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审先判,将死不死。
这命运还真是奇妙。
月辰想苦笑一下,却又根本笑不出来,他脸色苍白,看起来病怏怏的,心里面却是渐渐地清明了许多。
白冥海道:“王爷之前就说过,若是他出了意外,就让我来找四殿下……”
月辰叹道:“那我呢?我还能活着,就是因为扬漠寒吗?”
“嗯,是四殿下求情,令陛下妥协了,明日午时,会当街斩首一名死囚,说是月辰君,以此来堵悠悠众口,了结此事,而你,只要留在这儿,养好身体,就可以无事了。”
月辰闻言,紧紧皱眉。
帝王圣命,金口玉言,也有收回的时候吗?
扬漠寒到底做了什么?
在他的庇护之下,自己可以重新做人,享受那自由自在的风,以及温暖的阳光,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得到更多。
月辰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冥海站起来道:“这个嘛……咳咳,我猜测,他大概是和王爷一样,心里面很喜欢你吧,不然,他也不会为了此事而亲自奔波。”
“嗯,他情深似海,义薄云天,可是我——该如何偿还啊?”
“月辰,我觉得,你还是不要想太多了,以后换个身份,好好的生活吧。”
“可我中了相思扣。”
月辰叹息着摇头,心乱如麻。
扬漠寒曾经表达过心意,但是,被他拒绝了。
月辰以为,那份朦胧感情,早已经消失殆尽了,而如今看来,扬漠寒对他,还是大有情意的。
只是,残破之身,又何敢自作多情?
白冥海走向门口道:“相思扣的事,四殿下早已知晓,他会帮你‘解决’的。”
月辰沉默了。
看来,扬漠寒已经知晓了一切,知道了自己和慕容明达、和聂冰的那些下作苟且……
他甚至还知道,许多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说,合欢宗。
母亲从未提过的名字,但是,月辰也曾听闻。
在江湖之中,有六大魔门,远居海外,不受世俗的约束,其中,以合欢宗最为神秘强大、富有奢靡,占据白珠岛,还曾经出过帝王星,后来,被多次围剿,衰败了许多,但也代代相传,薪火不息,在乱世之中,常有惊人之举。
合欢宗里面,充满了俊男美女,极擅狐媚蛊惑,又精通暗器和剑法,是很可怕的敌人。
这里面最邪门的地方,就是‘采阳补阴’、‘采阴补阳’两大心法了。
其中,以‘采阳补阴’最为厉害,据说此心法的至高境界,可以在一夜之间,吸干数名男子的阳气,来补充自己的不足,提升功力,延年益寿,甚至有人说,还能返老还童,青春永驻。
只是,那被吸取的对象,就断然活不成了,所以,合欢宗的女人也叫做黑寡妇,诡秘而又可怕。
母亲,若是合欢宗的传人,那么自己所修行的家传武学,岂不是……?
不,不可能的。
月辰闭上眼,又静静地躺下了。
他压着无数心事,强迫自己睡了一会儿。
等再次醒来,就看见了扬漠寒。
扬漠寒穿了一身黑衣,坐在一边,正在擦拭长剑。
此剑古朴厚重,剑刃宽亮,带有古老的花纹,扬漠寒动作缓慢,擦拭的非常认真。
月辰醒来后,就有小太监为他递水。
而扬漠寒只是看向他,简单道:“身体如何了?”
月辰漱口喝水,轻声道:“我已经好多了,扬漠寒。”
“嗯?”
他永远都是那样,波澜不惊,淡淡的犹如古潭老剑一般,唯独在注视着月辰的眼眸之中,有着淡淡的温情。
月辰坐起来,挺直腰抱拳道:“多谢你出手相助,这份恩情,月辰铭记于心。”
来日,定当报答。
扬漠寒抬手,把剑插回了剑鞘,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股剑意。
他站起来,走到月辰的床边,伸手托起了他的抱拳,摇头道:“区区小事,不必言谢。”
月辰点了一下头,收回手道:“我听白冥海说,你对我……”
他咬了咬唇,看向了那个小太监。
扬漠寒抬手,做个手势,那些伺候的人就都下去了。
月辰拉开被子,露出衣衫单薄的躯体,有些难以启齿道:“他说你对我,就像是慕容明达对我一样,但是,我对你,却和对他不同,你若想要,我愿意给。”
就当是报恩的利钱。
给了之后,再走时,也能少些亏欠。
月辰已经想明白了,他和扬漠寒不是同路人,相识一场,能得人义气相助,已是难能可贵,决不能继续纠缠,拖累他的名声了。
往深处想,他们的立场不同……以后,怕是会站在对立面,所以,离开才是正确的选择。
扬漠寒走过来,伸手把被子拉回去,帮他盖好,缓缓道:“月辰,你突然这样生分,是想走了吗?”
他学剑,明心,证道,也懂人性。
自然看得懂月辰的纠结彷徨,想要逃离的意思,只是,他没想到,月辰会主动拉开被子,说他愿意给。
月辰身体一僵,答不出来了。
自从知道慕容明扬的身份后,他就有些不安。
然而,之前的扬漠寒帮了他太多,他是那么的侠义,所作所为,令人心折。
这么好的人,偏偏是慕容明扬。
月辰低下头,轻声而快速道:“我知道,你为了救我,也付出了很多,我不该说离开的,这样不太好……可是,我也不能留下来,我是大梁的臣民,我不能放下一切,陪着你逍遥度日,我也不能让你帮我报仇,我想自己杀了聂冰!”
这份深仇大恨,唯有亲手斩灭,血刃仇敌,才能一洗前辱。
扬漠寒抿唇,没有回答。
月辰继续道:“我明白,现在的我打不过他,说这种大话,有点儿可笑了,可我还是——做不到心安理得的接受一切,扬漠寒,你在我心中,始终都是扬漠寒。”
是那个潇洒利落的剑客,而非母亲恨着的人。
暗香浮动,外面风吹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月辰说完了一切,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扬漠寒表情不变,沉默了一会儿。
月辰又道:“你那么会隐藏身份,做事又稳妥,自然是比我聪明多了,我想到的,你肯定早就想到了……”
扬漠寒在床边坐下,握住了月辰的手,月辰手指微颤,犹豫着反握住了扬漠寒的手。
他的手掌很大,指骨分明,指甲很短,修剪的圆润干净,掌心的剑茧很硬,温暖无比,充满了力量感。
扬漠寒缓缓道:“门派是死的,但人是活的,我学剑,是要做剑的主人,而不是为了剑去杀人,月辰,纵使你是合欢宗的传人,我也不会在乎的。”
月辰担忧的东西,他早已经想过了。
自己从一岁起,蹒跚学步时,就随着母亲冷诗菁学剑,幼时曾去问剑斋修行,之后辗转求学,去各大名家悟道,挑战无数高手,几度在生死的边缘徘徊。
一路走来,研习古谱,悟道于野,不要身份,不要感情,一心问剑,才有今日的成就。
所以,扬漠寒很清楚,问剑斋和合欢宗有世仇,但这与自己和月辰无关,就算是真的有仇,而他们恰好是一正一邪的传人,也可以顺其自然,握手言和,化干戈为玉帛。
月辰靠过来,伸手抱住了扬漠寒道:“为什么要这么说,你到底还喜不喜欢我?”
“我喜不喜欢你,你感觉不出来吗?”
扬漠寒搂住了月辰,拍了拍他的后背道:“你今天怎么了?如此奇怪,很不正常。”
月辰闭上眼道:“那你为什么不要我?是嫌我了?”
“我不是他,没有强人所难的嗜好。”
扬漠寒扣住月辰的肩膀,把他微微推开,非常认真道:“发乎情止于礼,你现在不太清醒,再歇一会儿吧。”
月辰抓住他的衣服,皱眉道:“不,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扬漠寒,抱歉。”
他刚才说‘我不是他’,那个‘他’,是在说谁?嫌不嫌弃的,到底还是介意了吧。
“不必说抱歉,希望你下一次主动,是在我们两情相悦的时候,而不是——”
扬漠寒顿了顿,指尖轻点月辰的心口道:“你这儿明明藏着恨,又何必强颜欢笑?”
他说完就起身走了,留下了想要落泪的月辰。
“你看得懂我心里面藏着恨,可是,你不知道……”
我恨的人,是我自己啊!
月辰闭上眼,泪水落入了鬓角。
他侧身躺下,抱住了自己。
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不够强大,更恨自己的优柔寡断,情绪摇摆左右理智,不够狠,不够绝,也不够聪明。
因为弱小而流下眼泪,苦在心里面,伤在骨子里。
忍不住想,若能武功盖世;若能君临天下;若能执掌一方势力,站稳脚跟;若能真正的驾驭聂冰等人……
没有如果。
就连坦诚真心,好好的面对扬漠寒,他都做不到。
悔恨,贪婪,痛苦,遗憾,仇恨,私欲,犹如无数座大山压在身上,叫人喘不过气来。
扬漠寒离开之后,就去找白冥海了。
他要白冥海开一点安心定神的药,送去给月辰,调理他的情志。
白冥海鼓起勇气道:“四殿下,再怎么样,月辰君都是男子,受人照顾固然不错,但是也难免憋屈,再者,他曾和澐王……”
扬漠寒打断他的话道:“他是不会喜欢老三的,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人道恶盈而好谦,有些东西,改一改比保持下去要好。”
比如说,月辰那过度骄傲的自尊心,和有些扭曲的内心观念,扬漠寒都有察觉。
虽然,月辰从未表达出来过,但是,他就是知道,月辰一直都在痛苦,都在不甘心。
他泥足深陷,却不屑身边的一切,渴望着飞翔。
这样做事,会忽略很多东西,也会让他走向偏执,失去人心。
白冥海回味着扬漠寒的话,顿时暗暗心惊。
这深居简出的四殿下,居然比澐王还要睿智几分,虽然常年不在洛阳,却是个真正的厉害人物。
只可惜,四殿下未曾封王,也不担任朝中的任何官职,不然的话,他才是慕容明真最忌惮的人物吧?
作者有话要说:
(人道恶盈而好谦——《周易?谦?彖》 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老子《上善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