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俗辣江湖>第69章 收拾山河(十二)

  李冬青回去的时候, 已经是深夜了, 所有人都是稍微分散开, 挨家挨户地幕天席地地铺上行李就睡下了,李冬青四处找,也没找到宁和尘,又多往出走了两步,看见远处有块大石头, 他心里一动,走过去,果然在石头后头找到了宁和尘,和他的行李。

  宁和尘依靠在石头块上, 听见他的脚步声,转过头去看他。

  “回来了?”

  “顺利吗?”宁和尘道。

  李冬青钻进被窝,说道:“不能再顺利了, 有些吓人。”

  “怎么?”

  “伊稚邪就在附近,刚刚打赢了一场胜仗,”李冬青说, “天时、地利、人和。”

  宁和尘说:“你怀疑有陷阱?”

  李冬青:“我没怀疑,是一定有。”

  刚在飞将军李广手下打赢了一场胜仗,李广不是省油的灯, 他肯定重重地咬了伊稚邪一口, 然后输给了他,伊稚邪现在的兵力也不会有多强盛。就是这种时候,让他们给赶上了,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便宜?

  宁和尘劝道:“也没准,不要想得太糟糕。”

  “倒不是我想得糟糕,”李冬青说,“是太顺利了。今天去了,很容易就套到了消息,连一天也没用。感觉这些人好像是压根没有防备我和王苏敏,这不是匈奴人的性格,匈奴人不会这样招待陌生的面孔的,我本来打算耗上两天,结果今天晚上就已经回来了。”

  宁和尘倚在他的肩膀上,说道:“那怎么办呢?”

  他这样问,是以为李冬青已经心里有想法了,没想到李冬青真的有些拿不准。

  “大歌女他们已经等急了,”李冬青说,“他们一天也不想等下去了,如果告诉了他们这个消息,他们一定就要闷头往上冲。正中伊稚邪的下怀。”

  宁和尘:“你也可以不说,这件事就是由你来做主。”

  “成大事者,不可能尽全尽美,你既然知道他们蠢笨,就不需要非要他们知道得那么多,你替他们做主就可以。”

  李冬青却说:“这样不行。”

  “为什么?”

  “因为会被发现,”李冬青说道,“他们一心想要报仇,不可能就此放弃,还会在匈奴等很久,早晚有一天会瞒也瞒不住,躲也躲不开。”

  李冬青说:“人心可怕,到时候错的就是我们。”

  李冬青万万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他紧锁着眉头,还在思考。

  宁和尘抬头看着他,没有打扰他。

  李冬青显然是已经想了一路,在这时候已经做了决断,他低头吻了宁和尘的额头,说道:“你呢,今天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宁和尘说,“我在等你。”

  宁和尘抬起手来,把指尖放在了李冬青的眉心,柔声说道:“你是不是忘了,你才十七岁?”

  李冬青如实道:“已经不会想这些了,无论我几岁,我要面对的人生都一样。”

  他的命运从来没有因为他的年纪放他一马,李冬青这些日子,确实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年纪,显然别人也忘记了,他在这些日子担负起了很多,这显然不是一个少年人该担负的东西。但是别人也忘了由李冬青来做这些是不是合适的。现在只有宁和尘还记得。

  宁和尘问:“这些事,不能交给别人去做吗?”

  “不能。”李冬青回答他。

  “没有合适的人,也不能交出去,”李冬青道:“你知道吗,月氏的最年轻的歌女今年也有二十八岁了,新一辈的年轻人中,只有火寻昶溟一个人一直在习武。”

  李冬青:“小月氏一直只有女人习武,用乐曲杀人,但是火寻昶溟学得不好,这门武艺几乎失传了,大歌女一直没有新的徒弟,她本打算收一些徒弟,就像是火寻真,也曾经被她挑中过,但是在东瓯,东瓯王不让她收徒,也不让月氏人习武,因为如果月氏壮大,会引起皇帝的警觉,连累东瓯。”

  宁和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段故事,他从去了东瓯之后,东瓯就是这样,李冬青只有火寻昶溟一个玩伴,宁和尘对什么也不上心,没想过是为什么。

  李冬青道:“这一辈的年轻人中,只有火寻昶溟一个人可以托付,但是昶溟太跳脱张扬了。”

  “火寻昶溟,”宁和尘说,“他的确不行,可能过两年会好一些罢。”

  李冬青却摇了摇头,说道:“他随意罢,我倒是对他没什么要求,只希望他这样活着。”

  磨炼一个人成长,谈何容易?李冬青没想过让火寻昶溟改变,倒是希望他能一直这样活下去。张扬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宁和尘却忽然不说话了。

  李冬青本来还在跟他说话,半天不见宁和尘出声,就低头去看,宁和尘低着头,嘴角向下耷拉着。

  李冬青心中一动,但还是问:“怎么了?”

  宁和尘摇了摇头,说道:“睡罢,你有主意了就好。”

  李冬青却压着他的肩膀,让他转过来,看见宁和尘闭着眼睛,又要哭。

  李冬青皱眉道:“怎么了?”

  宁和尘摇了摇头,往里躲了躲,李冬青说道:“说话,不要躲。”

  李冬青也躺下了,轻轻地拍着宁和尘的后背,让他躺在自己的怀里,半晌之后,宁和尘心绪渐渐地安稳下来,终于开口道:“对不起。”

  “我怎么不知道你哪里对不起我?”李冬青淡淡地问。

  “你知道,”宁和尘说,“何必捉弄我?”

  他问得又有些绝望,李冬青这些天一直在安抚宁和尘的情绪,谁知道毫无效果。宁和尘一直像是受了惊,又像是没了血性的雀,只能一味地被动地接受李冬青的好意,但是自己却踏不出去那一步,失了生动。

  李冬青知道他心里有心结,他本来不想说明白,就慢慢地让时间把它解开就行了,但是此时他又等得不耐烦了。

  “我说过,”李冬青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你当时离开我也是事出有因,我根本不在意,你为什么一直惦记着这些事?”

  宁和尘一直在为去年抛下李冬青去长安的事情感到愧疚,特别是他看到他的离开确实给李冬青的人生带去了变化之后。李冬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在这半年改变了。

  他当时承诺在李冬青成年之前,都守在他身边,并说了一些大话空话,说让他成为一个什么什么样的人,可他分明是个不怎么尽职的师父,一句话也没做到,甚至半途走了。

  火寻昶溟性格张扬、冲动,这性格从来都没变过。他的李冬青以前又是一个多么善良、天真的男孩,为什么李冬青就一定要磨灭掉自己的本性,适应这个世界呢?

  李冬青一直都在守护别人,那谁来守护李冬青?

  宁和尘有时候心如刀绞。可那些绞肉的刀,都是面向他自己的,他很怨恨自己。

  李冬青道:“这跟你毫无关系,我说过很多次了。”

  宁和尘笑了一声,没有几分喜悦的意思。

  “你别想借着我的态度来惩罚你自己,”李冬青将他打捞起来,让他看着自己,可以算是郑重地说道,“我不会配合你,我无论成为什么样的人,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和别人没有关系,人的一生会变成什么样子,无论是发生了什么,都会变成那样。”

  宁和尘:“你以为我是火寻昶溟吗,你说什么我都会信?”

  “他也不是全都信,”李冬青笑道,“楚钟琪骗他说自己有不治之症,他就不信。”

  李冬青:“这可能是楚钟琪嘴里说出来的唯一一句实话,他居然不信,我有时候也不大能理解他。”

  宁和尘却没有被他转移话题,没笑出来。

  他一边觉得自己不能这样让人感到有负担的活着,可是他又甩不掉自己心里的大石。宁和尘哪里只是为了这半年而感觉难捱,他觉得自己自从认识了李冬青,就没给李冬青任何好处。或许李冬青就不该认识自己,不认识自己,他的人生还能过得更好一些。

  他只要这样想到,就觉得没办法坦然地接受李冬青的爱,总觉得自己实在恬不知耻。

  “你觉得累吗?”宁和尘问。

  李冬青:“?”

  “因为我,”宁和尘更具体了一些,“你是不是根本不想回来见我?你是今天晚上才回来的吗?”

  他睡不着,因为觉得,或许李冬青不想回来,在外面徘徊很久,才又回来。

  “没有累,”李冬青平淡地挨个回答他,“我觉得很多事都有些累,但是唯独没有你。今晚才回来,和王苏敏赶回来的,为了早点见到你。”

  李冬青道:“如果你喜欢我,你就应该明白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恨不得一天都想和你在一起。”

  偏偏这些话他是用平淡地口吻说出来的,仿佛是说一件多么平常的事情。宁和尘又流了些眼泪,可能终于有一些是为自己而流了。

  宁和尘说:“我一直不觉得后悔……”

  他开了口,就终于好像是能说下去了,李冬青抚摸着他,给了他一些力气,让他能说完。

  “我没有别的办法活下去,”宁和尘说,“所以我只能伤害别人,让他们不能伤害我,我杀了那么多人,一次也没有后悔过,因为我不知道有一天这些事会这样报复我。”

  他一直不怕下地狱,也不怕所谓的善恶终有报,因为他始终觉得没什么可怕的,这世界也没什么值得敬畏的。但他没想到自己会伤害到自己爱的人,报应就这样来了。

  李冬青说道:“如果你觉得这是报复,那就是罢,不过我管这个叫意外。”

  “不知道别人,”李冬青道,“我反正挺享受的。”

  宁和尘终于破涕为笑,推了他一把。

  李冬青终于松了口气,说道:“谢天谢地。”

  李冬青体会到爱一个人的感觉了,他以前也关心别人,那些喜欢他的女孩也为他哭过,但是李冬青从来没有这么束手无措过,他这时候开始恨自己没有什么感情经验,只能硬着头皮上。

  幸好宁和尘也没有经验,没见识过太多别人的脸孔,所以不是很难哄。

  李冬青又问了他今天都干了些什么,他临走前安排了火寻昶溟来陪宁和尘,果然听见宁和尘说道:“火寻昶溟烦了我很久。”

  李冬青大笑起来,宁和尘又问了他一些今天的细节,李冬青说了那个孩子,然后仔细端详宁和尘的神色,宁和尘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说或许是有人教了那孩子说这些话。

  可能只有王苏敏一个人是这样看李冬青的,就连宁和尘也没有。

  李冬青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压制得够明显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冬青把消息告诉了大家。

  大歌女果然没有丝毫怀疑,面露欣喜。她甚至有即刻出发的意思。

  “也行,”李冬青说,“叫一些会武功的去,只杀猎骄靡,如果伊稚邪反抗,等他先动了手,我们再动手。”

  大歌女的视线便飞速地扫了一遍那些歌女们,她带的那些人都一脸严肃地看着她,似乎都觉得这是一件义不容辞的事情。

  大歌女道:“我想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嗯,”李冬青说,“那就要趁早,按咱们听到的消息,至少五天前,伊稚邪就已经打赢了李广,本来早就回大单于那里报功了,不知道为什么还守在这里,咱们还是趁早罢,省得他走了。”

  大歌女问道:“确定吗?你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

  “昨晚的庆功宴上,”李冬青道,“匈奴人都在为伊稚邪打赢了仗庆祝。”

  大歌女:“你昨天去的哪儿?”

  “范夫人城北边不到五十里,”李冬青说,“据说伊稚邪就在附近。”

  “好巧。”

  “的确。”

  大歌女轻轻蹙起眉头,看了眼他神色,问道:“你怎么了?”

  李冬青道:“没有什么,我只是在想,卫青将军的军队已经深入匈奴,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这庆功宴办得有些早……而且伊稚邪怎么也不着急回去支援?我见过卫青,输在了他手上,那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大歌女终于明白了过来,说道:“你觉得有诈。”

  “或许罢,”李冬青说,“如你所说,确实太巧了。像是伊稚邪就在这里等我们。”

  大歌女说:“我总觉得不至于,因为伊稚邪其实从来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过,他怎么会专门来设计陷害我们?”

  李冬青却看了一眼在河边洗漱的宁和尘,眼下有些阴霾。

  如果说月氏不值得伊稚邪大费周折,那宁和尘呢?伊稚邪很早之前就想要宁和尘,当初离开草原也是不欢而散,这份仇,或者说这笔账,怎么算?李冬青总觉得伊稚邪不会把这一页轻易地翻过去。

  他心里的这些事,李冬青没告诉宁和尘,同样也没告诉大歌女,因为有些时候这些事不能说出口。可是不说,他又如何劝住大歌女?

  李冬青道:“我和伊稚邪有些过节,这事说不好。”

  大歌女:“那怎么办?你说罢,其实这些事你可以和我直说,没必要这样。”

  “最好别去,”李冬青说,“舟车劳顿,大家都累了,如果能直接回月氏,然后大家休息整顿一下,我到时候好好准备人手,再来杀猎骄靡。”

  大歌女看着他,只是轻轻地笑,半晌后说道:“冬青,我们在中原待了这么久,等的只是猎骄靡的一颗头,我们不能空手而归的。”

  “十八年的恨,如果回到了月氏,那就再不可能会报了,我能想象,大月氏在敦煌待了这么久,已经把过去忘得差不多了,等我们回去,他们不会让我们在挑起争端了。”

  李冬青:“……”

  大歌女道:“有时候就是一张脸皮的事,可是这脸皮就是大问题。”

  “纵使是功亏一篑?”李冬青问道。

  大歌女笑了,扬起头来,说道:“就算是我们这些人都死在草原,我也不会空手回到月氏。”

  李冬青无言以对。

  大歌女说:“你觉得有计,我觉得,不必怕他。硬碰硬,看谁能赢。他如果真的想要杀你,你也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大月氏的王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李冬青沉默片刻,说道:“你再考虑考虑。”

  话虽然这样说,可他知道大歌女的心意已决。可能是走得时候不太顺利,他们太匆忙了,导致所有人的心思都很浮躁,以为猎骄靡的头颅志在必得,甚至有了一种鱼死网破的心思。

  李冬青想让他们再想想,但是所有人几乎都没有犹豫,觉得就算是有陷阱,也要闯进去。

  草原上吹起威风,把草色染青,太阳终于升了起来,天色苍凉,一片云也没有。

  李冬青站在山坡上,向下望去,微微皱着眉头,火寻昶溟走过来,说道:“兄弟,我昨天听你的话,跟宁和尘聊天,我是真的没话说。”

  李冬青把手背后,转过身去看他,说道:“嗯?都聊了什么?”

  “武学、月氏、中原、江湖,”火寻昶溟说,“还聊了我小时候因为闯了祸,怕被我娘打,假装上吊。能说的我都说了。”

  李冬青说:“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差点真的勒死,”火寻昶溟说,“我系成死扣了,口又太小。我觉得太蠢了,从来没给你们说过,就跟他说了,他连个笑模样都没有。”

  李冬青大笑不已,拍了拍他的肩膀。

  火寻昶溟说:“替我保密,这事如果外传出去了,肯定就是你说的。”

  “也可能是宁和尘。”

  火寻昶溟:“他不是这种人,你是。”

  李冬青莞尔。

  火寻昶溟和他一起站了一会儿,这里是一片很荒凉的地方,长了不少不知名的植物,此时还没有返青,但是看上去好像不怎么好吃,这片地方连一只羊也没有,他们也是因为这个,才在这里休息。

  火寻昶溟问道:“大歌女说,把仇报了,我们就能回家了。”

  “嗯。”

  “我有个问题,”火寻昶溟看他,说道,“没有去过的地方也能叫家吗?”

  李冬青:“你是在大月氏待过的吧?”

  火寻昶溟:“我那时候还在襁褓啊,什么印象也没有。我其实一直在中原生活,一直都觉得自己有一天是要走的,回自己的家乡,但是现在真的要回去了,我感觉……”

  他面带迷茫,看着远方,说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啊?”

  李冬青明白了,他把手放在背后,也和他一起往远处看去,他们面朝北方,那是月氏的方向,李冬青不是第一次说这句话了,因为他确实是这样觉得的,他道:“什么地方都无所谓,无论是在草原还是中原、或者是敦煌,你的亲人朋友都在的话,在哪都一样。人活的是人,不是地方。”

  他说这话再有信服力不过,火寻昶溟一直信赖李冬青,因为他比自己聪明,又经历过很多。人在少年的时候可能都比较羡慕那些经历比自己多的人,火寻昶溟羡慕倒是还好,他更多的是信任。

  火寻昶溟问道:“我们能赢吧?”

  “怎么了?”李冬青问道,“谁跟你说过什么了吗?”

  火寻昶溟:“我看你和大歌女说了很久,你俩都不太高兴。”

  “那没什么,”李冬青随口说道,“就是想法有些不一样,她已经下定决心了,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火寻昶溟还要问什么,李冬青打断他,说道:“能不能赢别问我,昶溟,这一次你也要去的,你不如问问你自己。”

  火寻昶溟霎时静了,眼睛看着他,难得的安静了下来。

  他皮肤白皙,额头有些高,让他显得眉眼深邃,安静下来的时候看上去很帅气。

  李冬青转过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走了。

  李冬青回去的时候,宁和尘在收拾行李,叠起来了昨晚上盖的被褥,李冬青从他手里把活儿接过来,说道:“歇着去。”

  宁和尘问:“要出发了?”

  “晚上吧。”李冬青两下把东西收拾好,转过来看见宁和尘站在那儿看他。

  李冬青笑道:“怎么了?”

  宁和尘说:“晚上去,我要穿件黑色的衣服。”

  李冬青佯作无知,像是听不出他的试探:“我替你拿罢。”

  宁和尘这才放下心来。

  李冬青却没拿衣服,只是把行李绑到一起,拿起水碗,灌了一壶水,架在火堆上,坐在石头块上去点火烧水。

  宁和尘坐到了他身边,一起等水开,等了半天,也没什么动静。俩人随口说了两句什么,宁和尘笑着倚在自己的膝盖上,看着他。李冬青心情平静,觉得如果宁和尘想去,那就让他去,他不能为了自己安心,就不让宁和尘和他一起。活到这个时候了,李冬青终于慢慢地知道人这个东西到底应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