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39章 

  柴笑二话没说, 领着三个扯后腿的赶紧离开战场,双鲤边走边发脾气,就着那菜刀叔数落:“都怪你这嘴巴!”

  “俺怎么了?”

  “看这身高, 一准段赞的童子门!”双鲤咬着牙, 狠狠骂。

  此地已不惧暴露, 公羊月挣开外衣,露出里头的红裳, 右手按在剑柄上, 随时准备剑出杀人。

  萦怀目光滑过他手臂,似是不在意, 转头去瞧那容颜。

  任谁也没想到, 这孩子轻声说的头一句话乃是:“你真好看。”

  晁晨脚步一跌,不禁回头, 双鲤掏了掏耳朵, 简直不敢相信, 边走边嘀咕:“这人怕不是个缺心眼?”

  “我不缺心,也不是瞎子。”萦怀歪头, 回道。

  双鲤一把捂住嘴, 隔这么远还听得个一清二楚, 生怕被他割舌头。

  “童子门的?”

  “是你杀了阿陆?”萦怀脸上表情终于添了几分“人性”的起伏, 但仍难以称之为愤怒或是悲伤,他只是在陈述旧事, “他是我弟弟。”

  公羊月饶有兴味道:“你是来报仇的?”

  “不, ”萦怀摇头,“我是来打架的, 他不在了,我觉得不自在也不舒服。”

  双鲤挪开手指, 颇为担忧:“怕不是个傻子吧。”

  “不是,我不是傻子。”萦怀转头,盯着她红扑扑的小脸,将嘴角麻木地往两边推,露出常人所谓的“笑容”,续道:“可爱,你很可爱,我喜欢你说话的方式。”他沉默片刻,又道,“看你年岁不大,不如跟我走。”

  这目光着实诡异,让双鲤不禁想起传说话本里偃师手底下没有生气却十分鲜活的人偶。她忙躲到晁晨背后,打了自己两个嘴巴:“让你贱,让你接话!”

  萦怀不再追着看,转而正视公羊月:“她是你的亲人吗?如果杀了她,你是不是就跟我一样了?真高兴。”说完,他拔足,猛然扑上前去,不带兵器,竟是肉搏。公羊月最后撂下一声“走”,持剑与之缠斗起来。

  这小孩功夫和他人一样古怪,赤手空拳却不惧怕任何利器,可以说他自己就是世上最锋利的兵戈,无论长剑如何从他手心手背拍过,只要不是被双刃切到,他的肌肤别说发红发瘪,连半道印子也没有。

  是气——

  气劲锻骨,绕于周身,绵长不绝,不但能躲招,且能化招。

  公羊月弃剑,与他对掌,粗略五五分,两人皆有余力。怕这少年拖延,另有后手,公羊月趁探手掠剑时,剑行中道,斩脱白草相阻,随后一头扎下山去。

  “就知道你会来!”

  柴笑等在必经之路上,招他从小路脱身,说是很快便能到那绝密去处。

  远山外有号角,他动了动耳朵,能捕捉到些许。萦怀一掐时辰,不敢耽搁,无力去追,走之前他在断裂的吊桥边默立三息,看着对崖那柄刀,看着木桩子上扳出的指印汗渍,回想起五人方才的默契配合与不放手的执着……

  ……心里忽然一热。

  那古怪小孩没追来,但蜃影组里头另有两位又摸索过去,他们为剑气与激斗所吸引,但隔着一段距离无法锁定踪迹,只察觉山里有人,竟守住高地,防火烟熏。

  浓烟刺鼻,即便不是毒物,也呛得人无法呼吸。

  双鲤跑至山涧无路,立即调头折返,恰逢柴笑和公羊月打上头下来,给阻拦回去:“就是这儿,快下河!跟我走,带你们见识一下。”

  “河?”

  “对,诶,走错了,不是往下游,往上游!”柴笑一个猛子扎进去,又翻上来,山里的河道不宽,同个小溪沟差不多,更不是深不见底,几处浅滩上,双鲤甚至能垫脚站直,但越往里走,大山压来,光影黯去,教人浑生惊怖。

  双鲤水性一般,忍不住发抖:“还,还要往里么?”

  “得下到暗河。”

  看着那混浊无光的水面,小丫头瑟缩发抖,就怕一个不注意,浪子里翻出条巨蟒,或是冒出个九头的怪物。

  晁晨和崔叹凤面色也不见好,尤其是后者,从前是众星拱月,男女拥趸均不缺,哪经历过这般狼狈的境地。公羊月看出了他们或多或少的惊恐,便探入水捉了条鱼,抓在手心:“你们看!”

  “饿是饿,但也不能就这儿吃。”晁晨浮在水上。

  公羊月续道:“这叫阴河阳鱼,身无鳞片,一般长在溶洞和暗河中。”

  “那又如何?”

  他又捉了一条,这一条,上头却有鳞片:“这是正常的鱼。”

  晁晨登时明白他的意思,试探道:“我明白了,我们在河流上游,现在不是汛期,鱼群不会洄游,洞里该只有无鳞的阴河阳鱼才是,但有两种鱼,说明这石洞里并非发源,在它之上,还有源头,在山里!”

  “厉害嘛!反应挺快!”柴笑猛一顿夸。

  据柴笑所言,大概是两年前接了个任务,追着那“猎物”跑至此山,当时为了潜伏跟踪,连着三天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得手后没急着走,就地休息,又捉了河鱼烤来吃,也就是那时,发现了阴河阳鱼。

  柴笑一边引着几人从弯拐的暗河河道中游过去,一边当故事说,教人放松心神:“俺觉得奇异,回头就给妍娘说,噢,妍娘就是俺那婆娘,她祖籍在荆州附近,说打小听老人提过那种生人勿入的大峡谷,里头往往别有洞天,告诉俺可以试着摸进鱼来处看看。”

  “后来俺找着机会,就来这儿摸排过一次,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

  这暗河溶洞也就刚潜入的那一段看着吓人,越往里走,水流放缓,除了黑黢黢不见光外,倒是格外平宁,如一潭死水,而游过中断后,现出几条岔道,打左手方溯流而上,连过两个迂回的急湍后,便离过山不远。

  这急湍水浅,激流主要得因地势,山中腹腔高抬,形成一定落差,好在并不是缓坡而非瀑布,人力倒是能克服。

  柴笑指着前方:“看!”

  荡漾的水波中蕴育出一团白影,如流银一般随涟漪铺开,而后黑暗与混沌褪去,山体愈发明亮,水面的白银渐被覆盖,似有蘸着朱红浓橘的笔尖层层晕染,又似盛着一整个初升的旭日。

  双鲤冲出水面,尖叫:“哇,光!”

  五人穿过壁顶落下的光幕,听见咫尺鸟鸣,抬眼眺望,仿若误入人间仙境。目所及处,无数的细流瀑布汇成半圆,织就帘幕,山壁上爬满藤花,秋高风爽,红黄相间,斑驳而美丽,阳光照射的地方,艳得能滴出浓彩,照不见的角落,则清幽得怡人,像是被一劈为二,断出两个小世界。

  静水湾上停着一只竹筏,一人宽,从取材到做工,都十分结实,公羊月顺手拽了一把,心想该是妍娘进来时乘坐,毕竟听柴笑说法,是个身怀六甲的大肚婆,得稳健为上。

  ————

  离开燕山后,萦怀意外地没有直奔拓跋珪的中军大营,而是先去国都中山城中段赞的官邸。段赞今日没有在禁宫当值,正在院里同人议事,瞧见他长驱直入,忙挥手将左右屏退,疑惑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哦。”

  “得手了?”

  “没有。”

  场面极度诡谲,段赞被噎得说不出话,就差一个猛子跳起来,不顾风度姿态,卡住他喉咙一把将人捏死,可转念想想,这小子就那脾气,不通人情,油盐不进,犯不着自己大动肝火找罪受。

  段赞将他招往身边。

  出乎意料的是,萦怀没有动,而是立在原地,发怔似地左脚踩右脚,右脚搓左脚,很是不安。但段赞并没有留意到他的小动作,甚至那不太正常的情绪,在他的眼里,这孩子从来不会有常人的“小脾气”。

  因而,他只是问:“可是遇到阻碍?或是有何不妥?”

  萦怀没来由想起如山猴般一个捞一个,滑稽地挂在吊桥边的双鲤等人,盯着枝头残红飘落浅池,学会蹙眉:“如果我杀不了魏王,反而失手被擒,你会用什么来换我?”他想了想,试着列举,“城池?金银?武功?还是……”

  不是不胜枚举,而是不论怎么说,都不是想要的那个“词”,不论怎么表述,都不是想要的“感觉”,他想说,但说不出。

  只听得“哐啷”一声,段赞将手头的瓷盏掀翻在地,砸了个粉碎——

  “你想得美!”

  段赞暴跳如雷,在他看来,这句话实属僭越,萦怀即便是童子门的门主,也不过是自己的所属,是自己培育起来的杀人利器,一个工具胆敢讨价还价,甚至敢以无辜的口吻威胁,本身就是一种挑衅,本身便是胆大包天。

  萦怀是真的无辜,只能“哦”着回应他。

  “瞧瞧你那是什么语气!”段赞深吸一口气,稍稍冷静,也知他那臭脾气,只是仍旧不舒坦,指着他强硬道,“我是你上峰,你是我下属,你只需听令行事!”

  “哦。”

  “都说了不要哦。”

  “……嗯。”

  段赞摁住太阳穴,头疼不已,有那么一瞬间他也觉着委屈,丁百川为代国牟利趁机落井下石,南方那位持花人保不准现正隔岸观火,至于秦国那位,似乎从来没有正大光明现身过,他甚至有些怀疑,“破军”盟会曾经的领袖江木奴,是故意放任北方几国互相撕咬。

  萦怀痴愣愣望着段赞,心里想,原来不管刺不刺杀,成功与否,他都会头疼,还是不要在这儿碍事的好。

  他举步向外。

  “诶!”段赞忽然将人喊住。

  萦怀没有回头,但垂眸时看见探入清池的花,也觉得比先前红艳几分,甚至隐隐有香气扑面,他就这样乖乖站着,挺直脊背。

  段赞也是破罐破摔:“杀不了就别杀,宗室都不急,我急有什么用,这操|烂玩意,最坏也不过是到代国去,那个姓丁的不帮我,以为自己是有多了不起,若真到了两国存其一,说不定能将他取而代之!”

  萦怀承诺:“我会照做。”

  “嗯?”

  “不是因为命令。”

  “萦怀?”

  萦怀努力提起嘴角:“你希望燕国好好的,是吗?你……爱这个国家?”他觉得,段赞为这风雨飘摇的国家筹谋,就如同他心甘情愿为段赞办事一样。

  他想笑,学双鲤劫后余生仰天大笑,学公羊月接应柴笑时默契一笑,学晁晨奋不顾身的坚定笑容,学崔叹凤当机立断的温柔之笑,但他学不像,因为心空洞而麻木,那种表情落在段赞眼中,比哭泣还丑陋。

  “果然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段赞窃笑一声,心里如是想着:没人不爱国,但人也爱权力和野心,对他段家来说,亡国可没什么好待遇,就算有,能和燕国握得的势力媲美?简直痴人说梦。

  萦怀听不清他的呢喃,但能敏锐察觉他身体随情绪变动的细微差别,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高兴。

  “段赞……”

  “都说了要叫我大人!”段赞狠狠盯了他一眼,轻咳着一笔带过:“好好做事,不必过于担心,拓跋珪想吞下整个燕国,怕是没有那么大的肚子,只是这一仗若是输,燕国国力会有所衰颓。”

  说到这儿,他又气恼得不行,将小几一脚踢飞——

  比起“开阳”,他们“破军”不过一盘散沙。

  平日说的好听,一致打压晋国,真到了内讧时,个个嘴脸如鬼,就怕分不到一杯羹,随着国与国之间的征伐,利益自然崩塌,说到底,都是在为自己的国家谋划,只是谁能想,南方的晋人还没动手,倒是北方的君王坐不住,先内乱了!

  萦怀默默地看着他,然而就像段赞说的,他什么都不懂,生来只是作为工具而活着,就像此刻,他并不知道身前的将军为什么而恼火,还以为是因为《开阳纪略》。

  这时,有宫中的内侍前来禀报,说公主殿下已收整妥当,即日将会离宫,作为殿上将军的段赞,则领小部分禁军,护送其离开中山城,往北暂避战火。

  段赞接旨,变脸似的换出一副笑容,又是忙着打点府中上下,又是急于沐浴更衣。慕容宝就这么个女儿,如果能娶到公主,谁说不是一步登天?

  被落在原地的萦怀朝他背影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