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俗辣江湖>第46章 三死黄金台(二十五)

  午夜的时候, 在长安城未央宫。

  卫子夫刚刚落灯, 本来已经准备睡了。

  忽然外头亮起一大片火把的光, 细碎的脚步声从外头纷至沓来,外头人影幢幢,那气势仿佛是阎王爷要来提人,卫子夫惊惧极了,就在此时门霍然被从外头推开, 一开门却是刘彻,他大刀阔斧地走进来,卫子夫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她慌忙走下来,哀惧道:“皇上?”

  “给我找, ”刘彻一挥手指挥下人蜂拥而入,他一手扶起卫子夫,说道, “莫怕。”

  卫子夫在他怀中回头望去,整个寝宫的物什被翻了一个遍,她一头埋进了刘彻怀里, 眼见就要落泪,刘彻却未在意,视线仍然放在那些人的身上。

  这时忽而有一个下人大喊道:“找到了!”说着便举着一个扎着银针的人偶跪在了刘彻的脚边。

  刘彻并未拿起那个东西, 却是卫子夫吓惨了, 脸色当即一白,连连摇头,她从未见过这个东西。

  刘彻说道:“好一个皇后, 好一个皇后!这就是她放在你枕下的东西。”他一转身坐在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床榻上,手腕搭在膝盖上,仍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说道:“她还建了祠堂,你知道吗?她诅咒你,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

  卫子夫看着那人偶,仍然怔怔地,仿佛是还没有缓过来。

  刘彻长吸了一口气,说:“把御史大夫叫来。”

  卫子夫这才反应过来,猛地一抬头,刘彻却没看她。叫御史大夫来,是要干什么?

  今夜的未央宫便没人能睡,卫子夫肚子里怀了孩子,却还是得在未央宫陪着,心里不能说不忐忑,再想起那个人偶上的银针,手放在肚子上,是又怕又慌,人躺在被子里,手脚还是冰凉,冷汗阵阵。

  这事实在太突然,她毫不知情,刘彻闯进殿里,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巫蛊是大罪,卫子夫躺在床上想起法律来,好像涉及到皇族,是死罪。陈阿娇嚣张跋扈,屡屡欺辱她,可若是陈阿娇因她而死,她只觉得害怕。

  她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过了良久,门外才有了响动,她以为是皇上,赶紧坐起来,却是下人走进来,问道:“建章监卫青求见。”

  是卫青来了。卫青的性格如此谨慎,他自己是不会半夜来自己姐姐的塌下的,定是皇帝叫卫青来的。卫子夫便说道:“请他进来。”

  卫青穿着布衣走进来,恭恭敬敬地说道:“卫美人。”

  卫子夫说:“是皇帝叫你来的吗?”

  “是,”卫青低头说,“我本来睡下了,这才耽误了些时间,来得晚了些。”

  卫子夫看着他,责怪道:“难道我还会怪你来得晚吗?我知道你这人谨慎,可这里只有你我,你还至于叫我卫美人吗?”

  “姐姐,”卫青改口唤道,然后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卫子夫便将今晚上的事情讲给了他,卫青听了,却是一句话不说。

  卫子夫说:“皇帝叫你过来,是想你陪我说说话,你却好,什么话也不说。”

  卫青:“这是皇上的家事。”

  “你不是皇上的家人吗?”卫子夫反问说,“算了,我其实也不想聊这个,只是怕极了,那个人偶不知道在我的枕头下放了多久,只要一想起来,我就……”

  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她在后宫待了不到两年,过得是什么日子?担惊受怕。

  卫青不敢给他擦泪,只能看着,半晌后才说出一句话来,说道:“不要哭了。”

  卫子夫自己给自己抹泪,她身上独有小女人的姿态,让男人无法不怜惜她。卫青看着,便说道:“我在战场上,险象环生数次,一直在想公孙敖给我说的话,他说我们姐弟在长安城毫无仰仗,我们只能靠自己。我只能赢,不能输,我要成为我们姐弟的仰仗。”

  卫子夫看着他,泪珠自己淌了下来,她擦了擦,低下头去。卫青很少说这种话。

  卫青看着自己的这位柔弱的姐姐,没有别的办法能帮她。卫子夫是聪明的,他们姐弟一样的谨慎,他并不需要多叮嘱些什么,只能陪着她度过去这一关。

  卫子夫半晌后平静下来,说道:“你回来了,还没给我说过,原来这一仗那么危险吗?”

  卫青沉吟片刻,说道:“这一仗看似赢了,其实输了。皇上调动了所有精兵,而吞北海却好似只是找了些朋友来帮个忙而已,这一仗是我们损失更惨重,而且……”

  “而且?”

  “而且他们好像没有多想赢。”卫青说到这里,便知道不能再说了,及时打住,说道,“你不需要关心这些。皇帝自有决断。”

  卫子夫叹了口气,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陈阿娇是长公主刘嫖的女儿,长公主又是太皇太后的女儿,如今要是因为她,陈阿娇的皇后被废了,那她以后在后宫要如何自处?再加上太皇太后本就不喜欢皇帝四处征战讨伐,现在这一战又损失了这么多,太皇太后虽然不说,但是心里一定憎恨他们姐弟。

  宫闱里的生活,何止水深火热?

  刘彻坐在大殿中,朝中权力更迭,御史大夫已经变成了张欧,此时正跪在下头,脚底下除了他还有一地的大臣。

  刘彻说道:“叫你们来,有两件事要说。”

  “其一,”刘彻有些烦恼,说道,“吞北海一战虽然赢了,但是损失惨重,没办法,太皇太后、太后那里,给我压力很大,短期内不能再打了,你们说说,不能打,往后应该怎么办?”

  韩安国说道:“不能打,那就削吧。”

  说到刘彻心坎上了,他一拍桌子,说道:“怎么削?”

  “有两个办法,”韩安国说,“一个就是拔高门槛,入江湖者每年交的税再加一些,让穷人上不起黄金台,再一个就是行加封令,武艺傍身者入朝为官,高官厚禄,把江湖中人收归麾下,日积月累,便蚕食江湖势力了。”

  刘彻说:“第二条不错,可以试试。”

  “来,”刘彻说道,“薛泽,你来说。”

  薛泽说道:“卑臣以为……先杀宁和尘,等杀了宁和尘,皇上便可昭告天下,马邑之战大败的罪魁祸首既然已经找到,皇上仁慈,就可以宽恕江湖,暂且不处置江湖人,这样我们便可以鸣枪收兵,等兵强马壮的时候,再战时一击取胜。这样也可以让天下人以为,我们师出有名,是讲道理的,而且不是不能打,只是不打了。”

  刘彻道:“杀?不能杀,你想什么呢?”

  薛泽:“……”

  “多少年能出一个天下第一?”刘彻说,“杀了他,咱们还怎么赢?你没打过仗,不知道,这一仗打得,疼死我了,一将难求啊,必须得捞一笔,我留着他有用。”

  薛泽纳罕道:“皇上,他和你有仇啊。”

  “他和我爹有仇,”刘彻苦口婆心,说道,“那是上一辈子的事了,他犯得上恨我吗?”

  薛泽:“苍鹰郅都,归根到底是太皇太后逼死的,这……太皇太后可还住在东宫呢!”

  刘彻大手一挥:“这个等他到了再说。东瓯到底什么时候交人?”

  韩安国说:“你给的期限是三天。”

  “这是第二天了吧?”刘彻说道,“东瓯那边的使臣呢,明天一早,再去催。”

  韩安国愣了一下,还是不得不说到这个问题,说道:“那日卫青回来报,在战场上看见一个少年,与皇上面貌相仿,他又在宁和尘身边,皇上可曾想过……”

  “刘拙,对吧,”刘彻不怎么在意,说道,“奶奶已经把他忘了,现在要他也没什么用。等这些乱子平息了,我再想想,要不要接回来给她讨个乐子得了。”

  当日在卫青面前,李冬青并未展露过武功。是以刘彻并不知道李冬青的本事。

  现如今朝中的形势已经今非昔比,仅仅一年间,刘彻这位子便已经又稳了一些。太皇太后的年纪实在是太老了,一年更不比一年,今年就已经不大折腾了。特别是淮南王刘安造反之后,便已经不怎么管他了。

  刘彻到这一年,才多少尝到了当皇帝的乐趣。

  张欧在下头跪问道:“皇上,那第二件事……”

  “哦,”刘彻说道,“还有件事,皇后在宫中行巫蛊之术,朕已经亲眼看见了,就在卫美人的宫中,她枕头底下的人偶朕正好带着,就在这。”

  说着便把一个东西扔到了大臣们的脚下,大家本就卑躬屈膝,现在便不动声色地低头看。是插着银针的人偶。大殿上下落针可闻。

  刘彻说:“朕要废后,你们意下如何?”

  皇上要废后,大臣能有什么意见?就算是有,陈阿娇生不出孩子啊,能有什么办法?

  谁都知道废后是早晚的事,刘彻并非是念旧情的人,更何况陈阿娇与他连旧情也没有,刘彻自打娶她的一日起,就没喜欢过她。

  韩安国说道:“皇上,兹事体大,还是要彻查,掌握了证据,才能在太皇太后和长公主那里有底气。想要废后,也就不难了。”

  刘彻说:“哎,对,我也是这个意思,那个谁,张欧,你是御史大夫,你来办这件事,找一个痛快人来查,这个月给我一个交代。”

  张欧还是有些掌握不好刘彻脾气的火候,便殷勤地说道:“臣亲自来查。”

  刘彻“啧”了一声,说道:“你,手下没人了?”

  张欧有人,但是张欧不知道该用谁,该怎么用。

  刘彻觉得他简直是个废物,说道:“就张汤吧,行了,都回去睡了,朕也睡了。”

  余下大臣们的“嘘”声都在心底,面上都是平静。

  等大家都走出来,韩安国等在外头,看见张欧路过,说道:“张大人,留步。”

  张欧也是一身冷汗,擦了一把,俩人一路往宫门口走,张欧说道:“张汤!我怎么知道,他竟然要张汤!”

  韩安国看着远方的路,说道:“我们的皇上,的确是一个皇上。”

  一个皇上应该如何?第一点便是心硬如铁。

  陈阿娇就算是再娇蛮无理,谁看不出都是因为想要些恩宠而已?一个少女而已,一点甜头便能从傍晚笑到天明,但是自从刘彻登基,他一点甜头都没有给过阿娇。她再疯,都是被刘彻逼出来的而已。

  张汤又是谁?是郅都死后,大汉的又一个酷吏。

  张欧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让他来办这件事,其实是想要张汤来处置阿娇。这样的话阿娇岂不就是另一个刘荣?

  刘荣死在郅都手下,是景帝的想法。阿娇陨落在张汤手中,也是刘彻的授意。这父子俩都是帝王心,无论是对女人还是对儿子,并没有爱惜之心。

  张欧说道:“韩大人,在其位,谋其政,我本不该说这些,但是我实在愚钝,我想不通。”

  韩安国说:“想不通,就别想了。”

  他这就是不想听的意思,多听多错,可是张欧却忍了几步路,就忍不住了,说道:“韩大人!”

  韩安国也道:“张大人!你何必事事洞明!”

  “难得糊涂,”韩安国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这世上让人难受的事情,还多着呢,你这才刚刚开始。”

  李冬青从大歌女的府中走出来,看了眼天色,明月高悬。

  他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天大地大,何以为家?

  火寻昶溟等在门口,也站成了一根石柱,此时见他终于出来了,赶紧凑上来说道:“怎么样?怎么说的?”

  “能怎么说,”李冬青叹了口气,说道,“你等了一天?你吃东西了吗?”

  火寻昶溟:“这时候了,吃什么东西啊?”

  李冬青笑了,说道:“算了,我请你,走。”

  “他娘的,”火寻昶溟感觉不对劲,说道,“不会是散伙饭吧?”

  李冬青不骗他,说道:“难说。”

  俩人随便找了个饭馆坐下,平时俩人都不怎么喝酒,李冬青问他:“你喝吗?”

  火寻昶溟说:“你不会喝,我也不会喝,算了罢。”

  李冬青也觉得不该点,回去了弄自己一身酒气,只显得狼狈,没什么必要。

  “我明日去见刘彻的使臣,”李冬青说道,“看看能不能用我去换宁和尘。”

  他手上还拿着那一把鱼尺刀。火寻昶溟看了眼,李冬青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鱼尺刀,又想起了大歌女说的话。

  大歌女在冷冷的月光下,抚摸那把刀,问李冬青说:“你欠我的,就一把刀吗?你只能还得起这一把刀吗?”

  李冬青心中的苦水简直要奔涌而出,他欠别人良多,可他又能怎么做?原来欠别人的东西,居然像背了一座大山一样令人窒息。

  火寻昶溟说道:“你就是太犟了,宁和尘自己还不知道这件事吧?他如果知道了,说不准自己有办法,不用你在这里左右为难。”

  李冬青说道:“他如果知道了,第一件事便是要走。”

  火寻昶溟不了解宁和尘,可再一想,说不准真的会这样,宁和尘肯定也不想给李冬青添乱。于是便说不出话了。

  无论和多少人商量,到最后还是这样对坐无语,这件事情确实没什么办法,他摇摆地站在一条绳索上,无论向哪个方向倾斜,都要亏欠别人。

  火寻昶溟说道:“咱们是兄弟……”

  他叹了口气,又说道:“和你做兄弟,真的累啊。”

  反而是李冬青安慰他道:“算了,走一步算一步,我觉得总不至于死得太惨。”

  “死?”火寻昶溟蒙了,“别啊。”

  李冬青笑道:“开玩笑的。”

  他经历了很多事情之后,没有以前那样脆弱,觉得不管是什么样的难处,只要熬过去就可以了。

  于是对火寻昶溟道:“这件事,你不能替我做什么,就只看着我来做就可以。”

  火寻昶溟不可能背叛月氏,李冬青也不允许他背叛月氏,他无意再欠任何人人情了。

  火寻昶溟也不好受,叹了口气。

  李冬青几乎没吃什么东西,随手扒拉了两口,然后说道:“我要先走了。”

  他不回去,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火寻昶溟也赶紧吃了两口肉,然后说道:“一起啊,我自己吃干什么啊?”

  李冬青却说:“不了,我自己回去。”

  火寻昶溟愣了一席,听李冬青说道:“我得自己走。”

  李冬青把钱放下,然后拿起刀,转身出门,火寻昶溟看着他往出走,总觉得李冬青说得不是这件事。

  东瓯的冬天一直都不是很冷,到了十一月,还是温和的,即使是在这样的深夜。

  明月高悬,房檐上倒挂下干枯的枝丫,等明年便可以抽条,长出新枝。

  现在可能已经到了后半夜,街上的馄饨摊都已经收了,李冬青拖着自己的长刀走在路上,很安静。

  他的房间在一楼,往常回来的时候,会抬头望一眼楼上的窗子是不是开的,宁和尘有的时候会坐在窗边待着,他就能跟宁和尘打个招呼,有时候直接飞身跳上二楼,进屋去聊一聊。

  今夜就有点太晚了,李冬青一抬头,那窗子里的灯光都灭了。

  李冬青站在月光下,抬头望着那扇窗,可能望了有很久,始终觉得,心里的感觉又酸又涩,却没有苦。

  “吱呀”一声,窗户开了。

  宁和尘头发披散着,披着狼皮大氅,低头看他。

  李冬青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