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冠剑行>第121章 

  公羊月没有找晁晨麻烦, 而是转头对拓跋香道:“我有事和你说。”

  他说话的态度很不好,压根儿不是恭顺对长辈,倒很有股以下犯上的冲脾气, 但拓跋香根本不在乎, 反而因为他主动开口, 而面露惊喜:“你说,有话尽管直说, 但凡你所想, 我都能为你做到。”

  这还是曾经那个威风凛凛,随性洒脱, 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公主么?

  记忆中的拓跋香从来举止得体, 温柔大方,若不是在贺兰山外、无定河边得闻往事, 公羊月真就以为这便是她一直以来的真性情。

  可事实并非如此, 她只是下意识在扮演, 把自己活成了有求必应的模样,因为她觉得自己的丈夫所深爱必是端庄聪颖的妻子, 膝下的孩子需要的是温柔恬静的母亲, 历经战乱的故国需要的是武能□□、稳重多智的公主, 而没有人需要曾经的那个拓跋香。

  呵。

  这同常达观有何区别, 只不过一个写在脸上,一个埋在心里。

  他们都心知肚明, 可谁都没说, 公羊月别开脸,矛盾和纠结撕扯着他, 一时间烦躁得不想再看到那双眼睛。

  都怪晁晨!

  没事瞎掺和什么?要不是以为拓跋香要给他说亲,自己又怎会失态地出门来, 想到这儿,他回头凶巴巴瞪去一眼,而后抬腿朝外走去。拓跋香知道他想避人耳目,于是默然跟上,二人一直走到院子偏僻一角,这才停下。

  拓跋香痴立原地,两人面对面四目相望,没有漠视,没有闪躲,没有争执,亦没有回避,让她情不自已伸出手,想摸一摸公羊月的脸。其实对拓跋香来说,思念早已化入骨髓,连她自个也分不清,融入血肉里的情感究竟是来自生死不明的公羊启,还是单单只因为他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

  “月儿。”

  她颤声一呼,公羊月无动于衷地闭上双眼,板直身子,冷冷道:“如果我说,我想私下面见魏王(注),你能做到吗?”

  拓跋香垂下手臂,自嘲般一笑:“月儿,难道我们之间,只剩下直白的利益交换了吗?”

  ————

  公羊月独自返回屋前时,石阶下两口摔翻的箱子已被下人收捡拖走,双鲤远远瞧见人归来,翻动的嘴皮子突然抿紧,抱上公主给的吃食,左右觑看两眼,像只滑溜的松鼠,飞速离开。

  阴影下,晁晨背靠窗侧的石墙,沉默地看着两步外的青草叶下,两只蚂蚁在打架。

  公羊月视而不见,径自去推门,晁晨却忽地低笑一声,惹得公羊月快步调头,挥手一把揪住他衣襟,恶狠狠问:“笑什么?”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我笑某些人小时候乖巧可人,怎么长大后是这副模样。不过……”晁晨止住声,在死寂般的静默中停顿许久,才抬眸向天空仰望,放缓语气续道,“不过这样,很好。”

  公羊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晁晨挪动目光,直视对方,一字一句复述道:“这很好,怕只怕你从小就是个混蛋。“连希望都没见过的人,很难保证不会扭曲于绝望,曾被温暖呵护的人至少心里会勉留一丝未泯的光,即便深处囹圄,也会努力打破藩篱。

  过去那些怀疑、顾忌和畏缩,在今日彻底烟消云散,晁晨不再觉得公羊月是戏弄,是扮演,是试探,有朝一日会变脸般予他毁灭,他开始向信任倾斜,开始相信他就是他。

  所以,他才会说,这很好。

  “呼——”

  长舒一口气,晁晨挺直腰板转身离开,因心境的变化,脚步也变得轻灵——

  二十二年来,他从没有这样深刻地去认识过一个人,原来只知当下,不知过去,真的不能妄议菲薄。这些道理,是他过去从没有想过的,回头来看,年少的他流于表面,根本不懂人,更谈不上懂心。

  “等等。”公羊月出声将晁晨喊住,但他自己却又不说话,五分挣扎,三分疑惑,还剩两分似难为情。

  他慢慢走到墙下,背靠在晁晨站过的位置。

  晁晨想走,思忖片刻,又折回头,挨着他站立。屋子里的油灯燃尽芯子而灭,廊下瞬时昏惑,连唯一的一丝月光都被厚重的乌云遮蔽,而显得微弱不可一视。晁晨靠得太近,无意间碰到他的手,立刻往回缩。

  公羊月一把攫住他的手掌,拿拇指在掌心上捏了一把,不冷不热地开口:“欸,流这么多汗,紧张?”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为何要因你紧张。”晁晨低声反驳。

  这话出口,公羊月反倒笑了,戏谑道:“急什么,我又没说是因为我紧张,难道你心里是这样想的?”看他急出满头细汗,公羊月不再逗弄,认真道:“我是说先前,你就不怕……她给你说亲?你要是没那心思,叫你吃茶喝酒全不要应。”

  晁晨颔首,却不是答应,而是反问:“你这样子好像比我还着急?我没有紧张,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公主殿下竟是如此平易近人,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你想象中是什么样的?”

  “你饶了我吧,我可不想掉脑袋,毕竟是人家的地盘。”晁晨摇头。

  公羊月果真没再追问,想到拓跋香坐在廊下和他们追忆童年的样子,便忍不住失笑,顺着他的话往下讲:“确实不太一样。”如今没于黑暗,难辨神情,他倒是能露个真切,不会生出任何心理负担。

  “依稀记得有一次,父亲远行数月归家,下头的人回报,她从架子上摘了大氅就匆促出门,不许人跟着。我心里好奇,于是把奶娘骗开,偷偷跟去。她一路迎着风雪,在盛乐城最高的那座城门前向父亲扑上去,因为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所以不矜持,也丢了稳重。”

  “她将衣服披在父亲身上,父亲似乎没料到她来,更没料到她的热情,有些发怔,于是,我听到她说——”他以旁观者的口吻叙述,自打知晓身世后,至今再难开口说一句母亲,“她说:老娘来接你,你居然敢跟我摆脸色,冻死你得了!”

  晁晨猝然转头。

  他看不清公羊月脸上的表情,只知道他声音在不住颤抖,于是,晁晨慢慢卷曲四指,回握住他的手。

  “……和我平日见到的那个人前人后的她,并不一样,在我心里端庄、大方、高贵、温柔,是能想到的所有,最贴近的描述。”

  公羊月轻笑一声:“有的选择痛苦,但对谁都好。”

  见他心意已决,晁晨无力劝,只能转身离开。

  进屋前,公羊月再看来一眼,嘱咐道:“来云中还有正事,你无事就待在公主府,这里至少很安全,我最近可能会频繁出入。”

  “你跟我报备作甚?”晁晨觉得别扭。

  公羊月哼了一声:“我乐意。”

  ————

  入宫那天,六月见底。

  因为宗亲关系和在朝绝对的拥趸,定襄公主府的车马能随意进出宫闱,拓跋香出面,面圣轻而易举。

  当车马招摇穿过长街时,没人起疑,甚至甚少有路人投来观望的目光,但并不代表无人不知,刘智回去独孤部,小侯爷的归来是该晓得的一个不落,但那又如何,没人会怀疑这次面谈别有目的,只当是一出“表兄弟”见面。

  乔岷换了一套胡服,坐在脱下红衣着宫装的公羊月对面,低头捧着食盒,公羊月则撩开车帘,注视外头的风吹草动,直到车夫扬鞭掉头转弯,跑出城门,他这才有些坐不住:“不是去宫中么?”

  “是行宫。”拓跋香正支着下巴,就着矮几假寐。

  战国时期,赵武灵王依星官谏言,在河东荒于、武泉、白渠三水汇流之地,堪舆后大兴土木,首建云中城,后昭成帝拓跋什翼犍南迁时,又起了一座盛乐城,两城位置相邻近,世人或称其为东西两都。到如今,拓跋珪复国后定都盛乐,而从前的云中城云中宫则演替为行址,那儿临近皇家草场,宫人时常会去避暑狩猎。

  宫门前例行搜检后,三人由宫人引着往内殿去,拓跋珪早起策马围猎,而今正在拭弓,听见禀报,忙搁下手头之物迎了出去。

  早听闻小姑姑的儿子找回,他也想见上一见。

  对于这位年长自己两岁的魏王,公羊月印象浅浅,只依稀记得幼时曾有过不少接触,那时候拓跋什翼犍还未退位,世子拓跋寔去世不过两年,身为遗腹子的拓跋珪随母居住,并不怎么受待见,脾性很是温和。

  公羊月觐见时,发现这位表哥生得昂藏威武,爽朗清举又不失贵气,玉树临风又不屈劲节,乍眼看去只道非是池中物,再教人无法与回忆中的沉闷相重合。

  两朝变故,十数年蹉跎,少年逆境长成,确与当年再无可比。

  三个人都面带笑容,但因身份之隔,互相寒暄时亲昵中总带着几分疏离,无论是母子俩,还是姑侄、表兄弟俩,能说的话翻来覆去都是套词,公羊月觉得无趣,索性直奔主题。拓跋香说带了些亲手做的糕点,乔岷立时从殿外呈上。

  拓跋珪眼力极佳,瞧出此子气度绝非奴仆可比,料想是公主有话,于是遣退旁人,只留下暗卫。

  “在下乔岷,叩见魏王。”

  乔岷举声高呼,放下食盒,规矩俯首,随后从怀中取出一条金乌带,向前呈递。拓跋香和公羊月对视一眼,显然知其含义,识趣地找了个理由,先退到了偏殿暖阁,着内侍和宫女备棋盘,玩起握槊。

  公羊月心不在焉,玩得随意,他这个赌场老手没一个时辰,竟然连输了七八局,把所有的筹子都输了出去。

  拓跋香并不见高兴,不需他让,更见不得他无所谓的模样,只沉闷地摆棋。这心里头装着事,一不小心就摆错子,她登时紧张得满手是汗,且小心翼翼去窥看公羊月的表情。

  这小动作触动了公羊月,不知怎地,他想起在敦煌黑市里头,和晁晨玩棋的情景,自己也是这样怒气冲冲压不住,结果老是失棋。想到这儿,他唇齿带笑,掀起眼皮,坐直身子,本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但无意瞥见她眸中的渴望和认真,便高调地提子。

  拓跋香反倒来了精神,脱口喊道:“再来!”

  等话出了口,她才着急忙慌去看公羊月,见他笑容深深,不由又道:“月儿,你在想什么,如此高兴?”

  “总不是在想你。”公羊月忽然有些烦乱,不想再陷在脉脉温情里,冷了脸,推开棋桌,趿上鞋子往庭中去。

  拓跋香孤零零坐在毛毡上,有些颓丧,两指轻柔鬓角。

  转过廊道,两个小宫女抱着花束迎面走来,擦肩时垂首行了一礼,而后脚步没停,看样子是要往暖阁去。公羊月退回来,把人叫住。

  一问,果真是用来装点。

  他伸手搓了搓花叶,终是没硬下心肠:“晚些再去,公主她不耐此花的香气,会起红疹子。”

  两个小宫女立刻伏地跪倒,连声告罪。

  公羊月将人叫起,指着白玉石台下向此而来的两人,问道:“那是谁?”

  宫女起身,扶着廊柱向外看。

  行宫正殿建于高台,阶梯绵长,足有三坎九十级,而暖阁在侧,位置上还要再突出些,但左右有绿树掩荫,反倒不起眼,公羊月远眺二人时,那二人并未注意过来。

  小宫女的目力不及,等人再近些,这才发现当先的一位身材魁伟,称得上虎背熊腰,单看那肌腱劲达的四肢,也晓得是位武将,而他身后的随行却没那么惹眼,从衣着到相貌尽皆普通,若非那只独眼,压根儿没人记得住。

  “是刘罗辰大人,另一位好像是他的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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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拓跋珪自称魏王,虽然国家叫代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