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芳菲意>第47章 青丝情丝

  翌日醒来时,眼前仍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薛存芳彼时却有心沉溺下去,偏偏有人从旁扶住他直往下坠的肩头,将他从榻上拉了起来,为他穿上中衣,又以绸布沾染清水为他洁面,最后把他按在一张方凳上,用木梳给他梳理起头发来……

  对方的动作是温柔的,仿佛将他视为什么易碎的琉璃一般,其动作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于是薛存芳落座没多久,又一下一下点着下巴欲要去和周公相会了……不觉间猛地往下一个垂头,交缠在发丝里的木梳顿时被扯住了……

  薛存芳皱起了一张脸,“疼……”

  那人忙收回手,在他头上轻轻抚摸了一下。

  这下薛存芳终于彻底清醒过来,唤道:“阿徵?”

  那人应了一声:“嗯?”

  薛存芳蹙起眉,“为何是你?”

  聂徵反问道:“不是我,还能是谁?”

  “我的意思是……”薛存芳道,“这些事何必由你来做?”这人是不是快忘了自己是齐王?

  “他们呢?”

  “没有他人,”聂徵道,“只有我。”

  与薛存芳有关之事,他皆不愿假手于人。

  薛存芳心下微动,倒也不说话了。

  时光一时静谧下来,只静静流转于聂徵的指下和发间,聂徵专注于眼前的这件事,动作放得缓和而细致,一梳从头至尾,又将最末梢的发丝拢入掌心细细梳理……而薛存芳彼时唯一能感受到的亦只有他的动作,一下、又一下……

  他在心底默默数过五十,忽道:“你当下在想什么?”

  聂徵扶住他的肩头,弯腰凑近他的耳畔,轻笑了一声,“你当真要知道?”

  笑时有温热的吐息打在薛存芳的耳蜗,有些痒。

  聂徵收起木梳,翻过手腕以手背拂过他的长发,“愿在发而为泽……”指尖又轻若无物般擦过他的发鬓,顺势落在他覆于肩头的长发上,“刷玄鬓于颓肩。”

  随即拿过一旁的外衣为他更衣,口中念念有词:“愿在衣而为领……”他拉拢两道衣襟,另一只手将被卷入领口的长发捞出来,以手指一路细细捋平了衣领,沁凉的指腹有意无意滑过薛存芳温热的后颈,“承华首之余芳。”

  再是腰带……聂徵伸手绕过薛存芳的腰肢,另一只手从前接过腰带的另一端,再一点点束拢,勾勒出对方的腰身,“愿在裳而为带,”他为薛存芳系紧了腰带,却没有松手,而是走近了一步,两只手臂在薛存芳腰后交握,顺势一并圈住了对方,“束窈窕之腰身。”*

  薛存芳怔忡了。

  片刻后,他启唇嗫嚅道:“我发现……”

  “嗯?”

  “你的胆量是越来越大了。”真是今非昔比,这人都学会……调戏他了?

  聂徵低语道:“我从前看你拿扇子时便这样想过……”只是那时不敢深思罢了。

  他没有说的是,他亦发现了……薛存芳似乎变得容易害羞了。这人的脸红了。

  用过早膳后,聂徵再带薛存芳来到了院子里。

  “新添置了一把躺椅,你可以像之前一样在这里晒太阳了。”

  薛存芳在躺椅上坐下,向后仰倒靠上椅背,又挪了挪身子,挑选了个舒适的姿势,随即舒展眉眼,双手在小腹前交握,轻轻弹动起食指,露出餍足得有如宫中贵人们豢养的猫一般的神色。

  聂徵摆了张交杌在他身旁坐下,拿起一本书册,“‘上品闲人’最近写了本新书,我念给你听?”

  他翻开书页,清声念诵起故事,薛存芳侧耳聆听,渐渐入迷,在他语音停顿的间隙,还颇有兴致地与他谈论起故事的内容。

  没讲上多久,却听有旁人的脚步踏足此地。

  聂徵起身走到了另一侧去。

  “‘明衣钦’少钦来了,说是抓到了……”

  “我知道了,下去罢。”

  聂徵回过头,还没开口,薛存芳先道:“看来齐王殿下的事情来了。”

  “我须得亲自走一趟,”聂徵仔细嘱咐,“我让小厮继续念给你听?你右手边放了小食和蜜饯,左手边放了茶盏,泡的是君山银针……”

  “若是饿了,就让后厨做几个菜。”

  “别忘了辰时要用药……”

  “我知道了,”薛存芳嫌他啰嗦,随意地摆摆手,“你快去吧。”

  “嗯,”聂徵道,“那我走了。”

  走开前在他的小指上轻轻抚摸了一下,温柔而无暧昧的动作,仿佛蕴蓄着一番依依不舍之意。

  等到他走了,小厮继续将那故事念了下去。

  薛存芳听在耳中,却莫名觉得少了些意思,听着听着……竟睡着了。

  醒来时那人还没回来,他用了药,吃了蜜饯,喝了一盏茶……起身自顾自在小院里走动起来,直接拒了侍从们的搀扶。只是不管走到哪儿,身后都缀着一众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薛存芳听得暗暗皱眉,又觉得没意思了。

  他来到昨夜的天井,分花拂柳,摸索到花架下的那把秋千。

  薛存芳回头吩咐了一句:“你们都留在外面。”

  他坐到秋千上,悠悠晃动几下,一面又重操起了自己在京城做纨绔子时最精通的旧业:编小曲儿……

  也不知在此呆了多久,停驻半晌的秋千倏然向前摆动,绳索上加入了另一股力量,下一刻又放开了,有人自身后揽住他,轻声道:“我回来了。”

  那人再道:“抱歉,留你一人在此,是否太无趣了?”

  薛存芳摇摇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在等这个人。

  他垂着眼坐在秋千上的样子极乖觉,收敛了所有外露的锋芒和华彩,少了往日的飞扬和跳脱,落入聂徵眼里,念及今昔二者间的悬殊,不免有几分心疼,心头某个位置又一点点凹陷下去,直至抵达最柔软之处。

  “你适才有……”他有意压低了声音,似乎也为即将出口的这番话感到赧然,“想我吗?”

  薛存芳一怔,忽而回头朝他伸出手,抚上他的脸侧,五指顺着下颌骨轻轻滑动,他无声地勾动唇角,启唇道:“自然。”

  他原本便在等他,自然是会想他的。

  聂徵亦明白这一点,觉得自己是明知故问了。

  ——在此处,他唯有依傍于他,又怎会不念及他?

  但他还是因这个回答生出一种纯然的欢悦,从未有过的满足感蹿升而上,潮水般淹没了他整个人,他一点点收紧双手,仿佛由这个拥抱真切拥有了怀中的人。却有一丝虚无惶惑之感同时被这份欢悦牵引,隐隐悸痛,有如一个人接近过于强盛的日光时,脚下的阴影亦被映照得愈发清晰,不容忽视。他在拥有的这一刻,已害怕起了有朝一日会失去……

  聂徵不觉加重了力道,十指绷紧,皮肉下隐隐凸显出嶙峋的骨骼,比起拥抱,更接近于一种桎梏,几乎叫他难以呼吸、周身骨骼隐隐作痛,然而薛存芳蹙紧眉心,抿紧了双唇,未泄露出一点声音。

  紫藤花随风而落,花瓣覆满了二人的肩头。

*出自陶渊明《闲情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