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是,陛下>第56章 遗忘

  韩佑被吼得一愣,夏司言已经很久没有朝他发过脾气了。他顿了顿,仍坚持道:“流放或者关进牢里,至少人还在。老师他已经快七十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总不能不给他留点念想。”

  夏司言沉默了一会儿,压着火说:“他要你死的时候,给你的亲人留念想了吗?”

  韩佑道:“杀人也分个既遂和未遂,这二者在律法里也是不一样的判法。”

  夏司言瞥他一眼,冷笑,“是吗?”

  造谣诽谤内阁大臣和皇太妃、雇凶杀害上官,无论哪一条都是重罪。这个级别的案子就算三司会审,最后也还是会递到皇帝手上,怎么处置全凭夏司言一句话。

  韩佑明白夏司言看他那一眼就是这个意思,闭嘴不吭声了。

  夏司言看出来他不高兴了,但就是不想由着他。

  韩佑这种很不把自己当回事的习惯让夏司言觉得非常窝火。

  上一次被北昌细作抓了他也是这样,把自己陷入危险全然不考虑后果,好像他一条命时刻都在准备着为什么牺牲似的。这个时候反倒是知道替吴世杰求情了,因为考虑到吴世杰死了吴闻茨会受不了。

  那他怎么不考虑一下他自己若是死了夏司言要怎么活下去呢?

  夏司言不是爱翻旧账的人,但是这里两相对比下来,只让人觉得非常烦躁,很想把韩佑好好收拾一顿。

  烛火摇曳,远处的幽暗更显得大殿里空旷寂静。两人都不再说话,夏司言又拈起笔开始批红,他带着气,字写得又快又潦草。

  韩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再说下去恐怕就要吵起来。

  他不想因为这些事情和夏司言吵架。自己在心里乱七八糟地想,吴世杰就算该死,可老师都这么大岁数了,他怎么受得住丧子之痛?他会怪我吗?他会不会觉得是我害死了他儿子?越想越觉得难受,不自觉就叹了口气。

  夏司言停下笔抬眼看他,跟他四目相对了一会儿,仍然没有要松口的意思。

  因着这个冬天一直没有冷下来,宫里便也还没有开始烧地龙,韩佑穿得单薄,夏司言怕他着凉,冷着脸说:“你先去睡吧。”

  韩佑道:“我不困。”

  夏司言转头继续在票拟上写字,冷淡地回了他一个,“随你。”

  韩佑知道皇帝生气了。这么多年相伴,他早已对皇帝的坏脾气十分熟悉。在夏司言如此生气的情况下,这已经算是很温柔的反应了。若是放在以前,这个时候应该要摔东西了。

  他在皇帝合上折子的间隙里,伸手抽掉了皇帝手里的笔,低声说:“陛下陪我睡吧。”

  夏司言往后靠在椅背上,抱着手臂满脸不高兴,“你不是说你不困吗?”

  “现在又困了。”

  “为了别人的事你倒是愿意跟我服软。”

  “不是为了别人的事,”韩佑拉他的手,“陛下不高兴了就是最大的事。”

  韩佑使了点小计谋,很容易就把皇帝哄好了。

  临近子夜的时候,他们汗涔涔地贴在一起,夏司言从背后抱着他,两人身体紧密得不留缝隙。

  身上又湿又黏,但他们好像谁都舍不得先起来离开对方的身体,就这么静静地抱着。今天夏司言太狠了一点,韩佑现在只觉得浑身都软,实在是很不想动了。

  抱了一会儿,韩佑快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忽然听到夏司言说:“吴闻茨对你有恩,你要报答也是应该的。不过没有下次了。”

  他当时太困了,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回答什么,很快就坠入了深眠。

  第二天韩佑在宫里一直睡到中午才醒,起床的时候冯可说陛下去文华殿见大臣了。他去洗完澡回来,冯可又告诉他说中午陛下要在文华殿和那些外官一起用膳。

  冯可很自然地把他排除在“外官”之列,心里已经将他当成后宫之主,恨不得连饮食起居都按照皇后的规格来待。

  韩佑想起有些日子没有见到夏司逸了,便问冯可:“中午可以把二殿下请过来吗?”

  “回皇……啊,韩大人的话,”冯可差点咬到舌头,“今早二殿下过来做早课,奴才听到他跟陛下说他今天要去皇太妃那里。”

  韩佑点头道:“太妃这几日还好吗?”

  冯可笑着回答:“前几日是不大好,陛下去劝过之后就好多了。听说今日一早刑部下了抓捕令,已经将造谣者捉拿归案。这个时候消息应该也传到钟灵宫了,想必太妃今天过得还不错。”

  韩佑愣了一下,“今天就抓人了吗?”

  “是,刑部的人去得早,到的时候吴闻茨还没出门,听说吴闻茨见了抓捕令立刻就昏过去了。”

  “我得去看看,”韩佑转身去取衣架上的外衣,披在身上往外走,“麻烦冯公公跟陛下说一声,我先出宫了。”

  “诶……”冯可立刻后悔自己的多嘴,但韩佑要走他也不敢拦,只得安排了马车把人送回去。

  今日从早上开始,吴府上下就哭成一片。少爷突然被抓,老爷又浑身抽搐着昏倒了,只剩下一个体弱多病向来不主事的老夫人勉强出来稳住人心。

  韩佑到的时候刚好碰到袁征从内院走出来,便叫住他:“袁太医,我老师他怎么样了?”

  袁征摇摇头,叹口气说:“这个……我也爱莫能助了。”

  韩佑心里一下子揪起来,抬脚往后院跑去。

  虽然叫了吴闻茨十几年老师,但是他还从未见过他名义上的师娘。进房间看见一个微胖的华衣老妇人坐在床边上抹眼泪,心想那应该就是吴闻茨的夫人了。

  他敲了敲门,吴夫人没有反应,他便走进去作揖道:“师娘。”

  吴夫人转头看他,“你是……”

  “晚辈韩佑,见过师娘。”

  “你就是韩佑?”吴夫人立刻尖叫着哭起来,“你别叫我师娘,我受不起。”

  韩佑被她哭得有点难受,往前走了一步,说:“我老师他……”说话的时候看到了床上的人,后面半截句子就说不出来了。

  平日里风度雍容的吴闻茨,此时正歪着头坐在床上玩自己衣服上的扣子,口中还念念有词,“黄豆子、绿豆子、花豆子!”

  “老师!”韩佑见状脑子里轰然一响,两步跨过去握住吴闻茨的手,也红了眼眶。

  吴闻茨被他突然握住,颤抖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孩童般的极其天真的语气问:“你是谁啊?”

  “是我啊,”韩佑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好像是害怕吓到他,轻轻道:“我是景略啊。”

  吴闻茨突然激动起来,啊啊地叫了两声,“我的儿!你终于回来了!”

  吴夫人见自家老爷这幅痴呆的模样,无法自已地扑上去扯开韩佑的手,一把将他推开,哭喊道:“你走吧!我家老爷不想看到你!”

  吴夫人使出了蛮力,差点把自己摔到地上,韩佑扶着她,“师娘……”

  吴闻茨抱住韩佑,冲吴夫人骂道:“你要对我的儿做什么!你给我滚出去!”

  吴夫人哭天抢地,“老爷!你仔细看看这是谁?这是害了你亲儿子的人!这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还把他当儿子!”

  韩佑一边让吴闻茨抱着,一边安安静静地站着让吴夫人骂。她骂韩佑一句,吴闻茨就骂她一句。

  他没有向吴夫人辩解,也没有说他在皇帝那里求了情会保住吴世杰的性命。原本他做这些事情都是为了老师,可老师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吴闻茨一直抓着韩佑不让他走,韩佑没有办法,留在吴府陪老师一直呆到晚上。

  吴闻茨四肢已经很不灵活,连吃饭穿衣这种事情都做不到了。韩佑喂吴闻茨吃过饭,又哄他去洗漱,等他睡下了,承诺了明天再来看他,他才放韩佑离开。

  韩佑走出吴府的时候,一片弯弯的上弦月已经挂在天边。他沿着夜晚安静下来的街道慢慢往纱帽街走,夏司言给他安排的贴身侍卫就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

  这一切讽刺得有些不真实。他昨天一整晚都在担心老师会接受不了爱子入狱断送前程的事实,谁知在老师得到这个消息的那一瞬间,上天就帮老师作出了这世间最痛快的选择。

  遗忘果真是最厉害的防御。

  路程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住脚步,转身对跟在后面的侍卫说:“去宫里吧。”

  我想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