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俗辣江湖>第61章 收拾山河(四)

  李冬青对付流言的法子就是不去管它, 是死是活, 不耽误他吃饭睡觉。如果流言不灼烧他的心, 那肯定就是在灼烧别人。

  今年的树又葱郁起来了,萌出新芽,傍晚的时候,在月光下,树影绿茸茸的, 大院方方正正,唯独冒出了几根树的枝丫,李冬青从树影下钻出身来,他今天晚上回来晚了, 从墙头翻了进来,结果一进院子,发现自己屋里亮堂堂的闪着灯光。

  他推门进去, 果然看见大歌女坐在里头。

  李冬青没有关门,走进去,让屋里的光投射进院子里, 他走进去说道:“你有事找我,叫我就行了,怎么了?” 他已经长开了, 已经到了懂得了不能和女人在晚上共处一室的礼节, 大歌女看着他,有时候也会觉得感慨。 “你要是那么好找,”大歌女说, “也不至于爬墙回来。”

  “怕吵醒阿伯,没别的意思,”李冬青坐下了,伸了伸筋骨,说道,“什么事?” 大歌女:“这么晚才回来,出去喝酒了?” “喝了一点,”李冬青说道,“钟琪带了酒去拉练场找我们几个,练场的将军们已经喝大了,现在还在唱歌呢,我累了,提前回来了。”

  火寻郦道:“多交些朋友,也好。”

  “嗯,”李冬青说,“你找我有事?”

  大歌女说:“窦太主死了,我这心里没着没落地,与你来聊聊。”

  李冬青就给她添了点茶,听着她念叨那些往事。窦太主是压制刘彻的势力的最后一道枷锁,窦太主在世的时候,不让他讨伐匈奴,也不让他进军江湖,刘彻憋着一股气,这股气等她死了,肯定都会反噬的。

  火寻郦说:“小月氏又能既是外邦,又是武林中人,实在不能不防啊。”

  李冬青觉得她有些杞人忧天,说道:“刘彻如果想动月氏,去年亲自来东瓯的时候,就不可能是当时那个样子,他是不把月氏放在眼里,才会觉得无所谓。”

  火寻郦道:“可是现在你在这里。”

  “我?”李冬青无不自嘲,说道,“在他眼里,我可能跟个废物无异,他没把我当回事,你不用自己吓唬自己。”

  火寻郦沉默片刻,说道:“无论如何,这里也不是我们的故乡,来这里的第一天,我就说:‘此地不宜久留’,可没想到,这一待就是十八年!”

  她还是盛年的时候走出了大月氏,在这个小国把自己的皱纹等了出来,也没有回过家。像火寻昶溟和火寻真这一辈人,有很多孩子压根就没见过故乡的样子。

  人有的时候,会对一个住久了的地方产生感情,很多族人已经在这里和汉人成亲了,娶妻嫁人,有了孩子,他们也要离不开这里了。火寻郦说道:“你想过吗?我们该走了。”

  李冬青没什么意见,道:“好啊,什么时候?你决定了?”

  “匈奴人内忧外患,”火寻郦说,“伊稚邪野心勃勃,他想要当大单于,于丹与他龙虎相争,肯定要大伤元气。刘彻又要在这个时候进攻匈奴,匈奴人近两年,肯定是兵力最衰弱的时候,此仇不报,更待何时?”

  李冬青看着她的眼神,感觉到了些火焰,大歌女等着一天能确实等了很久了,可能已经等得快要忘了仇恨,可能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又重新提起了这份有些沉重的仇恨,这份仇恨价值月氏国王的一颗头,也价值她十八年的大好青春。

  李冬青说:“我见过伊稚邪,感觉不是个善茬,我倒不是要泼你冷水,就是觉得他篡位未必是件难事。当年我见他的时候,就觉得他已经快要盛不下自己的野心了,这两年,他肯定已经胸有成竹,才会想要篡位谋反。”

  大歌女道:“那你有什么想法,你跟我说说罢。”

  大歌女把气叹到心底,头也微微垂下去,她一直把头发梳得整齐,高高地系在头顶,丝丝缕缕的头发再松散地垂在肩头,她一直看上去庄重而美丽,很强大的样子,让李冬青这才意识到,其实她也是孤独的,没有人可以说真心话。

  李冬青说:“你大可以等刘彻和匈奴人斗出个胜负再说。着什么急呢?”

  大歌女说:“那就等罢。我只怕等得无休无止,没有尽头,这样的日子再过十年,谁还愿意跟我们回去呢?恐怕没人了。”

  李冬青说道:“想回家,说到底是因为觉得在故乡才能活得舒服一些。如果不想回月氏了,就证明这里成了他们的家,我感觉也没必要留他们。”

  火寻郦哀伤地看着他,没说话。李冬青无端地生出了对这个女人的怜悯,她也是个一生卖给仇恨的女人,李冬青说道:“刘彻等不了十年,放心吧。”

  “罢了,”火寻郦笑了,出了一口气,说,“有时候心里这股火上来了,就感觉一刻也忍不了了,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还是继续静观其变罢。”

  火寻郦看了他一眼,说道:“不说我了,聊一聊你。坊间传说,都已经传到我的耳朵来了,你可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李冬青当即明白了她想说什么,是自己和那个宫女的事。

  他不自觉笑了一声。短促地笑了一下,就没有笑的意思,更像是嘲弄。

  大歌女又看了他一眼,她不知道李冬青笑的是什么,或者说知道,但是不敢确定。

  “原本是清清白白,”李冬青乐完之后,正儿八经的回答,“但是你们如果有其他的安排,也可以不是。”

  大歌女当即皱眉头,追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王妃找你聊过了?”

  李冬青说:“她一定不会来找我,应该是跟你聊吧。”

  大歌女把茶放下了,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确实与我说过了,话里话外,也透露出那个意思,但我也没有拿你的婚事做什么交易,李冬青,你小瞧我了。”

  大歌女道:“我明白了,你以为我和王妃一起在设计陷害你,就为了让你娶一个女人?”

  李冬青看着桌上的茶水,清凌凌的水,飘了两粒黑茶梗,喝到嘴里也是淡淡的,入口清淡,回苦,人都说茶如人生,李冬青也深以为然,有时候明明就是感受不到甜味的,苦也是淡淡的,一直苦到死的那一天,还在等回甘,等不到。李冬青说道:“我没有小瞧你,我是觉得这没什么。”

  “知道了,”大歌女站起身来,说道,“明天我去找王妃。”

  李冬青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微微皱着眉头,斟酌片刻,还是把自己想说的话咽下去了。他本来想说,自己确实感觉没什么关系。

  “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过一个人,”大歌女沉默了片刻,突然决定与他好好聊聊,于是说道,“那时候我十七岁。他出了一趟远门,去了一个月,帮一只商队找出山的路,他回来的时候,我正和一个女孩儿一起织头纱,我俩坐在一起,他就不敢上前来找我聊天,只是在远处看着我笑,我跟他挥手,他就不停地冲我挥手,一直挥,挥到我不好意思起来。”

  李冬青笑着说:“是喜欢你,不敢说呢。”

  大歌女莞尔,说道:“他长得不怎么好看,家里也不是多有钱,当时年轻的帅小伙,也有人追求我,我心里却惦记着他,感觉他实在,又傻,没有我是不行的。”

  “那后来呢?”

  “应该早就成亲了,”大歌女随口说道,“求而不得,不是很正常吗?”

  李冬青说:“是出了什么事吗?”

  大歌女看着他,笑了,说道:“可怎么好,我的冬青还什么都没经历过,是个傻小子。人和人在一起,因为出了事才分开的实在太少了。”

  李冬青:“原来这样。”

  大歌女又叹息一声,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懂你的心情,绝对不会逼你。冬青,我知道你对我心里不满,总觉得我逼你做什么,可那是因为,那是你的一辈子啊,你的前途,你的未来,月氏的未来,都系在一起了,我不能不管。可是你和谁在一起,我是绝对不会管的,你就算是明天走在路上,看见了路边讨饭的傻子,把她领回来带给我,说你和她在一起就感觉开心,我也会允你,我如果拦你一句,我就不姓火寻。”

  李冬青:“……”

  他万万是没有想到火寻郦说出这样的话来的,不能说不愕然。

  火寻郦说:“我太知道了,人的感情,只能自己做主,我真希望你能找一个合适的女孩,给你洗衣做饭,知你冷,知你暖,……这些事你不想我凑得太近,能让她来照顾你。我也能稍微放下一些心了。”

  说着说着,她就落下泪来,火寻郦是个体面的女人,飞快地转过头去,把泪拭掉了。

  “不要哭了,”李冬青说,“我知道了。”

  火寻郦说:“不要嫌我啰嗦……是我啰嗦了,我走了罢。”

  说着便站了起来,李冬青赶紧拦了她一下,说道:“我会的。”

  大歌女抬起眼来看他,不知不觉,李冬青已经比他高出一大截了,她需要抬起头才能看清这个孩子的眼睛。李冬青说道:“我一定会找到这个人的,你放心。我也会带着月氏走向繁荣,会亲自要了猎骄靡的首级,带到敦煌,给女王也做一个镶金边的酒器。”

  火寻郦不自觉笑了,李冬青也笑了。

  她到今天才感觉,自己真的赢得了李冬青。不是因为宁和尘不要了,而是她用自己的真情才打动了李冬青。

  对于李冬青,无论是什么样的好处,什么样的手段,威逼利诱,都不能改变他,只有真心才行。可惜她到今天才懂,原来只有真心才行。

  这件事都已经放下、解决,按理说,今天大家都应该睡个好觉的。月亮彻底升上了天空,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没有乌云也没有风,非常安静。

  李冬青心里平静,什么也没想,直接睡着了,可是在睡梦中却忽然无端地惊醒,他坐起身来,好像听到了排山倒海般的马蹄声。

  紧接着,城门忽然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这一声巨响唤醒了所有人,李冬青穿上衣服,提上自己的剑跑出去,想了想,又回去拿上了自己之前用的那把刀。

  府上所有歌女们都走了出来,大家相顾还有些茫然,李冬青说道:“回去拿上武器吧,有人在攻城。”

  “攻城?!”

  李冬青直接要走,却突然听见有人在喊他,火寻真说道:“李冬青,你干吗去?!”

  “回去,”李冬青对她道,“在家好好待着,别出来,我去看看什么情况。”

  紧接着,城门又是一声巨响!

  火寻真说:“你是江湖人,不能插手他们朝廷之间的事!”

  李冬青当即一把拉过火寻真,把她往房门里一推,把门从外头锁上,说道:“老实待着!”

  说着任她怎么说,也不管了。

  大歌女从房门中走出来,衣服已经穿戴整齐,但是头发还是散着的,看上去也是一番匆忙,大歌女说道:“护城河挡着,怎么会有人攻城?”

  “看一看就知道,”李冬青跳上墙,对她说道,“我在前面等你。”

  李冬青一路往城门飞奔,看见家家户户已经点起了灯,士兵却还没有几个,调度需要时间,他是知道的,待东瓯王把军队调迁过来,不是一时三刻的事情。李冬青大吼一声:“把灯灭了!”

  响彻半边城,荡得人震耳欲聋。楚钟琪在另一边街头,晃晃荡荡地走着,掏了掏耳朵,莫名其妙道:“李冬青?又出了什么事?”

  然后一转身,也往出声的地方去,他寻着李冬青脚步的声音追赶,醉得东倒西歪,到了城墙根上,才听见那一声一声的巨响。

  城墙上,又士兵点起了烽火,用火箭往下射。

  楚钟琪站在下头,双手拢在嘴边,问道:“喂,兄弟,你干吗呢?”

  李冬青低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兄弟,有人攻城。”

  楚钟琪“啊”了一声,还有些反应不过来,问:“攻城啊,谁啊?”

  李冬青看了那面旗帜,心里也起了疑惑,道:“说了,你也未必知道。”

  说罢,他便跳了下去,楚钟琪吓了一跳,赶紧跳了上去,想看看他去了哪儿,可是他今天喝了实在太多了,一直喝到现在,现在头重脚轻,刚踏上墙头,眼前却出现了重影,他以为自己踏空了,一扑腾,直接也闷头掉了出去。

  李冬青一手举着撞城门的巨大木桩,把它一把便夺了过来,双手抱实,直接将这些人扫进了护城河里,护城河下面木桩修得尖锐,密密匝匝地栽了一整条河水,掉下去当即把河水染得黑红,在这个黑夜里仿佛是墨汁掉进了墨汁里。

  楚钟琪掉在了他背后,自己挣扎着站起来,然后说道:“他娘的,今天不宜动手啊,喝大了。”

  李冬青见好就收,随手挽了两个剑花,拔剑立在身侧,问道:“你不是喝醉了最厉害?”

  “也不能太大,”楚钟琪站到他身边,还有些晃晃悠悠,说道,“我现在连人都看不清在哪儿。”

  李冬青抬起头来,因为火势,他的头发被微微吹拂起来,说道:“人来了。”

  林将军穿着戎装,站在了城墙上,身后是熊熊的大火,在黑暗中卷集升腾,火星迸射开来,他举起手来,喝道:“放!”

  火球顺着城墙滚滚而下,让人避无可避,楚钟琪大骂了一声:“我俩还在下头呢!”

  李冬青拎着他的衣服领子,逆着火球,把他给拎上了墙,衣角被点燃了,他随手拍灭了,林将军神色威严,眉眼间能夹死一只蚂蚁,问道:“你出手了?”

  “城门要破了,”李冬青说,“帮你一下。”

  林将军说:“算我欠你一命。”

  “是闽越国,”李冬青低声说道,“不是冲我们来的,我不能出手,坏了黄金台的规矩。”

  “知道,”林将军和李冬青已经在拉练场上是老相识了,他一举手,示意不必多说,“理解。”

  李冬青看着下头的人正在穿越火海,逆着漫天的箭矢,爬这座城墙,脚下片刻间就堆满了尸首,也皱紧了眉头。

  楚钟琪心大异常,问道:“没我什么事了?回去睡觉了啊。”

  李冬青看了他一眼,不放心道:“你自己能找到回家的路?”

  自从李冬青不住在点将胡同的那个小楼里,他就把那个住处让给了王苏敏和楚钟琪,俩人都爱喝酒,本来就只有楚钟琪去住了,王苏敏还懒得搬,但是过了几天,俩人凑起来喝酒,感觉实在是麻烦,王苏敏收拾了点行李,经常往那边过夜去了,就住在李冬青那个房间。

  那条街离城门不近,李冬青多次往这里奔跑过,心里,身体,都记得这个距离。楚钟琪说道:“这算什么?无所谓啦,我就算睡在街头也无妨。”

  城墙上人满为患了,李冬青就没有再碍事,带着他跳下来,说道:“我先带你回家。”

  楚钟琪却打开了他的手,说道:“你还是先把自己的事弄明白吧。”

  李冬青笑了,楚钟琪低头问:“这把刀给谁的?我拿走了?”

  原来他根本没醉。李冬青失笑,把刀递给他,说道:“替我捎给王苏敏罢,我还以为今天晚上又要打起来,给他拿了个趁手的家伙。”

  他其实一直想把这把刀送给王苏敏,只是上头刻了“海东青”三个字,怕王苏敏心里介意,不愿意用。

  “我还猜,你打算什么时候送给他,”楚钟琪接过来,在手里掂量了掂量,说道,“好刀啊,真是漂亮的刀。”

  江湖人当然爱武器,很多高手的武器在武器谱上还排了名号,一二三四论得清楚,李冬青没见过名器,也没上过什么武器谱,他听见楚钟琪夸这个把刀漂亮,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一直不想送这把刀。这是宁和尘给他设计的图样,选的形状,定下来了要给他做一把鱼尺刀。

  当年这些都是情谊,是宁和尘对他好过的凭证,现在那件狼皮大氅躺在楚钟琪的衣柜里,这把刀到了王苏敏的手上,李冬青年少时候萌发的爱意,仿佛也是短暂地开放的一束花,早该放下了。

  当年宁和尘刚走,他觉得自己势必不能再见宁和尘了,他一定会失态。可是现在又不怕和宁和尘重逢了,他不打算告诉宁和尘自己当时的心意了,不管宁和尘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喜欢过他,都过去了,就当没有存在过。

  能大方地跟他寒暄两句,感谢他也尽心尽力,倾其所有,照顾他两年,就可以了。

  说不定还要笑话宁和尘两句,当年夸下海口,说要保护他,到他成年,宁和尘可是没有守约。

  不过也只是这话也只是李冬青自己想想,真见面是不合适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