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22章 

  刘罗辰欲上阶, 却被巡逻的侍卫统领伸手拦住,早间他还听闻拓跋珪游猎的消息,这会子人该是无事才对, 登时有些发疑:“我要见王上。”

  “王上今日屏退旁人, 不会相见, 刘大人还是速速离去才是。”统领如实告知。

  闻言,他偏头, 拿余光朝身后人瞥看, 想起这几日盛乐城中的传言,不动声色问道:“今日行宫可是另有贵人在?”

  “是, 定襄公主在。”

  “原是公主殿下, 下臣这就速速离去。”说完,他也不叫当值的人为难, 果真叫上自己人往宫外走。

  等离了巡逻队伍, 刘罗辰站定脚, 显然有些急:“那位小侯爷竟然真的回来了,是打算来盛乐分一杯羹吗?丁先生, 你说这事该如何是好?”

  独孤部势大, 刘罗辰位及南部大人, 其父为北部大人, 家姐为贵人刘氏,在这煌煌盛乐城中, 可也谓权势滔天, 刘智的事情他听过后,能风轻云淡将人处理, 并派人亲自登门赔礼,单论气度与谋略, 并非庸才,因而他倒并不忌惮公羊月本人,对他来说不过是个未经宦海沉浮的毛头小子,相反,他忌惮的是那位高坐龙椅的帝王。

  先前燕帝慕容垂攻破平城时,几部都有些骚动,小皇帝依仗各家势力,不得不赔笑认怂,而今危机已解,谁能保证不会秋后算账。他们再厉害,始终不姓拓跋,从前定襄公主只是一介女流,无论如何不可能正面干预朝政,而如今她后继有人,假使被培植用于制衡,再赌上皇帝的母族贺兰部,只怕他独孤部会被一力压制。

  “有属下在,大人勿忧。与其担心公主,不如思量思量燕国,慕容垂一死,正是攻伐的好时机,王上只怕不日将会出战。”丁百川援手一礼,劝说道,“至于那个小子……”他以手抚摸腰间挂着的那只似是香囊的金丝镂空玲珑球,狡狯一笑,“来得正好!”

  ————

  刘罗辰同丁百川并行离开云中宫时,公羊月打发了莳花的宫女,也慢慢转回暖阁。拓跋香已重新摆好棋,正自己同自己博弈,拿着一子不知下一步该往何处走,看见他来,立即端正身子,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招了招手:“月儿,你说该往哪儿落?”

  她脸上没有异样,就好像适才无事发生,他们母子一直客气和乐一般。

  “这里……”公羊月叹了口气,稍稍躬身,拿食指在盘面上轻轻点过。这会子,另有宫女来传话,说公主府中生有急事,叫两人不必在此磋磨,可先行离去,至于面见之人,王上自有安排。

  公羊月虽有些不放心,但自问答应之事已成,自己能做的亦至此,不便抗旨留候,也就随同先行离开,毕竟,府里头还搁着几个不省心的,保不准是独孤部大人又来造事。

  车马行到一半时,撞上行台尚书府的车架,燕才亲来请罪,拓跋香说和,携之一并回府。

  日落星升后,乔岷才离开偌大的云中宫,拓跋珪特派车架,将他送回盛乐城,他在城门的偏角下车,并没有径自去公主府,而是满怀失落地甫身入夜色。

  入夜冷风袭来,惊出他一身冷汗。

  乔岷记得,拓跋珪屏退旁人后,放下雕弓,改取利剑擦拭时向自己望来的第一道眼神——

  “为了见孤,真是煞费苦心,可你怎么能肯定,孤定会帮你,会帮一个连朋友都欺骗的人?你并不是高句丽的人,南下辽东四郡的扶余人所建立的王国,可不只高句丽一个!”

  转角蹿出个黑影,迎面撞上来,脚步趔趄,而后一屁股坐到地上,手里头提拎着的两条大活鱼正在青石板道上活蹦乱跳。

  乔岷失神,恍若未觉,提脚将要一步踩下。

  “壮士脚下留情!”

  这一呼,教他从梦魇中惊醒,乔岷收回脚,低头去看摔倒的男人,脸上表情几变,惶惑中带着些惊喜:“恩,恩公?”他忙将串鱼的线捡起,看到脚边跌落的金丝玲珑球,亦一并拾起来,掸了埃土后,才双手奉还。

  “是你啊,乔小兄弟。”丁百川将佩物结回腰间,凝目打量:“你怎在这盛乐……哦,你去晋阳找着那个人了?”

  “找到了。”

  “可见到魏王?”

  “见到了。”

  这是天大的好事,可眼前人却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丁百川左看右瞧,很是疑惑:“难道出了岔子?走,寒舍就在前巷不远处,我去打二两小酒,边喝边说。”

  乔岷摆首,显然是无心吃喝,但看恩人热心,又不好直白拒绝,就这么默不作声随他走,直到一前一后进到一间小院。

  院子不大,三间房一眼到头,但耐不住敞亮,丁百川煎来鱼,摆盘上桌:“坐,别傻站着,坐啊。”

  乔岷抱剑低头,对着那男人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这一拜,再谢你当初救命之恩。”

  “小事,何足挂齿。”

  “不,于我而言,是顶天的大事,”乔岷肃容,整衣又是一拜,“魏王并非庸手,实乃慧眼如炬,他已看出我的身份,恩公,当初是您在河间出手救我,也是您指点我去晋阳找公羊月,隐藏身份,避开高句丽的眼线,而今我已走投无路,还请您再行援手——”

  丁百川敛起笑容,慢悠悠把酒斟满,而后才叹:“我早说过,乔小兄弟你非是能言善辩,舌灿莲花之人,想游说帝王,并不容易。”

  “我究竟错在何处?”

  “你如何游说于他?”丁百川问道。

  乔岷便将白日觐见时所说的话一五一十道来,丁百川听后,蹙眉指点:“你错在不该以己之身,度他人之心,拓跋珪既为一国之主,才不会同你将心比心,你即便言辞恳切,哭倒长城,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要想请动他,只有一种法子。”

  “什么法子?”

  “天下熙攘,皆为利来利往,你可明白?”看他面露犹疑,不是个能出阴谋算计的脑瓜,丁百川便再直白一些,“拿利益来换。眼下正是大好时机,燕国发丧,新帝刚立,拓跋珪想主宰北方,一定会趁势动刀,你想想看,他现下最缺什么?”

  “钱银粮草。”

  “不错。”

  “可我上哪里去弄那么多……扶余族的那个传说。”乔岷低声自语,忽是一噎,惶惶难安而不停吞咽口水,他抬起头来以目光向丁百川寻求答案,但身前的男人只是自斟自饮,什么也没说。

  乔岷低头盯着酒水里的涟漪,伸手取来,一口灌下。

  烈酒入喉呛了气管,他捂着嘴直咳嗽,丁百川替他顺了顺气,又将小杯斟满,且淡淡道:“急不饮酒,慢来!”

  “恩公!”

  “好,我且问你,你后悔吗?”丁百川重重搁下酒盅,目光如电,直直盯着他,半分不落,像是要探入人心中,“后悔叛出七剑卫吗?”

  乔岷面上扭曲,抱剑的手一抖,很快又狠狠钳住剑鞘,沉声道:“不,我不后悔,我不想,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影子!只要哥哥还活着,我在这世间的存在,就会轻易被抹去,”他将那柄唯有卫长才能冠佩的快哉剑扫到地上,两手握拳,捏出指骨惨白,“好,我会以此做交换,但是,但是魏王话已说尽,他不会再见我!”

  “不,他还会再见你。”

  丁百川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拂开碗筷下桌,回屋中研磨着书,而后将那张字条塞进乔岷手中,说道:“只要你将这个消息散布出去,说当年的驸马都尉并不叫羊启,也非是泰山羊氏的后裔,而是复姓公羊,乃南剑谷弟子……相信我,你还有第二次见到小皇帝的机会。”

  “不行!”

  乔岷将字条推开,立时面如土色——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以公羊启大做文章!

  “乔小兄弟,是我的疏漏,还以为你与公羊月之间只有交易,没曾想还处出真情义,”丁百川算到他会有此反应,也不逼他,而是蹲身将字条拾起,摆在他目所能及的条案上,而后劝道,“不过,据我所知,你的朋友受天下武林之冤,他来代国,难道不是想为父洗冤,如果你不方便,我可以帮你,正好还能借此机会,找出更多的蛛丝马迹,不是吗?这样,就不算背叛你的朋友……”

  乔岷想到在绵竹时,也是因为“鬼剑乃公羊迟含冤化魂”,才因此引出了知情者丁桂,心里当即有些动摇。

  也许,也许这是个剑走偏锋的好法子。

  “可是……“

  “若你信不过我……”

  “恩公,我怎会信不过你。”乔岷猝然打断他的话,勿论救命之恩,便是这坦诚相告,也能见人品。他非是生着个能机关算尽的脑袋,仔细一琢磨,越想越在理,若人要耍奸计,又何必同自己说,悄悄散布不是更好。

  丁百川板起脸,略有些不悦:“亲兄弟还需明算账,说清楚也好,若是出了大乱子,我担着,有什么问题,你尽可以叫他们来找我,我就在这院里待着。”而后,又放缓语气,添了把火,“你不妨好好想想,还在等你回去救的人。”

  万里之外,还有人在苦苦相候,那是唯一一个,让他活出自己的人。

  乔岷再饮烈酒,心中有了决定。

  ————

  流言是打街头巷尾悄然而起,起初并未直指公羊启,只说天可怜见,定襄公主寻回儿子,且将此子好一顿夸耀。而后又有人将当年小皇帝登位时的许诺传出,吊足所有人的胃口,就盼着封赏后能见一见这盛乐城中新晋的才俊。

  等民意发酵到高|潮时,关于公羊启的传言再被深度挖掘,一发而不可收拾。

  消息传到拓跋香的耳朵里时,她当场勃然大怒,换衣梳洗便要直奔皇宫,但人还没出门,京都的风向就变了,拓跋珪的人已暗中将流言蜚语遏住,铁血而不动声色。看见王上站在自己身边,拓跋香心里头多了几分感激。

  公羊月听说整件事,却觉得不怎么对味,摆明是收买人心的手段,这位帝王心中究竟如何想,根本没人知道。

  那日他和拓跋香离开云中宫后直奔公主府,却并没有所谓的急事,显然是有心人为之,起先,他以为是冲着乔岷而来,但乔岷归来后,又并未不妥,除了时时面生愁苦,像办砸了事一般。

  那么这一次,究竟冲着什么来?

  公羊月想不通,连日出入府邸,想揪出幕后,但却被七月的一道旨意给绊住脚。拓跋珪有意即皇帝位,改弦更张换年号,且在中宫开宴,邀公主府出席,似有意想在宴后予公羊月授爵。

  现今抽身,便是对拓跋香的不义。

  当年公羊启娶拓跋香的时候,他的来路未必瞒住了所有人,至少昭成帝心里有数,至于旁人则多半被借口所蒙骗,公羊启失踪后,灭国在前,追究的人少,即便复国之后,再说驸马坏话,也没有实质性的作用,扳倒公主,毫无意义也毫无理由。

  但现在不同,公羊月回来后,若按照当年的许诺,拓跋珪必须封赏,那么他就算代国一份子,从前左耳进右耳出的风言风语,也会变得尖锐,被重新正视,即便贵族们不施压,魏王自己也会出手试探,眼下离去,不打自招,像在燕国得罪慕容临一样一走了之,那接手烂摊子的拓跋香又该如何自处?

  即便是鸿门宴,他也需奔赴。

  宫宴阖府上下只邀请了拓跋香和公羊月,晁晨虽隐隐觉得不妙,但却也无力阻拦,好在这时候乔岷站出来请愿,说自己欲同去,公羊月晓得他上次面见没谈妥,有心想再试一次,便说与拓跋香,后者觉得前后有个照应,随即应诺下,作为近侍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