,琅琊城城主赫连春行。

  声音雄浑高亢,也是一般的内力深厚。

  突然,屋顶喀喇一声响,尘土飞扬,瓦砾横飞,梁上登时破了一个大洞,四人噼啪砸下,落在地上,鲜血淋漓。

  一看,皆是死去的赫连府守卫。

  堂上宾客尽皆失色,不少人操起兵刃。

  抬起头,只见洞口纷纷扬扬,落下不少血色花瓣,一名妙龄女子手执一捧残花,踩着一名守卫的尸身盈盈跃下,与沈墟一样,她也身着火红嫁衣,端的是妖冶无匹。落地后,她踢走脚下尸体,谁也不看,直直朝赫连锦走去。

  每走近一步,赫连锦就往后退一步。

  “妖女!你自作多情纠缠不休,先害得三位无辜女子殒命,今日又打杀赫连府五位侍从,这笔帐须得找你好好清算!”赫连春行一掌拍在茶案上,茶案瞬间化为齑粉,他飞身跃起,使出看家本领锦绣神掌。

  沈墟离得近,听到沅芷问:“锦郎,他说我自作多情,你快告诉他,我不是,我俩是真心相爱的,是不是?”

  她问得如此卑微。

  沈墟却没能听到赫连锦的回答。

  背后赫连春行的神掌已然击到,沅芷仰头悲啸一声,倏地双袖一抖,两道绸缎齐出,一道打向赫连春行,另一道却朝沈墟袭来!

  沈墟时时防备着她,这下反应极快,一个倒踩三叠纵,鹞子转身,气沉丹田,单手抓住袭来的绸缎,于空中翻转一圈落地站定。绸缎上传来的劲力一波接一波,他双脚踏在青石砖地上,只听“咔嚓嚓”,地板裂开数道宽缝!

  众皆骇然。

  原来这妖女这般厉害!

  那头赫连春行与上下飞舞有若活物的绸缎拆解上几个回合,他那锦绣神掌变幻有余劲力不足,绸缎不断抢攻,角度刁钻,从臂弯穿过一击打在胁下肋骨,赫连春行噗地喷出一口血,面色大变。

  两相对比,同是与妖女一道绸缎较量,赫连春行败了,新娘子却打成个平手。

  这媳妇的身手瞧着竟比公公强些。

  众人不免对这娇滴滴的新娘子另眼相看,争相把脖子拉长了一寸,想一睹芳容。

  恰巧沈墟遮住头脸的红盖头在他出手时就已扬到空中,此时缓缓飞落,露出底下一张清逸绝伦的脸来。

  满堂哗然。

  嚯!这新娘子不光身手好,长得也好生英气啊!

  那厢西门昼方还不动如山地坐着,暗赞自家闺女武功见长,这会儿瞪大了眼睛,霍然而起,戟指喝问:“你是何人?烟儿呢?”

  沈墟抱拳,欲向西门老父亲解释原委,宾客里忽有青衣男子越众而出,愤愤道:“西门门主见谅,此人是我剑阁的弑师逆徒沈墟!沈墟,你竟然还敢在江湖上抛头露面!简直不把剑阁放在眼里!”

  ——来人除了常洵,还能有谁?

  他目光灼灼地瞪着沈墟,凶光毕露,自殷霓死后,他就恨透了沈墟,直欲食其肉寝其皮,今日再对上,岂有放过之理!

  西门昼也曾听闻剑阁风不及意外亡故疑系其弟子所为,一联想到此等狂悖凶徒竟挟持了自己亲女,女儿是生是死犹未可知,心下大恸,招手呼喝:“来啊,给我擒住此人!”

  一声令下,他身旁站着的三位英武汉子随即纵出,将沈墟团团围住,从左往右依次是“钟灵毓秀”四子中的刘钟,樊灵,魏秀。

  三人分别手持一条红缨枪,一根滚龙棒,三节镔铁棍,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围攻上来。

  从始至终,沈墟没找到任何说话的机会。

  眼见三件打造奇巧的外门兵器分上中下三路齐齐攻来,沈墟叹息一声,运气于掌。

  未等他有所动作,只听“刷”“嘭”“呛啷”,眼前刮起一阵疾风劲流,跟着腰身一紧,沅芷使绸缎替他挡开了一众兵器,卷起他腰腹将他高高举至半空。

  “快说!那贱女人在哪里!”她厉声逼问,“不说我就将你活活绞死!”

  她总以为,她的锦郎不跟她走,是受那女子胁迫,所以一心只恨那个与她抢夫君的女人。

  沈墟双脚腾空,运足内力与不断收紧的绸缎相抗,只听体内一阵喀喇喇闷响,全身骨头都遭大力挤压,碰撞在一起。

  沈墟只觉透不过气来。

  “她已与心爱的男人逃去天涯海角了!”玉尽欢施展轻功,抢到沅芷面前,指着躲在人后的赫连锦,道,“你爱的男人也就在那里,你抓了他走吧。”

  沅芷凝视面前这个胆大包天的陪嫁丫鬟,她自是想不到此人是凤隐凤尊主,又被他言语激怒,叫嚣道:“他不愿跟我走,我抓他又有何用!”

  玉尽欢冷笑:“他既不愿跟你走,自是不爱你,为了这样一个薄情寡义之人,你何苦来哉?”

  沅芷听他这般说赫连锦,恼怒之极,这就松开沈墟,沈墟砰然坠地,她刷地掠至赫连锦跟前,执起赫连锦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酝酿一番,柔声问:“锦郎,你爱不爱我?”

  她虽性情暴戾,杀人不眨眼,在赫连锦面前却是一副十足的小女儿情态,这般巨大的反差旁人看在眼里,只觉足底生凉,毛骨悚然。

  赫连锦亦如此,一张脸吓得煞白,似乎难以启齿,咬牙道:“我从……从前确是爱你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沅芷秀眉蹙起,声音冷了半截,“从前爱,现在便不爱了么?你不是发誓说,一生一世只爱我一个的么?”

  “因为从前的你不是……不是这样的。”赫连锦嗫嚅道。

  他环顾四周,头皮发麻,只觉人人瞧他的眼神都不对劲了,这些人虽然嘴上不说话,但他们的眼睛却在说话,不光在说话,还在大声地嘲讽讥笑他!

  赫连锦蓦地生出一股硬气来,一把抽出手,冷冷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早年确实被猪油蒙了心,还以为你是个孤苦伶仃温顺善良的女子,因此真心实意地待你,后来我才知晓,你竟是凌霄宗妖女,方才一出手就连杀五人,手段未免过于狠辣!道不同不相为谋,沅姑娘,赫连锦确实有负于你,但今日你于我大婚之日撒泼大闹,想来也出够了气,从此我俩一刀两断,你自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