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是,陛下>第4章 瓷器

  “停下!”皇帝突然大喊一声。

  少女们停下来,歌声和琴声也戛然而止,大殿内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主舞的少女叫小满,因为她舞艺高超,夏司言平时待她很亲切,这时她以为是哪里出了错,小声道:“陛下……”

  “滚出去!”夏司言说。

  小满不敢再说话,低头蹲了个万福,跟其他舞伎一起后退着出去了。

  韩佑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却不知道皇帝为什么突然发起了脾气,觑着皇帝的脸色,准备看情况是告退离开还是哄一哄。

  “好看吗?”夏司言斜睨他。

  韩佑不明所以,规规整整地回答:“陛下亲自排的曲目,自然是令人惊叹的。”

  夏司言又问:“人好看还是舞好看?”

  韩佑顿了一下,“都好看。”

  夏司言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满意,眯了眯眼睛,语气不善道:“人更好看吧?”

  韩佑这才觉出味儿来,拿出二十分的诚恳回答道:“还是舞更好看。”

  “人呢?”夏司言不依不饶。

  “自然也是美的。”

  “哪里美?”夏司言看着他的眼睛,步步紧逼。

  韩佑看皇帝的脸色,似乎假如他说出少女的手美,皇帝就会立刻将少女的手给砍下来。他叹口气说:“衣服美。”

  夏司言皱眉扬起下巴,韩佑马上补充道:“消失了的那件衣服美,臣一直不错眼看着,竟没有看出破绽来。”

  这是夏司言自己设计的,他听了这话很受用,终于露出一个笑意,凑近了轻声说:“先生想知道?穿上红衣服,朕告诉你。”

  韩佑不着痕迹地退开一点,说:“陛下让臣保留着这个悬念,也是一件美事。”

  夏司言脸色微微缓和,转身走向御榻,懒洋洋地说:“先生好没意思。”

  韩佑很快找到由头结束这个话题,“陛下今日讲学还去文华殿吗?”

  夏司言不答,抬手指了指书案上的两摞折子,“京中各部官员请立皇后的奏折今早送了一些进来,你先看看吧。”

  韩佑走过去,站在书案旁翻阅起来。

  本朝奏折分为两种。一种是普通的公文折子,叫做题本,由通政司收到之后统一交进宫里;一种是个人名义上的疏奏,叫做奏本,可以直接呈进宫*到皇帝手上。

  昭国礼制严格,对于这两种折子的上呈要求都有很具体的规定,细节到哪种折子必须用什么颜色的封面和什么规格的纸张。

  因为题本都是一式两份,一份送到通政司,一份交给六科廊抄录,所以通常官员们要说谁坏话的时候都会上呈奏本,这样经手的人相对少一点。

  韩佑直接拿起了奏本那一摞,无一例外都是向皇帝进言不要立高陌竹为后的,有的还十分贴心地把除了高陌竹以外的合适人选挨个列了一遍。还有扯八卦的,拐弯抹角说人家高家大小姐八字不好。

  李学文的本子还没有递上来,早上韩佑看了他的折子之后觉得言辞太激烈了一点,劝他改得再温和一些。因为所有的折子都会发到内阁票拟,高擎都会看到,他们现在还没到跟高擎撕破脸的时候。

  奏本里头出现了几个令韩佑感到意外的人,他迅速把要紧的信息记在心里,准备晚些时候去找老师商量。

  这时冯可带了两个小内侍进来,在御榻旁的矮几上摆了一桌点心。粉团、糕点、果脯,分别装在精致的小盘子里,林林总总有十几样。

  冯可给皇帝和韩侍郎倒上茶,又安安静静地带着小内侍们出去了。

  韩佑见这个架势,就知道陛下今天又是无心学业,准备跟他喝茶聊天的。他放下奏折,不赞同地说:“陛下就要亲政了,还是勤勉些为好。”

  夏司言把鞋脱了,盘腿坐在榻上:“这一阵子朕有点心烦,过两天再说吧。”

  虽然知道他这是找借口偷懒,但韩佑还是默认了。

  夏司言指着矮几上的盘子,故作神秘地问他:“你看这是什么?”

  “这是,”韩佑从盘子里捏起一片点心说,“这是金陵白云片。”

  夏司言勾了勾嘴角,“朕不是问你盘子里的点心,你看盘子。”

  韩佑这才弯下腰看盘子,发现那上面闪着温润的光泽,于是把盘子里的点心倒出来,拿起盘子仔细看。只见那盘子极薄,逆着光看几乎是透明的。伸手轻轻一弹盘子的边缘,便听见非常清脆而悠远的声响。是真正的白如玉、薄如纸、声如磬。韩佑小时候家里就是做瓷器生意的,认得这绝非凡品,他不可思议道:“斛州温窑?”

  夏司言笑而不语,端着茶杯侧靠在御榻的梨花木扶手上,满意地欣赏他惊讶的表情。

  韩佑确实非常吃惊,斛州温窑出产的瓷器以奢侈华美闻名于世,是用玉石、黄金、玛瑙、翡翠混合斛州一种特有的黏土烧制而成,其精美绝伦世所罕见。

  这种瓷器曾经是昭国宫廷御用,夏司言的曾祖父昭景帝十分痴迷于此。但是由于烧制这种瓷器的成本太高,导致国库空虚政局不稳、民乱四起,昭景帝晚年十分自责,于是下令封禁温窑。连带着烧制这种瓷器的工匠也被全部处死,工艺就这么失传了一百多年。

  当时在世的温窑瓷器也全部被昭景帝带进了地宫,所以韩佑也只从父亲那里听到过这种瓷器的描述。而他手上的这个盘子,正和他父亲所描述的一模一样。

  这一惊实在是让韩佑头皮发麻,手里的白云片都似乎带了帝陵的气息,“这个是哪里来的?”

  夏司言笑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刚烧出来的。”

  韩佑更加震惊了,“可温窑不是已经失传了吗?”

  夏司言手指描摹盘子的边缘,“这是朕翻了好多书,亲自配了材料,让他们一窑一窑试出来的。”

  韩佑脸色变了,刚才他只是震惊,现在却感到有一股寒意顺着脊骨爬上来,“陛下,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夏司言毫无所觉地望向他,“怎么?”

  韩佑皱眉急急道:“眼下是非常时期,若是高党拿重开温窑的事情做文章,陛下会失了人心!”

  “这些都是朕拿内务库的银子做的,没动国库一分一厘,跟人心又有什么关系?”

  韩佑心里着急,面上就带出来一些焦躁,“陛下只要做了,就会授人以柄,就会被人说是重蹈景帝覆辙!”

  夏司言看着他眉头紧蹙的样子,忽然笑了,笑得很难看,“先生,对你来说,人言比什么都重要,对不对?”

  韩佑垂眸道:“陛下,明君之所以立功成名者,一曰天时,二曰人心。人言即是人心,怎么可能不重要?”

  “这些瓷器真可怜,”夏司言把他刚放下的盘子拿起来,逆着光看,怜惜地说:“他们只是一些不会说话没有感觉的东西混在一起,在窑里烧制出来,却要被人说是祸国之物。”

  说完他抬手就要砸,韩佑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罪不在物,在人心。”把盘子从夏司言手里取下来放好,握着的手腕一直没有放开。

  夏司言低头看了看他们交握的地方,声音很低地说:“先生,朕可以不在乎人心。”

  “陛下……”韩佑想劝诫他,却觉得那些大道理讲出来很没意思,他也想不在乎人心。可是他们都是游走在悬崖边上的人,稍有差池就会粉身碎骨。他想要往上爬,爬到顶峰,爬到俯瞰众生的位置去,这条路容不得半点闪失。

  夏司言抽开被握住的手,又反手将他的手握在掌心,把他温热的掌心贴在自己的唇上,含糊地说:“先生,可不可以有一次,在人言之外,卸掉你的外壳,把你的心给我,朕只要一次。”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说到后面几乎是气声。他的手顺着韩佑的手背摸进宽大的袖口,探进去,抚摸到手臂上柔软而细腻的皮肤,韩佑没有躲开,也没有把手抽走。

  夏司言摸了一会儿,像是忍耐了很久似的,突然一把将韩佑扯到身边来。韩佑一个踉跄差点摔到皇帝身上,手撑在御榻上才稳住身体。他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夏司言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腰,把头埋进他的腰腹。

  “陛下……”韩佑叹口气,抬起手,犹豫半晌,终于还是把手落到夏司言头上,插进他黑而浓密的发丝,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抚摸,叹息,“陛下……”

  夏司言拱着背,像是很痛苦地想要整个地蜷缩进他的怀里。

  自从韩佑察觉夏司言对他的欲望,他就一直很小心地躲避,夏司言对他威胁、诱惑,他都可以视而不见。唯独夏司言的软弱和痛苦,是让他无法招架的武器。

  韩佑感到夏司言越抱越紧,好像要勒进他的肉里,他疼得皱起眉头,手指也插在发丝不动了,轻轻地喘气,忍耐着夏司言的任性和坏脾气。

  夏司言听到他吃痛的声音,终于放开了他,扬起脸,眼睛红红地说:“先生,今天就到这里吧。你可以走了。”

  韩佑放开手,两个人靠得很近,夏司言的呼吸就喷在他的腰间。夏季官服单薄,韩佑能很清楚地感觉到夏司言的温度。他向后退了两步,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便转身离开了。

  大殿里有风吹过,六月的暑气好像进不到这长乐宫来,风仍是阴冷的。夏司言起身,赤脚站在地砖上,感觉寒气从脚底一直升到胸口,冻得他胸口发痛。

  冯可在门口禀报,夏司言呼出一口气,心里乱如麻,空空地说:“进来吧。”

  冯可手上捧着一个大大的红木匣子,匣子里装的正是皇帝准备送给韩佑的温窑瓷器,冯可看到韩侍郎走了,忙把匣子捧进来,问:“主子,这个……要送到韩侍郎府上吗?”

  夏司言看了一下那匣子,挥手说:“不了,赏给你了。”

  “主子!”冯可吃了一惊,忙跪下:“这个太贵重了。”

  夏司言抬脚往殿外走,边走边说:“谢恩就行了,少废话!”

  后头传来冯可战战兢兢的谢恩,夏司言赤脚走进了六月的烈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