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59章 

  八角亭前, 拓跋珪找行路人攀谈,他在宫中学过汉话,洛阳雅言说得不错, 应付尚可, 只是吴侬软语音词大不相同, 时不时还需手脚比划,因而走不得神, 溜两个字, 便整句似断片。

  崔浩使眼色,趁势请公羊月借一步讲话, 说是寒暄, 实际替燕才捎来问候,只道诸人皆好, 无需挂念。而后又详细说了说盛乐城与燕代战场的近况, 燕国大势已去, 不过负隅顽抗,迟早有一天会收归代国疆域。

  公羊月闻言动容, 也就是说, 拓跋珪若能夺秦, 只怕天下又会重演当年苻坚南下, 谢安、谢玄北伐,于寿阳城外淝水之畔, 南北对峙的局面。

  那时候胜负可难说。

  想到这儿, 他不禁也体谅晁晨的隐忧,书生无力征马前, 也只能将天下忧乐往心中填,他尊重晁晨的信仰, 就像晁晨在云中支持他与定襄公主重归旧好,还予恩情。

  正说着话,渡头上忽起争执,租船的双鲤和崔叹凤不知怎地,与艄公吵嘴起来,嗓门大了些,不过瞬息便围堵了个水泄不通。

  渡头能斗口舌,无非是为了渡船。

  晁晨不想扰他们说话,悄悄退开,径自上前查看。双鲤见之,胆气壮了几分,抢先告状,指着那掌舵的喊:“晁哥哥,就这小泼皮,方才收了我的银叶子,却又应下他人。”

  那船夫大呼冤枉,说自己根本没拿钱,既是钱货两讫,凭什么说他做二轮生意?说着,还操起嗓子,吆上些不明真相的热闹人,一边赌咒发誓,一边解下腰带当众脱衣,眨眼给脱得只剩一件里衣并着一条宽松的裤子。

  左右都是急行客,来来往往谁也没个留心,看是“铁证如山”,登时咬定那丫头撒泼,不帮腔便罢,反倒说起风凉。

  崔叹凤看不过眼,便抬出无药医庐,可刁民却压根儿不吃江湖那套,敲竹杠宰的就是无依无靠的南来流民。

  你说报官?

  得了吧,京口接江淮,最是鱼龙混杂,不说前些年水匪猖獗,便是紧邻兵家必争之地,那拉旗扯队的,今日给你占着,明日便作了我的领地,谁能说上话,即便太平日子,也得讲证据。

  这年头老实载客的不多,有钱还不一定能租到舟子下水,来此的哪个不是急客,哪有时间慢慢查,何况毫无准备之下,能拿脏的有几个,有那本事的也不差这点钱,最后还不得认栽了事。



  晁晨知道,他们是撞上了老油子。

  双鲤爱财,却还不贪黑心钱,她说给了那定是给了。想着竟讹诈到自己人头上,便是晁晨那副温柔好脾气也耐不住性子,挤上前去说理,还是文人那套,询问过程、反复套话、自个琢磨,不乏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但理是说给讲理的人听的,那船夫粗人一个又不通文采,直把冷嘲热讽当放屁,撂下话来,真搜出东西,倒给磕头叫姑奶奶。

  敢放狠话,自是有恃无恐,只能说东西确不在他身上,但讹人是为财,也不大可能随手丢弃。晁晨匆匆扫过去一眼,见那舟子无蓬,船板隔断分明,不像藏得住东西,霎时也心生疑惑。

  看他为难,船夫嘴巴是包不住的笑意。

  公羊月目光偶有瞟来,但见没动手,也不像是故意找茬,便没动心思去管,直到撞上那小子洋洋得意的眼神,心中发疑,不明白小半盏茶的功夫过去,晁晨为何还在那儿磨蹭,他已然强调过许多次,能动手的就不要费口舌,人性本贱,上了拳头才肯好好坐下来谈。

  “晁晨!”

  晁晨没应他,正摸着下巴思索,众目睽睽之下,银叶子究竟能藏在哪儿。公羊月蹙眉,很是不放心,像是晁晨吃亏比他自个受委屈还难受,立时把说到兴头上的崔浩往道旁的草丛里一呼,自己提剑上去。

  崔浩咋舌,摇着扇子大呼过分。

  就在那厚脸皮认定挨通臭骂便能捡便宜钱时,斜地里伸出一只手,提着前襟,将他从舟子里拎上岸,抬手就是一拳:“小姑娘的钱你也坑骗?”

  众人定睛一瞧,打人的是个男子,生得伟岸高大,足有七尺六寸,衣着短打,裤腿脚踝却是猎户皮靴,想来是因家贫东拼西凑而成。尽管如此,一眼望去,却并不叫人觉得邋遢,反倒是那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俊朗面,给人十足精气神。

  船夫被打吐酸水,却仍咬牙死不承认:“你说我骗,得有证据!”

  “我在此地候人,瞧你好些天,别以为你动的手脚神不知鬼不觉,当人人都是瞎子?”男子夺下撑杆,伸腿就着甲板一跺,船身倾覆,翻起的船底板上吊着几只瓦罐,“你这船篙中空,拿了钱送水下去,等租船的去叫齐人,回头你再反咬一口。”他将坛子一踢,落在岸上碎开,正上方将好是双鲤的银叶子,一片不多,一片不少。

  手段被识破,船夫臊得面皮发烫,哆嗦说不出话来,沿岸好几个性子冲的,又调转攻势,对他吐了几口唾沫,指指点点骂些难听话,还有的眼珠子粘在那钱罐子上挪不开,盘算着自己能不能借机夺一笔,反正也点不清归谁。

  男子把竹竿子一甩,蹲身在钱上拨了拨,只瞧里头不仅有正好的银叶,还有不少碎币,甚至破布包裹的铜板。

  晁晨探看,目光落在当中一吊钱上,就着串联的绳子提拎起,用指腹碾了碾,搓出一层腻人的污垢:“油?”

  这么厚的油渍,泡在水里也没给洗去,只能说明过手次数多,它从前的主人得年年日日攒才能攒下这个数。男子显然也注意到这一点,大动肝火,还觉得不解气,按着人肩头又打了一拳:“我刘裕平生最看不惯你这般欺软怕硬的家伙!呵,只晓得欺负自己人,这走马乱世,有本事投军去,看你能杀几个胡虏!”

  “说啊,能杀几个!”

  那船夫给吓破胆,舌头打结,老半天吐不出一个字,只能磕头求饶。这会子,朝北的大路上来了一帮子人,有背着包袱细软的,也有两手空空跑在前的,瞧亲昵熟稔的样子,像是一群逃难的同乡。

  跑在最前头的是个骨瘦如柴的小个子,还不到刘裕的肩膀高,一张脸黄如秋菊,唇上几无血色,瞧着像打小就没吃过肉。

  好在小个子只是瞧着像病秧子,跑起路来小旋风一般,三两步就跨到刘裕跟前,嬉皮笑脸底气还很足:“刘哥,人齐数,走不走刘哥?”

  “走!”

  刘裕瞪了一眼那船夫,把银叶子捡起来,递给双鲤,而后打人群里相中跟来的公羊月,目光在那柄银剑上滚过一圈,朗声道:“嘿,那边那个使剑的,看你会功夫,你来盯着这小子,叫他把吃进去的讹钱给吐出来!”

  公羊月一听,不可置信地望着晁晨:“这家伙居然命令我?“从前哪个撞见他不是闻风丧胆,避如洪水猛兽,即便不是练家子,也会为他剑气所冲煞,能躲则躲,今儿是打哪儿来个怪胎,还能指着他鼻子放话。

  晁晨想不出理由,试探道:“也许是看你面善?”

  “我面善?”公羊月哭笑不得,这话若是传到江湖上,只怕黑白两道,几大宗门都要笑掉大牙。

  晁晨摊手:“总不至于看你貌美。”

  船夫爬起来就跑,双鲤跟着追,操着大嗓门,心急火燎吼着:“老月,你干嘛呢,人要溜了!”

  公羊月没动,晁晨回头瞧见,心知他一句话不对,又是做怪又是闹别扭,于是好话哄他,拱手作揖:“这位少侠,烦请你拔刀相助!”公羊月就吃他这一套,心里甚是欢喜,但面上冷冷淡淡吐出个“勉为其难”,而后连剑也懒得出鞘,拿脚尖掂了颗石子儿,抬腿一踢,精准崩在后脑勺上。

  人向前一扑,晕了过去。

  晁晨帮着解下那几只大瓦罐,公羊月抱剑贴过去,靠在渡头的支杆上,看他苦思冥想如何处置这些钱财。讹人不是天天有,攒到这个数,只怕得有三五月,渡客早已走人,哪里还寻得到线索。

  最后,还是崔叹凤解围,无人认的交付于他,领回医庐,采买些药材布施穷人,也算是善使善用。

  双鲤另租了舟子,打点好后依次喊人登船,公羊月不紧不慢落在最后,晁晨催他两句,他却顾左右而言他,嘟哝着:“喊什么少侠……”

  “什么?”晁晨只听见声,没听清字。

  公羊月挑眉:“我说,你方才为何唤我少侠。”

  晁晨不明白,一个称呼,有何好计较:“不然叫什么?”兄台,兄弟,公子,好像都有些诡异,同双鲤喊老月?他着实喊不出口,小姑娘叫着顺口,搁他这儿像是在喊年过半百的门房大爷,要知道以前那个看门的,就叫老胡。

  公羊月却不肯松口,抱剑施施然走了过去,只撂下一句“自己想”,嘴唇噙着笑,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像是怕他耍懒,过一阵给抛到脑后,公羊月还回头指着人,故意又强调一遍:“必须想,想清楚告诉我。”

  等他快走到登岸口时,迎着江风而立的晁晨,蓦地唤了一声:“月哥!”公羊月全然没料到是叫他,脚下踩着浪头水打滑,差点跌进江中。

  双鲤、崔叹凤、崔浩并着拓跋珪齐齐攀在船舷上回头惊呼——

  “老月!”

  “公羊月!”

  “公羊公子!”

  “小表弟!”

  晁晨伸手,拽住公羊月的手腕将他扶稳,此时熏风暖好,一人抬眸,一人垂首,两人相视,不由会心一笑。

  他嘴唇翕张,这次分明说的——“月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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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太肉麻了,我决定舍弃这些奇怪的称呼,还是老月顺耳,不然就叫哥哥……

  如果大家感到不适,请在评论告诉我,我就不搞骚操作,立马把最后的称呼改回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下一篇文我一定要写个超甜的…甜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