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81章 

  晁晨心思沉沉, 推门回屋时竟没注意到月下独酌的公羊月,直到人将他喊住:“去哪儿了?”

  “积食,散散步。”晁晨随口应声, 钻进门内。

  公羊月不急不慢又饮一杯, 靠着门板小立片刻的晁晨, 干脆拉开门走至他身前坐下,也不说话, 就拿眼睛瞧着他手上动作, 似在琢磨,他是否已有猜疑。

  要瞒过公羊月的眼睛, 着实不易。

  于是, 晁晨略一沉吟后,先发制人:“我听见二公子唤玉夫人玉笙, 言谈间可见, 其早年是这庄中丫鬟。”

  公羊月“嗯”声, 并不关心玉家主仆,只默然抓过晁晨的手, 去拨他的指甲玩, 晁晨起初想抽回手, 但垂眸瞥见指甲缝里沾染上的树皮灰时, 忽地打了个寒噤,以公羊月目光之毒辣, 也许打他进院时, 便已瞧见。

  晁晨心中惴惴,脱口来了句:“我, 我给你绞指甲。”

  玉振山庄后头植着大片杨梅树,是以客苑里头都放着不少带剪子的竹篮, 以便观光之人一饱口福。晁晨低头在石桌下寻,果真找着一只,于是反握住公羊月的手,替他一点一点修剪。

  两人都没有说话,呼吸平稳一致,揉成一股气。

  等剪完指甲,公羊月忽而低笑:“你耐心真好,是我便磨不住性子,铁定要寻一速成之法。”

  晁晨抬头问:“如何速成?”

  公羊月将他手捉来,拔剑一挥,只见寒光一闪,一手指甲给齐齐削平。晁晨低头瞧看,那技术实在不敢恭维,自个取来磨石,静静磋磨。

  公羊月不知怎地,有些不悦:“你可以拒绝。”

  晁晨想也没想,失笑道:“不是你常说,要我让着你?”他将五指展开,在公羊月面前挥了挥,“挺好,确有倍速之效。”

  公羊月心中发麻,一口气攥着,想去捉那只手:“晁晨,你说过,令尊令堂丧于海难,那,你在江左可还有别的亲人?”

  “没有。”

  “故友呢?”

  晁晨睁大眸子,不可置信望着眼前的红衣剑客,以极缓的速度摇头。就在他要唤出那个“没有”时,公羊月忽然抢断他的话,另起一话头:“亏得玉振山庄并不使剑,不然当年剑挑四十八庄时也跑不了它,真若如此,现下你我怕是会被扫地出门。”

  晁晨低头呢喃:“你还会怕被扫地出门?”

  “我不怕,但我心疼你,”公羊月顿了顿,又道,“双鲤那个死丫头迟早会嫁人,跟着我,只怕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这绝不是不可一世的公羊月会说的话!

  晁晨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接,公羊月瞧出他的心思,忽地倾身,撩开他顶冠戴着的白幕离,将脸凑到他跟前:“在西蜀,在夏侯真墓前,在云中城,在公主府,你都告诉我,要学会放过自己,那晁晨,你呢?”

  他的脸上再也没有平日的狂傲与蔑视,只剩眉头微蹙,满是疼惜。那模样教晁晨心口一窒,如被针刺,又疼又难过。

  公羊月就这般直愣愣望着他的眼睛:“你的脸已经好了,为何还戴着幕离?”

  起初,混在江湖腥风血雨之下的公羊月,想当然地以为,晁晨也是为了避祸,但他而今渐渐回过味儿来,也许是为了避人。

  “玉参差从前只是认打认骂的小小婢女,现在却是声望并重的玉夫人,身份之差教玉家人落了面子打了脸一般,因而对其前恭后倨,不服且恨,这才是人之本性,晁晨,你明白吗?”公羊月认真道,“玉夫人姓不姓玉,同玉家是什么关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重要的是我对你来说,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话点到为止,他没有说得再露骨一些,仿佛再咬字,便会道出那质问——

  是见不得人的存在吗?

  从建康到广陵,公羊月能隐隐感觉到晁晨的举手投足,都与此间有莫大关联,他时而兴起的反常,更是无解。

  无人无过去,即便如自己这般,疯狂想要摆脱曾经,也不得不面对曾经,那晁晨呢,在尘世活过二十载,总不可能了无踪迹,那那些对他来说相熟相识相逢之人,又作何处理?既无深仇大恨,他想不到有何不见的理由,唯一的可能,只能是自己。

  不知从何时开始,公羊月竟也生起患得患失。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因为你,而是……”晁晨捧着他的脸,一颗心像被摔来打去,但理智却钳制他不能再说下去——

  曾经他颇为敬仰的玉夫人,竟也会捏造谎话包庇玉家,也许跳出樊笼来看,才最能剥开光鲜亮丽下的污臭。直觉告诉他,江左一定有奸细,此人绝非善类,极有可能混迹于教人不疑的名门正派之中,而这些地方,恰是背着剑挑东吴使剑四十八人家的过往的公羊月无法插手之处,为此,他必须做好随时回归过去的准备,且要充分拿捏时点,务必做到一击中的,不打草惊蛇。

  若真回到过去,那他和公羊月之间,只怕再无可能。

  晁晨在等,等上天垂怜,赐予转机。

  看他脸色惨白,一副慌张得如临大敌的模样,公羊月伸手托住他后脑勺一摁,将晁晨圈在怀中:“我明白,我都说了,人之常情。晁晨,你生于清流,我若是胁迫你如柴笑一般,轻轻松松放下过去,岂非太自私?在滇南时你同我说,你十四学棋,焚膏继晷,日夜不辍,过去的付出我未曾参与,不论是名是利,都是你自己一点点挣来的,我没有资格指点,更没有资格要你因我而放弃……”

  此番言下,深情刻骨,晁晨一时如坠云端,上不得下不去。

  公羊月微微偏头,借着幕离遮挡,一口含住他的耳垂,嗫嚅间来了个重重地转折:“所以……”

  晁晨涨红脸,一听那所以,总觉得与方才长篇大论格格不入,遂挣脱道:“所以,说了半天,你想说什么?”

  公羊月眼露狡黠,还颇认真地想了想,才答道:“你看我如此开明,总得给我些补偿吧,也好定定心。”

  “怎么补偿?”

  晁晨话音未落,公羊月已径自凑上脸,在他唇上轻轻一啄。

  这家伙所言,从来教人分不清哪一句真哪一句假,频频变幻,也许就不想人读懂他的内心。

  晁晨这般想,不由地推手,想将人推出幕离,且嗔道:“没正经!”

  可人当真要摔出时,晁晨却突然后悔,伸手向前一抓,抓着他的衣襟用力一扯,自己展臂圈过去,主动吻上那双红唇。

  公羊月将小舌探入贝齿,流连辗转,立时不自觉扶住他的腰,挥袖震碎廊下的玉照灯。碎玉四溅,灯火昏暗,困在其中的流萤重得自由,照得夜色清明。

  喘息间,二人额角相抵,晁晨贴着他唇边问:“真话,还是假话。”

  “一句话,”公羊月噙着笑,“除了你的心需归我,别的一切,都属于你自己,你是个活人,自己做决定。”

  晁晨松了口气,不由发笑:“那你刚才还一副……一副惨兮兮的模样?”

  公羊月哼声:“不惨,你会心软?”说着,拽了一把他的衣袖,那表情真是一刻一变,“不如,再可怜可怜我,让我也当一回入幕之宾?”

  “你哪会吃了上顿没下顿,拉个草台班子唱大戏,铁定能座无虚席。”晁晨笑骂道,彻底将他推搡出自己的幕离,而后施施然转身离开,只是走到门边时不忘警惕回头,生怕他当真跟来。

  公羊月坐在流萤间举杯,直到晁晨阖上门,他才收手,捏着酒樽独坐到天明。

  ————

  翌日,雄鸡司晨,二公子玉闲被吊死在灵堂的梁上,早间来扫香灰换香烛的丫鬟被吓晕过去,管家闻声,匆忙唤人,可偌大的庄院跑了个遍,才猛然想起,主事的人已无。

  喧嚣惹得时妙曳第一个破门而出,玄蝉则紧随其后,其余人虽惊疑,举止却尚有分寸。出了这等大事,不消半个时辰,传了个遍,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挤在灵堂前,翘首远远望着垂落的牛皮绳。

  晁晨四顾,没有看见玉参差,以其武功和反应,不该晚来。

  尸体被解下,就放在老大棺材旁的空地上,崔叹凤提着药箱,再当一回仵作,这会子,公羊月也绕其慢走一圈,时时打量四周,似也在思索凶案始末。

  时妙曳紧紧绞着手帕,眉目间蕴藏不解,玉家死伤过半,可沧沧与当中关联却仍为谜团。

  玄蝉在旁宽慰劝话,朱雀楼的老掌柜护在两人身前,警惕地盯着左右,而双鲤则扒着王泓的腰,好奇想看又不敢抬眼。

  只有晁晨一个人,不观尸体,反而凝视着大门。

  玉参差其实早至当场,只不过见进出人多,吵嚷一团,便没跟着挤热闹,只在门外眺看一眼,确认死者乃玉闲无误,没有惊动旁人,转身便走。

  留意她的人并不止晁晨一个,公羊月听得风声,翻窗追去。

  追过莲池水榭,公羊月喊住她,开门见山:“玉夫人,凶手不是别人,其实就是你。”

  玉参差猝然回身,目光从头至脚将他来回扫视两遍,既不急着恼羞成怒,亦不冷漠规避,而是莞尔一笑:“何出此言?”

  公羊月来回踱步:“你见过二公子,就在后山上。”

  玉参差目光一凛,疑他跟踪自己,但却不敢露怯,只中规中矩回道:“这恐怕不能作为证据。”

  公羊月侧身,倚靠在假山石上,漫不经心推论道:“其实你早就看不惯他,不止他,还有整个玉振山庄的人。你已非昨日贱奴,他却时时拿旧事奚落你,威胁你,你不忿,所以杀了他。”

  “……或许不止他,还有大公子玉关。”

  玉参差未置可否,只以袖掩口,讪笑一声。

  “灵堂所设之处,离南面的客苑最远,虽远,但却并不偏,左右紧邻下人院子、后庖屋和玉料仓,每日来往人不少。尸体周围很干净,干净到连一点花泥,一片残叶也没有,这说明什么呢?凶手对山庄非常熟悉,熟悉到每一步下脚,绝不留下线索……”

  玉参差打断他的话:“杀了他,奴家不就请不到玉佛。”

  公羊月目光如电:“借口,不过是脱罪的借口,请不到玉佛,会稽王总不会归罪于你,只会惩治玉家,亦或者归为办事不利,只会轻惩,不会重罚。”

  玉参差反问:“奴家何必动手,等他们被查处不可?”

  公羊月摇头,又道:“先不说玉振山庄本身就攀附会稽王,不会轻易与之作对,便是你千算万算没算到,鄱阳公主亦在此处,若你不传旨便来个莫须有,便会败露,可你若是传旨,玉家上下畏死,即便再不情愿,也会配合你,你便失去良机,因而必须亲自动手。”

  “有趣。”玉参差听过后,轻飘飘吐出两字,端着下巴,露出反思的神情。

  公羊月继续推敲:“你先一日入府,借着对山庄的掌控,神不知鬼不觉以惊魂散吓死玉关,再选准时机,入山庄出头主持大局,待一切布置妥当后,再想法子引出玉闲,痛下杀手,嫁祸云窟鬼的同时,替自己洗去嫌疑。”

  “没想到为武林人人喊打的公羊月,竟也会为人喊冤?”玉参差打心眼里觉得媲之天方夜谭,笑了一嗓子后,忽然敛起笑意,板正而严肃地问:“你怎知玉闲威胁奴家,噢,原来跟着奴家的是你?”

  听她的口气,莫不是早发现有人跟踪,只是兜着一言不发。

  公羊月闻言,不由地庆幸,晁晨丢了武功也丢了胆子,想来是没敢跟太紧,因而藏得严实,没撞在枪头上,同时又很感叹,自己狼藉的名声还算有两分威慑力,保不准玉参差曾怀疑是他,而未轻举妄动。

  若只是口舌上的欺侮,还不至于要一府不得安宁,当中涉及,恩怨情仇至少占俩,公羊月自认不是慈悲心怀,甚而尊崇有仇报仇,唯一的牵挂只有身边人,于是良久的缄默后,他复才开口:“玉家如何,与我无关,谁生谁死,也非是我断恩怨公平,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论你是报仇还是泄愤,不要牵连其他人。”

  玉参差露出轻鄙之色:“呵,不论善恶论亲疏,果真是个魔头。”

  公羊月没有动手找她麻烦,而是微微偏头,向垂丝海棠怒放的花丛多看一眼,负手点水掠过池塘,往灵堂折返。

  人声渐起,似有人寻着红衣剑客追来,但玉参差并没有着急避让,而是立在远处,待那影子彻底失去踪迹后,方才柔声一叹:“奴家一直在想,山庄里除了公羊月,还有谁能跟着奴家却又不被发现,现在可算想明白了。”

  晁晨从花影下走出,额间带汗,面若寒霜:“真的是你么?”

  隔着幕离,玉参差比对话音,在脑海中补全来人的样貌,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喜色:“你果然还活着,这样便足矣。”她顿了顿,似乎在琢磨措辞,又好似在纠结称谓,半晌后才一字一句轻声问:“你希望是我吗?小晨,你希望是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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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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