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87章 

  现已近秋, 距来年初夏少说还有八九个月,这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双鲤不敢贸然随公羊月和晁晨北上, 怕又如同去敦煌那一程耽搁, 给错过了云门祭祀,而公羊月出于安全考虑, 待在武林正道泰山北斗帝师阁所庇护的云梦三山四湖间, 好歹不会有性命之忧。

  于是,仲秋尾巴上, 三人在江陵渡头分道扬镳。

  荆州水泽丰茂, 来往之人多穿苎麻白衣,薄雾冥冥中于那飞絮杨花芦苇荡中遥观, 如行于仙宫景苑, 是个宜居之处, 双鲤琢磨先周转些钱财置办一处宅子,好生休养到明年, 若有一日能得偿所愿嫁入帝师阁, 房子空置出来还能招待亲朋故友, 或是留于老月, 往后喝酒逗趣还能常相见。

  这日清晨,打发跑腿的人往客栈里敲门, 说是荆州江陵都没有合适的院落, 倒是云梦泽以西的却月城近郊,有座不错的宅子, 从前住的是位告老还乡的文官,寿终正寝后, 其子嗣在别处成家,于是合计把老宅发卖。

  掮客嘴巴生花,夸一门书香,保准干净。

  耳听为虚,任凭如何吹,双鲤一概不偏信,反正左右无事,择日不如撞日,要人领自己上门瞧看,打上船前把人盯死不许递消息,预备打个措手不及,免得两家串通一气。

  船行至岸,眼看要落杆子停靠,忽遇水浪翻腾,波涛不平。双鲤被颠晃地胃中翻腾,忙扶着舱门,冲上船头观望。

  人还未站稳,又是一急转。

  “出了什么事?”双鲤水性一般,看离岸还有不少的距离,就怕触了暗礁,要来个船沉人溺。

  艄公在川江上有二十多年掌篙的经验,尽管给白浪泼了个透心凉,说话仍中气十足,沉稳有力:“姑娘莫慌,我看这浪起无端,不像风吹,也不像上游发水,怕是那方沿岸芦苇沟里不平静。”

  双鲤凝目细视,忽明白他言下之意。

  看那震荡不平的水波,所谓不平静,大概是碰上江湖武斗,亦或者再倒霉些,赶巧撞见水匪劫掠,为了避开祸事,这才着急来了个大转弯。

  船夫找了个隐蔽的滩涂点下客,看双鲤几人欲行方向,赶紧抻手拉住,好心告诫:“女娃子,再等等。“

  又过了小半盏茶功夫,水平草静鸟不飞,这才上了路。

  水草凼里飘出血红,还有些手脚掩不住,那说宅子的掮客自觉走到双鲤左边,把人掩住,不想教那惨状惊了这位小金主。倒是船夫心大又好奇,忍不住伸脖子看去,嘴里啧啧两声道:“看那喉咙,像是给鱼线勒死的。”

  钓鱼线?

  双鲤忽地止步,脑筋一动,捏了个理由说自己肚痛,要就地解决,打发随行几个男人往前方入林的岔路口等候,而后矮身拨开水草走上前去查看。

  若真是老月追的一大一小里的钓鱼翁,怎会落在后头?

  想来奇怪,她沿着河岸横尸快速瞧看一遍,并未发现小孩或老人的尸首,大多都是青壮年。双鲤害怕,两手捂着眼睛,目光掠过极快,以至于下脚时多未注意,在坑洼里踩着一物,崴脚跌在地上。

  “什么玩意?”

  双鲤伸手往软泥巴里一扣,以为是只不长眼横行霸道的螃蟹,未曾想送到眼前一观,是块银漆的八卦镜。

  就在这时,跫音乍起,草穗摇摆,双鲤吓了一跳,想跑脚痛,只能伸手入随身的布袋子里捉暗器,死死盯着前头。

  正要拨动机窍,有人拨草而来,目光率先落在她手上——

  “是夫人的八卦镜,小姐,可找着您了!”

  双鲤愣怔,失了先机,在心里骂了一声“晦气”,随后手撑着地往后爬。

  来者是几个莽直汉子,穿得江湖短打不像短打,农人不像农人,胡茬未剃,头发杂乱,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哪座山里跑出的野人,出山时扒了人家的衣服裤衩随便套了一身。当中那个头头稍微周正点,给左右一人一脚:“愣着干什么,这尸体堆儿的,不给小姐吓着来,还不去搀扶。”

  双鲤往后躲:“小姐,哪个小姐?”

  领头的当她受惊谨慎,忙解释说:“小姐莫慌,我们都是沈将军的老部下,您失踪后,大家都在找您。”那大老粗挤了个笑容,一会搓手,一会踱步,不知是激动,还是当真不善言辞,“您别怕,我们真不是坏人!”

  从旁一叫张平的男子搭腔:“对,小姐,周大哥可是您父亲麾下的裨将。”

  周正笑骂一通:“哪里还有什么周裨将,叫我周正即可,或者不嫌弃在下出身,喊一声叔也无妨。”

  双鲤讶然,不禁脱口:“还真叫周正?”

  张平惊呼:“小姐还记得!”

  周正对着他屁股又是一脚:“记得个屁,也不看看小姐失踪是什么时候,人家的意思分明是直呼大名不礼貌,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没轻没重,”说着,又对双鲤挤了个笑脸,“就叫周叔,周叔。”

  可真不是这意思。

  双鲤讪讪,不由腹诽,但嘴上还是急忙解释错认人:“那什么……周叔……我……”

  许是寻人多年,餐风露宿,苦不堪言,而今听得这一声唤,周正感动不已,堂堂七尺男儿,一边抹泪,一边呛话:“诶,孩子,让你受苦了!”说完,将她手里握着的八卦镜仔细捧来,持过头顶,对着大泽就是跪地三拜。

  双鲤张了张嘴,可左右没寻到插话的好时机,好容易等哥几个悼念完,终于能好好盘一盘这闹剧,周正那急性子迎头又是好大一通说法,双鲤从头听到尾,可算是明白这所谓身世——

  他们要找的沈小姐,乃吴兴沈氏将门之后,其祖父为兴宁二年,燕国慕容恪南下,死守洛阳不屈节而死的扬武将军沈劲,其父乃东阳太守沈赤黔。当年淝水之战,沈家亦曾出力,亲赴前线,后夫人临盆,诞下幼女,孩子尚于襁褓,却在乱军中丢失,随身只有一块八卦镜护身符为证(注)。

  战争胜利后,沈赤黔调回建康任廷尉卿,夫妇二人一直未曾放弃寻找女儿,而当年退伍的老兵几人,这些年则自发相寻。

  双鲤一听,那还得了,英雄之后岂能冒名,赶紧解释。但说来也巧,她刚让人做好心理准备,备好措辞待张口,水草丛中又钻出几个人。

  来人多为少年,身着素衣雅服,年过二十则戴高冠,未足者则丝绦束发,手中武器非笛则箫,只一位抱着琵琶,一位抱着阮,乍一眼看去,那叫一个骨骼清正,卓逸不凡。双鲤瞪眼,死死盯着他们衣服上的箜篌族徽。

  “帝……帝师阁?”

  双鲤结巴,不明白这怎么还给惊动了云梦泽里头的武林老大哥,是又惊又喜,又盼又怕,伸长脖子往分开两旁的小弟子中间看。

  可惜并非阁主亲至,款款步出的乃是一位宽衣博带,身挎紫箫的青年男子,他先向周正几人颔首招呼,显然从前曾有过照面,而后走至双鲤跟前,拱手作揖:“沈小姐,在下师旻,这厢有礼。”

  双鲤挠头,嘴巴一贱,回道:“……好,好说。”

  周正护犊子,见小姑娘显是没回过劲,便利落地挡在前头:“我们家小姐受了点惊吓,师少侠勿怪!”

  “周将军哪里话,”师旻微笑摆手,招呼弟子上前查看死尸,而后自己信步将沈家老兵和双鲤引至一旁,郑重道,“此地不宜久留,追杀一事,还需细查,敢在我帝师阁外大动干戈,绝不能姑息。既已近云梦泽,不若这样,几位随我同去三山四湖,歇息两日,再做打算。”

  双鲤竖着耳朵听,那意思莫不是说,能直接住进帝师阁?这是走的什么狗屎运,天下还有这般掉馅饼的好事?

  可是冒他人身份,总归不道义。

  正待她纠结踌躇,周正已双手抱拳,替她应下:“帝师阁此次助益良多,正好,我们也可面见阁主,亲自道谢!”

  算了,哪有比见到阁主师昂更重要的事!

  想到若开了口,乖乖回到却月城,却还要足足等上大半年才能上有琼京,即便能观云门祭祀,也不过在太微祭坛前远远一瞥,而现下摆在眼前的,却是近距离相交谈的机会,双鲤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双鲤傻笑:“是该道谢,道谢……还要好好地谢!”

  师旻随即朗声应和:“既然沈小姐都这么说,恭敬不如从命,”而后,他点了两个小弟子,安排先送他们几人乘船入大泽,双鲤一路嘴巴憋笑合都合不拢,琢磨着如何能在帝师阁多蹭住一段日子,最好能住到来年云门祭祀。

  想到这儿,她忙捂紧布包,里头还装着那封烫金帖子,这东西现在露不得也扔不掉,暂时还得留一段时日。

  手板摁在透着布匹依旧扎手地银叶子上时,走出老远的双鲤回过劲来,这才想起那岔道口还等着掮客领她相宅院,不过现下宅院是看不成,事有轻重缓急,爽约倒是不成问题,就是心疼缴纳的定金。

  “哎哟,”小丫头蹲下身,小脸扭作一团,脱口呼道:“我的……”

  那声钱没说出口,周正闻声也跟着凑到跟前,又是摸手脉,又是靠额头,生怕她有个差池,逼得双鲤只能从牙关改口,挤出三个字:“……我心疼。”

  周正霍然站起,大嗓门嚷嚷开:“心疼,这如何是好!”

  双鲤两颊踌躇,就没见过这么实心眼的人,赶忙一边拉他胳膊拽下,一边哼哼唧唧:“快,快送我去见阁主,越快越好!”

  水岸后林子入口的三岔路上,船夫、掮客和着两个拿包随从候着,左等又等等不来人,算算时辰,便遣了个腿快的小子去接应,怕是走迷了路,哪晓得回头一瞅,却是半个影子也没瞧见。

  那掮客一拍大腿:“可给那死丫头骗得惨!”

  他掂了掂袋子里的钱,倒是真货,这才下了火给另三人分了分,剩下自己抄走,往却月城去。

  林间树上落下一片鸟羽,被蹲伏在地的人伸手夹住,再挥袖轻轻一弹,朝那几人脑后甩去。

  这时,一道灰绿色的人影落下,将羽毛截下,示意四方盯梢的眼睛,适可而止。

  “不杀?”

  “杀了反而会惹麻烦。”

  说话人比划手势,指着双鲤和帝师阁的人离去的方向:“那追不追?”

  初桐摇头:“帝师阁,也要进得去才行。”而后他伸手向天一指,跟踪的人都聚拢过来,“阿四阿三,你们继续跟着,其他人随我回长安。如果姚秦那位大人问起来,就说那老头和孩子落水失踪,八百里云梦,活命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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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长安篇是两线并叙,最后会合成一条线

  注:史书上没有记载沈劲是否有孙女,而沈赤黔的官职基本都在建康内(大长秋和廷尉卿),没有明确的史料载他有出去打过仗,但他父亲和儿子都曾挂军衔,所以此处剧情借此略有微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