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94章 

  沈爰除了能背出册子上那些赤笔划去的名字, 自己的名姓来历,家世背景一概想不起来,每日只知赖着晁晨。

  人手不够且人命关天, 公羊月在外奔波, 连吃醋的时间都没有, 可每次去,仍旧迟一步, 那些名单上的人不是将死绝息, 便是尸体都已冷硬。长安连着出乱子,京兆尹要保那乌纱帽, 自是四下戒严, 森冷的城池里,公羊月看不清形势走向, 更不知道屠三隐下一个目标是谁。

  那个号称“烟波钓”的老叟, 是个天生善于隐匿的杀手, 借助钱氏收鱼风波,极大伪装自己。

  何进先也死了, 长安牙门军里头一个不大不小的士官, 死的时候离营地不过两里。

  公羊月回到客栈时已三更, 路过房前, 门未阖缝,他伸手拉紧时无意间瞥见那抹青翠的影子, 外衣披肩, 临窗侧靠,毫无倦意。

  他没有说话, 只曲卷指节在门板花格上敲了敲,示意他早些休息。

  晁晨抬眸望去, 轻声问话:“是不是又……”问的不是“你回来了”,仿佛早已料想到糟糕的结果。

  公羊月“嗯”声,逗留,却没有推门:“还不睡?”

  “心不宁。”

  两人隔着半个屋子交谈。

  屋外的人闷声没有再接下话去,屋子里很快也没有动静,但公羊月知道,他一动不动停在原地,并没有乖乖上榻。

  两人心情都很沉重。

  公羊月往旁边的房间去,走了两步,背后一僵,想起白日吃饭时晁晨提过一嘴,说夜里虫鸣,甚至吵闹,搅弄得人睡不好觉。

  他退了一步到院落树下灌草旁,果然见树干、枝条、草叶上生有许多,随即拔剑斩之。这时,沈爰将好起夜,听见动静推门而出,剑上寒光折在她眼睛上,她愣怔一瞬,忽然开始四处走动,嘴里喋喋不休念叨着:“水,水……”

  “什么水?”晁晨跟出来,踩着一地虫尸,再看提着长剑的公羊月,莫名尴尬。

  阶前月色清冷如水,倒影横斜,仿若鱼与蜉蝣。

  沈爰蹲在地上捞了两把。

  晁晨走过去将她拽起来,温言细语劝说:“那不是水。”心里想,她因剑光起了反应,莫不是在水泗边遭过劫杀?

  “你的阿翁去了哪里?你们在水边遭遇了什么?”既已认定她与屠三隐有关,便不可放过任何一个线索。

  沈爰摇头。

  晁晨没有逼他,公羊月蹙眉走近,没有收剑,故意想再激一激她看看反应,俗话说得好,以毒攻毒。

  别说,那效果真见彩。

  沈爰转动眼珠,微微偏头,将那张瓜子小脸对上那柄雪色宝剑,照出依稀容颜,仿若面对着一面磨光菱花镜。

  “镜子!我娘给我的八卦镜!”

  忽然,沈爰跳了起来,在院子里疯跑,一会扒土,一会拨杂草,最后一头扎进屋子又冲出门来,眼含热泪,委屈巴巴地望着晁晨:“我找不到我的八卦镜了!”

  晁晨递上去泪巾:“那东西很重要?”

  沈爰捧着脑袋,有些痛苦:“很重要!阿翁说,绝对不能掉,掉了的话……唔……丢了的话……”失忆症发作,话到嘴边,她又想不起具体内容。

  晁晨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别怕,想不起不必强求。”

  沈爰脸上满是泪痕:“哥哥,你能帮我找到它吗?”

  这会子,在旁冷眼相看的公羊月插了句嘴:“会不会是落在了倾波轩?”若是屠三隐再三强调的东西,那么很有可能藏有线索,出事这么多日,那老头只知杀人,没有半点寻人的意图,要么是他怕牵连旁人,狠心来个一刀了断,要么这丫头便是他留下的后手,掌握着关键而能保命的机密。

  他没有询问的意思,说完便径自往外走,趁天还未亮,兴许能冒险一探。

  晁晨明白他的意图,起身去追,沈爰瞧这两道影子渐远,心里不安,拢了拢外衣,抱着双臂跟了上去。

  “嘘——”

  晁晨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沈爰很听他的话,乖乖把到嘴边的问题又咽了下去,两人蹲在偏门的草丛后,等待接应。

  公羊月兀自往陪楼方向去,烧塌的废墟还未修复,门环上了铁链,左右拉绳拦截,怕闲人出入。近来客少,就算来了贵人,也是往好地方送,这附近除了坐着个翘脚大爷看守,逢人提点一声外,再无旁人。

  哈喇子淌地,大爷手托着茶壶,睡得正香,全然未被附近的急管繁弦影响。

  公羊月闪身到后背,一指点在昏睡穴上,那张开的嘴巴猛然合上,手头茶壶落下,公羊月足尖一接一踢,伸手捞取,没扔,给他送回怀里。

  烧死的人没有,砸死的倒是不少,火止住后,成形可辨的都给拉出去叫人认领,剩下些杂物残渣没动,还不知道破楼保不保得住,估摸倾波轩背后的东家得好好拿把算刻盘算,拆了划算,还是重新翻整。

  公羊月在百戏班子待的附近瞧了又看,二楼也没放过,翻上去沿着断裂的阑干检查一遍,最后落地,走回晁晨救下沈爰的地方。

  他拿长剑拨开碎屑,仍然一无所获。

  “找什么,需不需要帮忙?”

  苍老的声线一起,公羊月反身挥剑,睡死过去的老头笑吟吟站在后头,两指夹着“玉城雪岭”,不进不退。

  与此同时,守在外院的晁晨闻风滚地,拔出随身的匕首,接了两刀,但双拳难敌四手,就地翻身时,四面八方探出少说十柄长剑,全架在他和沈爰的脖子上。

  公羊月不服气:“天池老人什么时候也给钱家卖命了?”

  老头掏了掏耳朵,眼睛笑成一条缝:“卖命就俗了些,偿赌资而已,小老儿好赌,江湖上又不是不晓得。当年天山脚下龟兹国的那座极乐墟还在时,便欠了不少,好容易等到‘下七路’里那个号称一手不输的钟别倒了大霉,死在讨伐天城大教宗原伯兮的动乱中,没想到他钱家捡了天大便宜接手,狗娘养的,还把欠条一并携了去。”

  埋伏在外的钱家人听来,脸色皆一黑。

  公羊月打断他的唠叨,满腹疑窦:“刺客不会再来,埋伏在这里,又有何用?”

  天池老人摆摆手:“杀几个讨债鬼,还不需小老儿动手!”那张鸡皮脸往前凑,笑声里带几分奸猾,“哈哈,想不到自己面子还挺大!”

  “还有两个呢?”

  “先行一步。”老人屈指,向着破楼外一处树荫抓去,竟隔空将一人扭了出来,摔在地上。他对着人屁股就是狠狠一脚,嚷着:“带路,带路!”

  公羊月援手一引:“请吧。”

  天池老人埋汰一眼,斩钉截铁道:“不请,谁爱请谁请,小老儿手痒,万一输了再去。”留音声足,可人一个腾身,捏着紫砂壶便没了影。

  能撑场子的都走了,剩下的可不就虾兵蟹将,公羊月食指挥了挥:“麻溜点。”包围的人有些窝气,这到底谁是主谁是客,谁是砧板谁是鱼?

  跟着人暗门巷道七拐八拐,倒是避开大部分闲杂人等,当然也有碰巧撞上来的,不过都被领路的一一应付下来。

  没一会,东方见白。

  日出金光照在红衣上,如破浪旭日,十分惹眼。带路的脚步一转,就近推开一扇门,里头挂着摆着堆着几大架子衣衫。

  那意思摆明随意挑。

  公羊月在门前顿了顿,退回去,抬头上望,若不是并无牌匾,只怕要疑惑打劫了哪家成衣铺子。

  看他无意,带路人也不强求,又领着往前走。

  前前后后大概又停留了两次,一次是公羊月打了个喷嚏,拐个弯便到了药堂;一次是摘随身酒囊饮酒却无酒,随便踹一脚门就是一酒家,大堂里储着好几坛上等女儿红。

  这般来去,便是公羊月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既不想给人撞见,怎地又如此张扬?”

  领路人一脸认真:“这张扬吗?”

  公羊月语塞,往前头点了点,复又说道:“出了巷口,得横穿一条街吧,这个时辰人也该起了。”

  领路人呵呵一笑:“不怕,都是钱家的。“

  公羊月摆头左右看,果真见那长街上旗枪堂号都绘有朱鹭红。

  领路人面上生光,看那些个破落江湖客就像看穷鬼,随即挺起胸脯,振振有声道:“不只这里,还有刚才走过的所有地方!”

  别说,离了土财主,公羊月现下是真的穷,听人这么一说,嘴角不由向下瘪:“呵,我怀疑你们是来显摆的。”

  领路的笑弯了眼,就着身前的木门一推,作了个请入的动作。

  公羊月大步跨进去,且听他阖上门,紧随其后道:“我们族长说了,接待贵客,必须大气,小的觉得,再没有什么比钱氏家产大,比钱氏财气粗……”

  “这什么鬼待客之道……”

  公羊月小声嘟囔了一句,话刚出半截,寂静的庭院里忽然传来跟声插话的,那声线并不苍老,反倒有股子青年人的俏皮:“见笑了。”

  银杏叶铺地一层,桂子香花攒枝,金纱薄绡作帐子,八角亭里头端坐着个人,正吃着椿芽饼,吃了个满嘴油,他手边的杯盘壶都是金器,身上还穿了件缃色织金大衫,乍一眼看去,不能说俗,这配色和着金秋月还挺般配,但却也算不上什么风雅。

  看公羊月默不作声来回打量,钱胤洲拿湿巾子擦了擦油污,随手斟了两杯酒,摇头晃脑道:“几位在长安,闲话估摸也听了一箩筐,本尊当年在族中不受待见,好东西轮不上,好容易得了势,自然钱财外显一些。”

  “人呢?”

  “别急嘛,”钱胤洲举樽遥遥相敬,“救命之恩,涌泉相报。”

  折腾了半天,“请”他们过府一叙,竟是为报那天倾波轩刺杀时的援手恩义——

  钱胤洲爽快饮尽,而后击掌,树影后走来四个壮汉,两人一组抬着一只小胡床,上头坐着的正是晁晨和沈爰,那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

  “族长,您说的原地待命,可惜地挪不走,只能把人原封不动搬过来。”在前头跑腿的笑嘻嘻,一副讨赏的样子。

  公羊月憋不住,漏了一丝笑意。

  这会子,那报信的两手平放胸前,行了个礼,转头从钱胤洲那儿得了锭金子,退下时又同几人颔首:“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