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200章 

  公羊月没有追到初桐, 那轻功绕屋脊梁壁,有事半功倍之效,且对方于这长安城厮混多年, 一砖一瓦, 一草一木皆刻印于心, 对地势的熟稔和利用,绝非死记硬背便能办到。

  晁晨从另一条岔道窜出, 和他碰头:“怎样?”

  “跑掉了。”

  晁晨沉吟:“即便因地势之便, 也不该差这么多,可见其轻功与你不相上下。”

  “狡猾如狐, 身灵如鹞。”公羊月回想那身法动作, 拈起落在墙头的落叶,捏着茎秆搓转, 不由地呵笑一声, “方才你在下头巷道里, 应该也撞见过两次,有没有觉得这轻灵的功夫似曾相识?”

  听他这么一说, 晁晨端肃起来, 认真回想。

  不时, 脑子里果真闪过一道清冷的黑影——那是敦煌城外, 双鲤去庙中求解,差点儿被狐儿脸捉走, 繁兮和应无心救下她后, 回城路上在胡杨林中因误会和公羊月交上手,当时那个女人也是这般躲闪。

  “你是指, 繁兮?”

  他话音刚落,就见长街出口奔过一道明俏的影子, 瞧那装扮,乃是沈爰无疑。晁晨暗道一声糟糕,心想怎把她给忘在了客栈,于是来不及往下细想,扭着公羊月也朝那方向跟上去,这一跟,便跟到冠前街后的明光宫北门。

  北门外临近明渠有一座冰库,冬日窖藏,春秋封闭,夏日取用。

  今日不知为何,冰库无人看守,亦或者说,看守之人在一刻前皆已死去,沈爰踩过血水,大口喘息着,直奔中仓而去。

  那铜环大门后连着细道,能下到贮藏冰块的地窖中。

  “爷爷!”

  巨门阖上的瞬间,里头闪过一道熟悉的背影,沈爰看了十数年,从小看到大,不会辨别错,那就是屠三隐。

  她高呼怒吼,心中的委屈和悲伤此刻尽数发泄,她明白了屠三隐为何要把她送入草台班子,也明白了为何要把卖身钱和所有的财物留给她,只是因为他要完成一场艰巨的刺杀,朝不保夕,随时可能殒命。

  ——“爷爷,爷爷!”

  沈爰不顾一切往冰库冲,石板路滑,脚底一溜,半个身子入内,比跑得还快,公羊月拧眉,轻功一纵,抢身上前拉人,门前两侧埋伏的人霎时钻出,刀剑次第招呼而来。

  “晁晨!”

  公羊月拽住沈爰的手,将其外甩,扔给拔刀随后而战的晁晨,而腾挪变换时,自己却被替换进去。

  这时,机关彻底落下,轰隆巨响后,沉重的大门被锁住。内窖里头视线昏暗,除了凝冰滴水声,便只一声轻浮的咋舌,同一道细微不可闻的叹息,显然,对峙的人也没有料到此情此景。

  寒风扑面,吹得人鸡皮疙瘩乱起,公羊月用手掩住额头得以适应,依稀辨出两团模糊不清的影子。

  冰窖外,晁晨冲到门前,欲推不开,乍闻耳旁风声霍霍,立时又转身挥刀,堪堪斩落一人后,四下又涌出不少黑衣武士,动作整齐一致,钳住方才那些埋伏之人的喉头,匕首一拉便是一条命。

  初桐亦在其中,等人咽气后,利落地拔出脖子上的短刺,振臂甩动,将血花弹射出去,脸上显出释然的快感——

  他之所以不停刺杀钱胤洲,除了为报旧仇,还为了麻痹那位一直企图收服“芥子尘网”为己用的“合作伙伴”,自己越是表现得意气用事,对方也就越不会联想到还另有安排,长安,其实一直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这一刻,他们反水了。

  “你?是你!”

  晁晨见其朝自己走来,辨出模样,顿时脸色一凛,将刀枕在手臂上,摆了个起手定式,随时准备动手。初桐的腰上缠着白布,隐隐渗出血迹,显然是新添的,那位置碰头时公羊月交代过,他不会认错。

  然而,初桐只是淡淡扫过一眼,指着地上尸体道:“据我所知,屠三隐还未入‘不见长安’前,便持一手钓竿纵横吴越,巅峰时期绝不弱于当今的剑谷七老,即便是‘北落玄府’的玄之道长,也要略逊一筹。只是因为他已神隐三十年,江湖少却传说,长安血案起时,才没有人第一时间想到他。”

  “灞水边他中了曼陀罗,要么壮士断腕,要么废功保命,现在看来,他应该是选择了前者,真是不容易,断手伤指还能为继,强势交战。可见,即便用地势拖住了人,要杀他也不是件易事,最稳妥的办法自然是亲自动手,看着人咽气。那么显然,这些尸体的主人还在里头。”

  晁晨听得个心惊肉跳,此人故意带出剑谷和玄之道长,又提及“不见长安”,可见知道不少内幕,即便不是“破军”的人,恐怕也与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他刚才的做法,分明又不像敌人,因而只能有内讧一个解释。

  敌人内讧,正是好时机。

  晁晨立即游说:“阁下无非是要向这些尸体背后的黑手讨命,既然目的一致,阁下何不与我等联手?公羊月就在里头,只要我们合力——”

  话音未落,初桐身后的黑衣武士已悉数散开,将千钧门两侧扼守住,沈爰从地上爬起来,躲在晁晨身后,怯生生问:“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初桐俯身,两指在石板上一捞:“两位没有发现,这并非冰化水吗?”

  晁晨惊愕,深深吸气,脸色骤然难堪:“是火油……”他仓惶抬头,逼视眼前的男人:“你想重演倾波轩的刺杀,在这里放火?冰库可点不燃!”

  “我当然知道点不燃,官家的地方,烧不一定烧得干净,声势闹大了,即便不留下尾巴,难不成还能一直守在这里,防住每一条漏网之鱼?”初桐捂着皲裂的伤口,手指依次在周围点过,“实话告诉你,这里,那里,还有那里……埋着你无法想象的火药!”

  只要用火雷炸,冰窖挖得深,底部中空,即便炸不死人,一旦坍塌,这里瞬间便会变成坟墓,等来的只有埋葬和窒息。

  再没有比曾经效忠苻坚的“芥子尘网”更了解长安的人,早在那白衣人与他们搭上线时,他们便已有顺水推舟的布局。

  沈爰哑着嗓子哭喊:“不,爷爷还在里面,你开门,开门!”趁人分心,晁晨伺机而动,抢身突围,往昔公羊月训练使他即便没有内力,但练体上却强横不少,这一破当真冲开一条口子。

  “哥哥,你快开门!”

  沈爰转身扑过去,抱住初桐的腰,替他挣出时间。

  然而,为了防止冰库中的冷气散尽,尤其开春后的回暖,致使凝冰融化,那千钧门闭锁,非人力能开,即便有机关控制,也需多人同时推动绞盘。晁晨脚上手,但他们人多势众,一时难分。

  “不要白费力气,我承诺过,不伤你俩,识相的就赶紧走!”

  初桐看他斗战,按住短刺,强忍住动手的冲动,只试图将十指紧扣,死死箍住他腰背的女人挣开。但他没料到的是,这弱不禁风的丫头,竟也能拼尽蛮力,甩了三次,竟然都没能将其扭开。

  沈爰无法分心,只能不停地喊:“开门,开门!”

  晁晨孤身一人不足力,便不再出杀招,而是绕脖挟持卖命的人,强迫其一同动手推拉那硕大的绞盘。人在威胁中心念最软,为了挣那一口气,竟真哆哆嗦嗦探出手来。初桐瞧见那一幕,不由也生出慌张:“不许开,谁都不许开门——”

  他再顾不得承诺与怜香惜玉,手刀一起,打在沈爰的腕骨上,只听一声“咯吱”响,竟直接将她手臂脱臼。

  沈爰吃痛,右手垂落。

  初桐往前快走,一边大步跨,一边大喊,陷入癫狂之中:“长安是属于我们的,任何窃贼都该死!什么‘不见长安’,什么沧浪钓,什么姚秦天王,统统都该死!”

  那一个“死”字,饱含深情,初桐悲中成泣,高举手中的金铃铛,要摔铃为号,同时点燃火油。

  “不要!”

  晁晨回身,却被缠住,沈爰忍痛扑上来,用完好的左手攀住他的胳膊,张口便咬,用整个身子去扑那只铃铛。初桐愤怒,拿手肘不停撞打她的胸腔,人飞出时扔张开五指,试图捞住一片衣袂。

  可惜,手指卷曲,什么也没捉住,只带出一片轻飘飘的羽毛。

  晁晨呢喃:“这羽毛……”

  准确的说那是一种羽饰,尾部贯有珠翠,挂绳乃织金缠丝,若坠在腰间,有禁步之美,不过打方才落出的位置来看,藏于袖中而非明示,说明极有可能是一种身份象征。最重要的是,这羽毛他们都见过——

  初桐盯着落羽,身子一僵。

  晁晨伸手捧来,忽然想起双鲤曾提过一嘴,闻达翁门下,都是以此传信,难道……不,这世上谁又见过真正的闻达翁呢?也许这个号称江湖百晓的老人只是人造的意象,晁晨摇头,脸上表情着实古怪,不知该哭该笑。

  长安,搜集消息的组织,能想到的自然只有从前那一个——

  “芥子尘网?”

  初桐闻声回头瞥看,目色凛然,瞳子一缩,慌张中参杂着几分落寞。

  见他这副模样,晁晨心知猜准,虽不知双鲤是如何同他们扯上关系,但就她这些年为此敛财的程度,也知关联匪浅,于是,他心一横,赌一把,冲其大呼:“如果公羊月死了,双鲤必然会恨死你们,即便不会,北国中伏在暗处的敌手绝不只这里头的一个,他们若要报复,那么和公羊月关系紧密的双鲤,必然首当其冲!”

  “不,不会!”初桐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有那个男人在,他会安排好一切,如果天底下连他也无法保全,就算公羊月活着,也一样于事无补……”

  晁晨着急问:“他?他又是谁?”

  初桐却不再答话,手臂缓缓落下,满意地闭上眼睛:“事到临头,谁都无法再抽身——点火!”

  ————

  冰窖内,公羊月打了个响指,破开扑面的杀气与寒气,给肃穆的气氛带来一丝滑稽。随后,火折子被吹燃,微小的火苗在他掌中跳跃,显得十分脆弱。

  拿着钓竿的老人面向而立,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血迹,背部微躬,那双肌肉健达的手向内弯,腕部极力克制不抖动,看得出已是强弩之末,而与他过招的白衣人,则手提神术刀,背对公羊月,在门阖上时,他偏头瞥了一眼,露出完美的侧颜。

  芥子反水?

  果真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他还是太低估六星将对秦天王苻坚的忠贞,低估了“芥子尘网”的魄力和手段,但那又如何呢?他丝毫不在意,是人都知道狡兔三窟的道理,初桐藏留后手时,自己又何尝没有别的打算?

  合谋不成,那便相互利用,利用也不成,就只能过河拆桥。

  他潜伏于南方这么多年,该有的经营和布局一点不少,现在的江左,扬州,或者更准确一点,此刻的洛阳战场,压轴的后招也该大显神威了。

  只要按部就班推进,何愁不得金蝉脱壳。

  ————

  冰窖外,

  树影后飞落白练,将初桐落下的手绞缠住,一白衣女自墙后掠下,落地将手中武器紧拽,夜风吹起她覆面的幕离,只见她嘴唇抿紧,浮出一抹冷笑。

  晁晨辨认出她的模样,声音已止不住颤抖:“我认得你,你是兰因?”

  “不,我是绪果。”女子将手头长练一卷,自怀中取出一枚宝珠,珠子被她援手一托,照亮人面的火光同时也映出珠中振翅翩翩的蝴蝶,这世上,独此一颗。

  双鲤在扬州落水时,将其丢失。

  绪果将珠子捉回掌中,高声冲着初桐呼喊——

  “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