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凤归墟>第34章 

  裴毓骇了一跳,他竟未察觉到房中另有他人,再望向西门凝烟,西门凝烟亦是一脸惊惶,心下一凛,当即伸臂将其揽至身后,低声喝问:“来者何人?”

  只见屏风后转出二人,一老一少,布衣草鞋,其貌不扬。

  裴毓方才听声音,来人分明是个年轻男子,不免疑窦丛生:“只你二人?”

  “只我二人。”那老者一开口,俨然就是方才那道清朗嗓音,全无半分老态,作揖道,“在下玉尽欢,这是我一位姓沈的兄弟,我二人久仰扶摇门高徒裴三侠的威名,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扶摇门门主西门昼手下有“钟灵毓秀”四位亲传弟子,裴毓排名老三,所以江湖人称其为裴三侠。

  “玉尽欢?”裴毓似在何处听说过这个名字,只一时想不起来。

  倒是西门凝烟博闻强记远胜过他,娥眉微蹙,粉面生威:“原是千面郎君玉公子。”

  “什么千面郎君,江湖人惯爱夸大其词,不过,鄙人姓名能入西门姑娘尊耳,倒是实慰平生。”玉尽欢不知从哪儿抽出他那把专用玉扇来,人模狗样地摇起来。

  西门凝烟冷笑:“江湖人言玉公子一人千面,风流倜傥,专爱拈花惹草处处留情,却不知阁下还有大半夜偷偷摸摸擅闯女子闺房听人墙根的癖好。”

  “西门姑娘好生伶牙俐齿。”她说话不客气,玉尽欢也不恼,微微一笑,“只是俗话说得好,君子不光独美,也有成人之美,玉某为了二位的姻缘前程,也只好不拘小节深夜潜入,还望姑娘海涵。”

  裴毓见他彬彬有礼,上来先自报家门不说,举止规矩,言语中又似有相助之意,心下一动,抱拳道:“玉兄见笑,裴某与烟儿此时自顾不暇,言语中多有冲撞,失敬了。”

  “毓哥哥……”西门凝烟听他竟然对一个登徒子客客施礼,心下不满,刚欲发作,又见裴毓给她递来稍安勿躁的眼色,埋怨的话到了嘴边只得又咽了回去。

  裴毓请二人落座。

  玉尽欢也不卖关子,直言道:“西门姑娘想逃出客栈,此时正是千载难逢的时候,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哦?”裴毓知他已把方才自己与烟儿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一手按在腰刀上,倾过身去,“还求玉兄赐教。”

  他已有思量,姓玉的若非诚心帮忙,他就出手将其擒住,免得此人到处声张。

  玉尽欢知他心思,只不动声色,盘腿而坐,单手撑膝,另一只手伸折扇指了指沈墟:“这个计谋还需借我这位沈兄弟配合一番……”

  他言简意赅地说完,裴毓的手随即从刀柄上撤下,眼中满是掩不住的欢喜:“此计可行,此计可行!我自备好青骢马,在城外五里亭相候,只要出了琅琊城,从此天高地远,人海茫茫,我与烟儿双宿双飞。只是……只是此事若被发现,风险极大,到时赫连家若与西门氏联手,要给个说法,不知这位沈兄弟……”

  再一思索,他又冷静下来,摆手拒绝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若因为我和烟儿,累及他人丢了性命,裴某一辈子良心难安。”

  他此时已知玉尽欢二人是真心帮他,不免为刚才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惭愧,也已打从心底里愿意结交二人。

  “你要是担心他会失手被擒,那大可不必。以沈弟的武功身手,即使是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簪花夫人来了,也未必奈何得了他。”玉尽欢好言宽慰。

  裴毓闻言,不禁对面前这位平平无奇的少年另眼相看,当今武林,能与簪花夫人不分上下的人物,一只手也数得过来。玉尽欢既如此说,瞧姓沈的少年也并未反驳,想来此言非虚。

  自古英雄出少年。

  他于是眼含期待地望向沈墟。

  玉尽欢也望向沈墟,眼中含的却是戏谑。

  事已至此,沈墟还能说什么,是他执意要来救人的,只好硬着头皮点头:“裴三侠放心,我自能全身而退。”

  三人于是定下计策,又就细节商议妥当,临走时忽闻扑通一声,西门凝烟朝沈墟盈盈跪下,垂泪道:“沈公子恩义,小女子感激不尽……”

  沈墟忙扶她起身,他拙于言辞,思来想去也只憋出一句:“祝你夫妻多安乐,举案齐眉。”

  西门凝烟脸上一红,她情意绵绵望了裴毓一眼,柔声嗔道:“什么夫妻,我还没跟他拜堂成亲呢。”

  沈墟见她眼转秋波,两靥生羞,泪中带笑,娇痴可爱,不禁莞尔。

  自始明白,原来情能使人如此生动。

  是夜,“孔老六”给隔壁家小娘子捎完话,又在伙房多耽了些时刻,最后仍带着徒弟“小张四郎”从客栈正门大摇大摆地出去,众镖师既见他师徒得了总镖头的允许进来,自也不会再拦他俩出门。

  西门凝烟则在丫鬟紫衣的服侍下上榻就寝,裴毓仍持刀守在门外。

  一夜无事。

  大婚当日,清晨,裴毓倒转刀柄在门上闷声敲了敲,提醒房内二人时辰已到,是时候起身梳洗打扮了。

  房内寂寂,一抹朝晖自古朴窗棱斜射而进,一只骨肉匀停的手分开绫罗暖帐,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清瘦腕骨,肤白胜雪。

  “睡得好么?”榻边,身量明显长了许多的“紫衣”姑娘正意兴阑珊地支手托腮,闲敲扇柄。

  “还好。”账中人揉揉眼睛,乌发披散,嗓音略带沙哑,“只这榻上的垫子太软了。”

  “紫衣”嗤地轻笑,娇滴滴道:“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狗窝,你呀,我给你相命啦,这辈子没有富贵命。”

  “没有就没有,我稀罕的么?”沈墟赤足下地,扭头瞧见大一号的身穿绯色裙装的“紫衣”,脸色变了变,紧跟着颈边耳后便起了明显的红晕。

  “想笑就笑,别憋着。”“紫衣”变回玉尽欢的嗓音,翻了个水灵灵的白眼,“君子从时,顺势应变,应……”

  “应不拘小节。嗯,我明白。”沈墟也不憋着了,展唇轻笑。

  “那我好看么?”玉尽欢双指并起拈起鬓边一绺小辫,芙蓉面,柳叶眉,勾唇时左颊上还有浅浅一个小梨涡,还原至此,狡黠灵动,远胜本尊。

  好一个俏生生的小丫鬟。

  只是个头委实大了些。

  沈墟掩唇低头,肩头一阵轻微起伏,半晌才抬起头,唇边笑意未散:“嗯,挺适合你。”

  原本他雪衣乌发,剑眉玉颊,清凌凌无挂无碍,恍若谪仙。

  此时玉尽欢逗得他粲然一笑,满室晨曦中,他身上便现出一些人间烟火气。

  玉尽欢满意了,玉扇遥点那边几口红漆描金的大箱子,箱子敞开着,里头堆着凤冠霞帔,珠钗玉钏,脂粉花钿。

  “笑也笑完了,该你了。”他抱起双臂,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沈墟:“……”

  是了,该来的总要来。

  沈墟今日要代西门凝烟当一回新娘子。

  昨日,他与玉尽欢裴毓分析来分析去,客栈与赫连府皆是严防死守,沅芷要杀西门凝烟,两头寻不到破绽,定要在迎亲路途上趁着人多混乱之际下手,所以玉尽欢要助西门凝烟逃婚,西门凝烟一走,往下无论再发生何事,再牵连不到她。

  然而西门凝烟一走了之,婚事却不能就此中断,否则就没有鱼饵引沅芷上钩,沅芷今日罢手,往后却不一定善罢甘休,她身上已系三条人命,难保不再痛下杀手,株连无辜,要想彻底解决此事,还需尽早找到她,将个中是非恩怨扯个直。

  沈墟虽然内心抗拒,但君子然诺,只得走过去,抖落开大红嫁衣。

  只见百花裥裙,朱纬金绣,赤螭璎珞,珠光宝气,喜极,艳极,盛极。

  他忽而心生感伤,心想那簪花夫人情根深种,疯疯癫癫,穷极一生,也不过是想如正常女子一样嫁个如意郎君。

  求而不得,便心生怨愆。

  玉尽欢见他怔怔地捧着嫁衣发呆,也不催他。

  过了一会儿,沈墟叹口气,自去屏风后摸索着更衣。本来女子衣裳已是繁琐,嫁衣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厚不说,还很重,他折腾得满头大汗,终于穿了个七七八八,也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弱不胜衣。这衣裳根本就不是人穿的。

  好在西门凝烟虽为女子,但身形高挑,加上沈墟本就清瘦,腰身极细,长袍广袖的女子嫁衣穿在他身上,也不显得有多不称。

  约莫花了一盏茶的功夫,他才磕磕绊绊地出来,手里还举着根宽腰封,朝玉尽欢投去求救的眼神。

  尽力了,手笨,这个真不会。

  玉尽欢原本在慢悠悠饮茶,茶杯本已举到唇边,见他实在可怜,又转而放下,起身过去从他手中抽了腰带,吩咐道:“双手架起。”

  沈墟乖乖敞开双臂。

  样子就像是要揽人入怀。

  玉尽欢扯唇一笑,低头为他束腰系带。

  沈墟垂落眼睫,感觉到玉尽欢的一只手稳稳固定住他的腰身,那只手大且有力,源源不断的凉意穿透重衫蚀刻在腰侧肌肤,慌张中,他打了个寒噤。身体的微颤似乎被玉尽欢察觉,沈墟只觉腰间蓦然一紧,玉尽欢猛地扯动手中长长的系带,他整个人就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大力扯近了,近到两人气息交错,眼神相接。

  沈墟在玉尽欢深深的瞳眸中看见了自己。

  烈火红装,面若桃花。

  他从不知自己也能如此明艳张扬。

  玉尽欢一眨不眨地看他,眉梢轻挑,眼里逐渐蓄起玩味:“你脸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