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征南大将军,年轻得很呐!黄口小儿,以为打仗是斗蛐蛐,孙将军这一箭,已送他一只脚进鬼门关,只要赵大人那位好友轻轻推一把,让他一命归西。既然已经调走他身边的猛将,城破只是时间问题,要紧的是解决粮食补给。我已派人去附近城镇,未必没有赢面,咱们还不到逃跑的时候。至不济,是去循州,受点气,只要我们到了循州,与老将军汇合,卷土重来,宋州早晚是咱们的。顾远道不是捎信给国主,阿莫丹绒已经攻下夯州,这支征南军是孤悬在外,只要能解决粮食问题,磨也能把他们给磨死。”一名脸上络腮丛生的壮汉手提流星大锤,唾沫横飞地指点江山,大谈一番。
“先撤军,天就快亮了,从城楼上能把我们的军阵看得一清二楚,大家累了一夜,先撤回林中扎营,吃饭休息,商量攻城策略。叫上所有将领,到中军营出谋献策。”赵瑜虽是文官,说话却铿锵有力,不容置疑,也不与任何人打商量,一派胸有丘壑的样子,多余的话一个字不说,当场便有几名裨将犯嘀咕,但被赵瑜一看,又埋下头,装作什么都没说的样子。
赵瑜只作看不见,拖着疲乏的身体,迈出了两步,转头看他手下逃跑的两名将领。
其中一人立刻将马牵上来。
赵瑜上了马,朝军队后方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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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的雨,把皇城根都泡得要生出绿霉来,
“秦大人,城里的百姓撤得差不多了,六部库里的档案怎么办啊?”上了年纪的一名部员,身上官袍涤得起毛,撑着一把破伞跑过来。
整个兵部大院里正在火急火燎地装车,将部里半年内的军报、笔墨纸砚、炭火布匹茶铫子等物全都装车,事情紧急,无论大小官员,都在帮忙搬运。
秦禹宁自己正在将一麻袋米扛上板车,闻言愣了愣。
要把档案都搬走,别说人不够,车也不够。麟台主事的官员都不在,东御史寺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秦禹宁记起来,执掌东御史寺所存内官档案的孟中丞,在叛军杀进皇宫第二日,被人在东御史寺的荷塘中捞起来,已死了多时,脸泡得肿胀死白。
“韩松!你去把韩松叫来!”秦禹宁大声喊。
“是!我这就去找他过来回话。”
那人刚跑出两步,被秦禹宁叫住,以为还有吩咐,恭敬地走回来两步。却见秦禹宁从捆满货的板车上取下一把伞,匆匆把布套一扯,撑开遮到他的头上。
部下黧黑的脸登时红了,动容地看着这位尚书。
“这什么破伞,不要了。”秦禹宁劈手夺过上了年纪的下员手里那把伞面大张着嘴的破伞,收起来立在墙下,雨水顺着屋檐,汇成一片雨幕,把地面冲刷得光亮如新,水流欢快地奔入小沟。
“快去。”秦禹宁吩咐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往内衙走去指挥兵部的官员搬东西,顺便看看还有没有必须带走的东西,粮食银钱能带的都带,不能留给敌人。钱庄撤出之前,兵部承了龙金山所带的军队好大一个人情,让他派人护送载银船走河道南下。官员、富户都把现银兑成银票,方便携带。这事必须经几家大的钱号合力,现银交出去,谁的心里都不踏实。于是只有叫户部背书,让户部在三家大钱庄所出的银票上,加绘户部徽记。这就表示就算钱庄出了问题,只要朝廷还在,国库还在,就不愁银子会不翼而飞。
当时杨文还调侃说,户部打的白条都够堆成一座山了。
再说那天晚上龙金山带着军队进京,险些被一干文官叫嚷着推出午门去斩首。
幸而京城里乱得鸡飞狗跳,家家户户惊慌失措,连带好多官员的家中都遭了秧,为保家中女眷清白、家产安全,这才给了龙金山一道免死金牌。
那夜苻明懋纠集黑狄逃兵,杀进京城来,周太后甘作诱饵,假意为皇帝号丧,实则宫中早已得到龙金山报信,对夯州前线情况了如指掌,加上苻明懋从牢中逃脱,左正英叫人选了几名身形与李宣相似的人准备着。巧中之巧,那日下午左正英便说是李宣为大行皇帝引灵到皇城门下,谁都知道去的是皇帝,真要有此刻,这时李宣便是明晃晃一个靶子,为谨慎起见,索性叫人扮作皇上去为苻明韶发丧,毕竟重臣皆已经知道李宣才是真龙血脉,为大行皇帝发丧只是做做样子。
原以为是白预备着,毕竟前线的消息,阿莫丹绒人在夯州扎营,坎达英的御驾到了,坎达英重病,一时半会无法拔营。
但还是到叛军进城后,亮出兵器,朝廷才知来的是黑狄人而非阿莫丹绒人。谁也没有想到,苻明懋的动作如此之快,秦禹宁加急通知了龙金山的军队,却也晚了一步。
左正英更是痛惜不已,他本安排太后与李宣一起撤逃,谁知太后坚持不走,他也拿她没有办法。后来吕临向左太傅告罪,左正英兜头兜脸泼他一脸的茶水茶叶渣子,却也无法真的拿茶盅砸他。
原来周太后命禁军隐匿,故意门户大开,诱使叛军进入皇宫。为了引出刺杀李宣的背后主使,才让人散布皇帝伤重不治的消息,皇宫里一派人人自危,果然放松了苻明懋的警惕。
再见皇帝的寝殿内只有太后和两名宫女,苻明懋一时自狂,胜利在即,亲自带人冲到内室,查看尸体。周太后固然有机可乘,但她让吕临设伏,吕临仍是不敢,直至周太后将凤印摔在地砖上,强令吕临照办,来日若有人找他麻烦,就拿太后的宝印去顶。
吕临自然是不敢跟左正英硬碰硬,当时只是硬着头皮,毕恭毕敬地将带来的布包放到左正英的手边,小心翼翼拆开包袱,亮出凤印。
左正英看着那凤印喘了好一阵气,不住拿手按胸口。
吕临请示用不用给他叫个太医。
左正英一阵咆哮,叫他滚蛋。
羽林卫闯下的祸这才算完。
“你的人,护送六部官员的马车,有一部分人是家里有马的,骑马赶路,也归你的人护送。龙金山军队里的人护送六部装货的车,不管雨停不停了,傍晚必须出发,京城被黑狄人糟践成这个样子,一时半会重建也没银子。”秦禹宁对吕临说。
杨文承他的情,笑了一笑,却着实是个苦笑,他的圆脸也瘦下来,像一张没摊好的方形大饼,还是拉长了的那种。
吕临领命,便去点人,将羽林卫分成小队,每队一个队长,叫在一起碰了个头。吕临自己带的人负责保护左正英和秦禹宁这二位大员及其家眷。
刑部的姚济渠家不用人保护,说是有自家的护院在。吕临一看那护院,便即了然,没说什么,只是把姚亮云叫到一架马车旁去,正好墙上伸出的屋檐能够避雨。
吕临压低嗓音,朝不远处一名身形格外高大的“护院”投去一瞥:“他可是一头野狼,你仔细别自己被咬了。”
“我也不想用,但是他说要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把你们全家护送到南州,算完?”吕临从斗笠下扬起头,眼光犀利地盯住姚亮云。
“没说。”姚亮云扯住吕临的袖子,让他往巷子里避一避,以免被闫立成盯上,背后说人坏话总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