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匡想推开他,但是紫林霰的力气十分大,根本挣脱不开。尹小匡胸口又是一阵闷疼,他根本执拗不过紫林霰,什么都没说,咳了两声,又是几口鲜血。

  身子就这么摇摇晃晃撑不住了,一下子贴着栏杆软了下来。紫林霰瞳孔皱缩,甚至来不及反应过来,就看到手中的人儿直接往地上滑。

  “小匡——小匡!”

  外面正是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春天的风吹拂着小阁楼前花园里抽出嫩芽树枝的梢,一片万物复苏。

  紫林霰抱着吐得满身都是鲜血的尹小匡就往赤月宗主楼跑,一路上撞到了不少人,大家都被少宗主这般狰狞的模样吓了一大跳,但看到他胳膊中流着鲜血的人儿,又都立即让出一条道。赤月宗的属下们跟在紫林霰身后,想要帮他扶尹小匡,紫林霰却不松手,抿着嘴,眼睛里一片焦急。

  月江流在正书楼批阅宗里的文卷,秦晓提着长袖在他的藏书架前一本本过目,距离秦晓来赤月宗已经有半个月有余,秦晓在宫里请的是长假,反正陵安城还有吴越坐镇。

  他知道齐策大概不会处死赵斯,所以让吴越准备充足,赵斯是必须得死的!

  赤月宗是一个隔绝世俗的地方,很适合养老。秦晓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是来唤回尹小匡,现在尹小匡不愿意记起从前往事,按照常理他应该就此告别,毕竟赤月宗虽然是江湖宗派,但是身为天下第一大宗门,一宗之主肯定每天要日理万机,哪有功夫来待他?

  可月江流却直截了当,让秦晓留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好吗?

  “看到秦公子,总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月宗主是这么说的。

  秦晓想着陵安城那边有吴越坐镇,自己与其急匆匆回去,还不如再陪尹小匡一段时间。事情总是会有个结果,最终那一刻到来后,他们这些人下场都不会好到哪儿去。

  若梁思诺真的一辈子都记不起来过去的事情,就这么隐世在赤月宗,有赤月宗的保护,齐与晟再怎么动手段,也无济于事吧……

  赤月宗有很多关于药材的书,秦晓一本本地看,看的微微入神,时不时还会用手挠挠头。月江流停下批阅文卷的手,抬头看着秦晓的背影还有那些小动作,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实在是……太像了!

  月江流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要不要问问秦晓,但是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左思右虑,终于下定决心站起身来,哗啦——!

  正书楼的顶层藏书室却被人一脚给踹开。

  坐在案桌前的月江流和站在书架下的秦晓都被惊动,纷纷扭头,就看到紫林霰抱着一身红衣的尹小匡,满手沾染了鲜血地,惊慌失措站在门边。

  “爹!”

  “小匡他——”

  赤月宗的医术在整个江湖那绝对是若称第二,绝无人敢坐第一的位置,赤月宗宗主更是精通世间各种疾病症状。

  尹小匡躺在玄冰底下阁的药理冰床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白色里衣,处于完全没有意识的状态,脸色很苍白,衣服少了才才能发现他已经瘦到不成样。

  紫林霰站在冰洞的洞口之外,冰洞需要凝结气息才能激发被治疗者最大的血动力,所以除了治疗师之外,其余人一律都不许进入,想要陪着那只能站在十几米外的洞口处。紫林霰一拳砸在冰冷的冰柱上,满脸的愧疚,真的是他太大意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明明每天都和尹小匡呆在一起,却完全没有察觉到尹小匡的身子已经瘦到皮包骨头。

  其实也不能怪紫林霰啊,他们相识的时候已经是秋天,过去的几个月天气逐渐变凉,衣服穿的越来越多,到现在也仅仅是开春不久。尹小匡一直穿的很多很多,摸着肩膀都摸不出来肉/体在哪儿。每次紫林霰想要捏捏他的胳膊看看他是不是长肉了,都被尹小匡巧妙地躲开。

  即便如此,紫林霰还是自责,自责到骨头都麻木了,他怎么怎么都觉得自己对不起尹小匡,眼眶一酸,泪水差点儿就涌出来。

  立在一旁的秦晓倒是很冷静,看了眼逐渐跪在地上的紫林霰,居然还能分出脑子来感慨尹小匡可真是个妖精,不论是绝世奇才年少将军还是权倾朝野厉色皇子还是天下第一大宗门少宗主,一个两个三个都被他的美色给迷得神魂颠倒。他甚至有些庆幸自己不好男色,不过秦晓本人风流史也一把一把,自嘲地笑了笑,也没资格去数落尹小匡。

  “少宗主也不需太自责。”秦晓拍了拍紫林霰的肩膀,也不知道说的话是安慰的话还是更加刺激人的痛点。

  “我都没发现他病成这样!”紫林霰一把抓在心口吼道,“我还信誓旦旦一定能把他照顾好!”

  秦晓想了想,挺平静地张开嘴,一点儿也没有难过,他对紫林霰娓娓而谈,“你当然看不出来。”

  “察觉生病先察觉瘦脸,诺……小匡他定是每天都灌了浓盐水,让自己的小脸一直保持在浮肿的状态,这样就让外人看不出来他因为生病而脸瘦了。”

  “眼尾那不正常的红色就足以说明他的脸还圆圆的,不是正常的长肉而是刺激出来的浮肿。”秦晓伸出手指了指躺在冰床上的小傻瓜。

  紫林霰瞬间愣住,嘴里的话吐出来的都磕磕绊绊,“浓……浓盐水?”

  “嗯,”秦晓点点头,挺平静地继续说,“以前他就经常这么干,早些年在风月楼为了掌握情报而迎合客官,但是又不想真枪实弹地来,所以每次有来醉仙坊的嫖/客想要上他的时候,都会用大量的迷魂香致幻粉之类的给嫖/客们造成真的干了尹老板的错觉。”

  “但这些粉药,极为伤身子,会给肝脏造成不可逆转的创伤,浑身迅速拉跨下去。为了不让嫖/客们嫌弃,小匡一直都用灌浓盐水的方式撑着小脸浮肿。”

  秦晓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紫林霰脑子嗡嗡地听着。他问秦晓,以前尹小匡是开青楼的?秦晓沉默了片刻,点头,“六岁那年,家破人亡,然后被卖到了你父亲曾在凌河州开的最大风月坊韶华楼。你父亲说不上来是好人还是坏人,一边按照风流男/妓的方式培养着他,一边又不让他出去伺候人,顶多也就是被客官揩两把油。”

  “后来……后来的事情我就不是很清楚了。”那一段,便是尹小匡短暂生/命/道路上最黑暗的岁月。

  “再后来就是一切准备周全,杀回陵安城开始复仇。”

  “复仇?”紫林霰不明白。

  秦晓眼神悲伤了几分,似乎是不太想说,但最终还是下巴轻轻一点,“没关系,如果小匡真的生病很严重的话,那些仇恨他不再卷进去也罢……”

  冰洞内的冷气瞬间膨胀,喷发状从洞/□□发出,秦晓的话还没说完,整个人都被那强劲的冷风扫射的连连后退,身上的衣服疯狂飞舞,他和紫林霰在一阵冰碴狂乱中抓着对面的冰柱好久,终于等到冰洞内烈气平息,喘着粗气从地上狼狈爬起身。

  轰——冰洞的铁网门徐徐升起。

  月江流疲惫的身影在一团团厚重的冰雾中逐渐映出,紫林霰连忙上前去,跪在月江流面前问父亲小匡怎么样了,头还不停地往冰洞内探去。

  秦晓也跟了上来,脸色平静,眼睫毛却有些轻微颤抖,他应声地道,“月宗主……小匡他……”

  月江流闭上双眼,轻轻抬手抚摸了下紫林霰的脑袋,话却是对秦晓说的,

  “尹公子他中毒了。”

  “血毒,秦公子,应该听说过吧……”

  秦晓如遭雷轰,一下子就定在了冰面,平静的脸上就像是突然心脏被裂开,能看得见地迅速惨白下去,“血……毒……?”

  月江流悲哀地点点头。

  秦晓突然就听不到四周的声音,呆呆地望着漫天白色的冰洞,月江流扬手指了指还躺在冰床上的尹小匡,示意准许他们进去看看。

  尹小匡静静地躺在透明中掺杂着乳/白冰凌的宽大冰榻中央,洁白的里衣整整齐齐贴着他瘦弱的身骨,黑色从长发散开在冰面上。睡的那么的安静那么的温柔,仿佛岁月并没有对他有过任何的伤害,仿佛做了一个美美的梦。

  秦晓走近冰床,身后紫林霰神经质似的问着月江流“血毒”真的没办法治吗的声音越来越飘远,秦晓伸出手,颤颤巍巍摸了摸尹小匡散落在床榻下的青丝,就和那年再一次见到他时一样,躺在床上,静静地沉睡。

  那个时候的尹小匡浑身是伤,齐与稷已经快死了,是尹小匡想方设法联系到秦晓的,尹小匡躺在洁白无染的床榻上,很久才醒过来,醒过来的第一眼看到秦晓,呆滞的眼底突然就流露出一丝哭意,“阿晓……”尹小匡眼眶红红地对秦晓说,

  “我娘没了……”

  那个时候,距离殷朝灭已经过去了八年。

  秦晓是被墨竹绵从脏乱的贫困窟救出来的,连着阿年,在阴暗无光流浪的日子里,秦晓第一次见到墨竹绵,第一次见到那么漂亮的女子,笑盈盈对他伸出手,递了一个热乎乎的烤地瓜,墨竹绵是秦晓生命中最耀眼的一束光。

  殷朝被灭,墨竹绵葬身在齐策的寒刀之下,听说暨军血洗陵安城的那一夜,墨竹绵脖子上流出的鲜血,染红了整个皇宫的青石板路,血红的枫叶在陵安城的上空刮了一夜。

  秦晓从来没有停止过对齐氏的恨。

  所以说在当他得知墨竹绵的儿子还活着那一刻,他像是再次看到了光,疯了般奔去藏在陵安城最隐蔽竹林里的闵轩居,然而却看到了被齐与稷折磨的不像话的尹小匡。

  秦晓差点儿就亲自给齐与稷一刀让他下地狱,可尹小匡却拦住了他,那时候的尹小匡身子也很虚弱,但还是有点儿力气,他拉着秦晓的袖子,下巴朝着齐与稷的病房一抬,“他给了我不少有关于复仇的信息……活不久了,齐家的人,让我亲自挨个儿来杀!”

  尹小匡的手指动了动,终于微微睁开眼,他视线有些模糊,瞳孔无法聚焦,恍惚间,在一片冰冷的世界中,似乎看到了秦晓。

  “……”

  秦晓努力忍着,脸上挂着笑扶着尹小匡起身,给他穿好大衣,尹小匡浑身没力气,缓慢喘着气,声音很虚弱地开口,“我到底……怎么了。”

  秦晓给他套着衣服的手一顿,脸上的笑意僵硬。

  尹小匡吃力地抬起头,赤月宗的检测人体疾病的方式很耗费病人的体力,所以这让尹小匡此时此刻真的很羸弱,他盯着秦晓的脸,微微扯了扯嘴角,“你还是老老实实说我到底怎么了吧,本来你笑的就比哭还难看……”

  秦晓终究是控制不住了,平静了大半天的情绪终于崩溃,他哭的像个孩子,紧紧抱着尹小匡,呜咽道,“血毒……月宗主说你活不了了……”

  “是么……”尹小匡闭上双眼,靠在秦晓的怀里,他依旧记不起来任何人,但是总觉得秦晓的怀抱很温暖、很熟悉,“也好……”

  紫林霰比秦晓还要难过,直接让人把尹小匡抬回小阁楼,哭的双眼通红地对尹小匡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是他没照顾好他。尹小匡被他捂着捂得有些难受,想烦躁又有些不忍心,只能等人发飙发完了,才叹着气,好像要死的不是自己而是面前的人。

  月江流也跟着进来小阁楼,眼下尹小匡也不知道还有多久能活,既然之前尹小匡是选择的留在赤月宗好好过日子,自己的儿子又那么喜欢他,月江流还是希望能给尹小匡延长一天的命是一天。

  紫林霰抱着尹小匡,红着眼睛求父亲,求求他救救尹小匡。

  月江流很了解血毒,知道这个病根本无解,但是以赤月宗的医术,好好调养,活个五年十年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万一在这期间赤月宗再研究出来血毒的根治方法了呢?月江流拉来一把椅子坐在床边,目光严肃地对尹小匡开口,让他最好做好准备,因为从阎王手里抢命,是一件非常痛苦的过程。接受的治疗非人能承受的住,比在身上钉十八道钢钉都要痛苦。

  所有人都默认了尹小匡会接受治疗,努力地去活着,毕竟是个人都不想死,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

  可尹小匡却平静地望着月江流,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让在场的人都要疯的话,“月宗主,尹某恳请宗主能完成我最后的一个心愿……”

  “我想……恢复记忆。”

  “既然都要死了,那还是把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全力用在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上吧……”

  紫林霰直接抓狂,压着尹小匡不让他走,绝对不行!不准恢复记忆也不准回去复仇!他对着自己的父亲第一次失了控地大吼,尹小匡必须留在赤月宗好好活下去!不能放他回陵安城!

  月江流也愣了,回过神来第一反应也是不同意!板起面孔对尹小匡厉声道,现在他的情况还是可以控制的,就算恢复记忆也不能走!

  “你要是就这么回去复仇,复完仇,那些朝廷的人又怎么可能放过你!来来去去,身体彻底拖垮了,错过最佳治疗时机,到时候就算我赤月宗,都无力回天!”

  尹小匡虽然什么都不记得,虽然也知道活着才会有希望,虽然也很想跟紫林霰一起隐世在赤月宗,过着每天起床可以喝着热乎乎的羊奶茶、看着外面银装素裹的雪松林,岁月静好,努力地活下去。

  可……



  有些早已烙印在骨子里的恨,不论过去多么久不论脑海中的记忆被剔除的多么干净,都在按着他的脊梁骨,在血液中对他嘶吼,

  那些仇恨,他必须得报!

  尹小匡推开紫林霰的怀抱,虚弱地坐起身,缓了口气便把双腿放下床,赤着脚缓缓站起身,然后颤颤巍巍走到月江流的面前,缓缓双膝跪了下去,闭上双眼,“月宗主,”

  “尹某知道自己对不住您的一片关心,对不起少宗主的一汪情深,”

  “但……求您了!”

  秦晓在得知了尹小匡要恢复记忆的决定后,也是第一反应不同意,他不是不清楚尹小匡的手段和谋略对他们的复仇起到多么大的作用。

  可,他真的不想再让尹小匡淌这趟浑水……

  尹小匡心意已决,就算没了记忆,对事情执着的脾性也无法改变。秦晓望着消了水肿后瘦脱相的尹小匡,眼睛酸酸的,深深吸了口气,

  “好,那我们就回去!”

  二月的北境依旧很冷,雪堆积在松树上依旧很厚,但是太阳已经很明媚,能看得出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时间一切的事物都在朝着春天生气勃勃。

  用来破解被封印记忆的药物制作还是需要一段时间,这期间尹小匡就拉着紫林霰到处逛啊逛,休息过来的他身体还算将就,每天用药草吊着。紫林霰开始还和他赌气,哭着骂尹小匡就是个傻逼,命都不要了还逛什么逛!

  尹小匡冷脸看着哭的稀里哗啦气红了眼的紫林霰,扬言不出去玩就算了,那么等他死了,咱俩连最后的回忆都没有了!

  紫林霰揉着眼睛,骂尹小匡没心没肺,尹小匡说自己本来就没心没肺,倒是紫林霰,怎么明明要死的人是他,紫林霰反而一副要没命的模样。

  “那是因为我不想你死!”紫林霰抓着尹小匡的肩膀吼,“我喜欢你!我想让你好好的!就算你不喜欢我你不愿意跟我成亲,我也想要照顾你一辈子!”

  尹小匡抬头注视着紫林霰的眼睛,头一次没在清醒的时候推脱掉紫林霰的怀抱,他似乎也有些动容,伸出手摸了摸紫林霰的脸,“我也挺……喜欢你的。”

  “以后我不在了,要不你也找你爹抹消了对我的记忆,然后找个胸大屁股翘的好媳妇儿好好地过完往后余生,好吗?”

  紫林霰“哇——!”的声哭了出来,边哭又开始骂,骂尹小匡你就是个狗,怎么就这么戳人心窝子!

  恢复记忆的药终于炮制完成。

  月江流把药交给尹小匡的时候正好是二月末的那天,白天天气很好,傍晚还有很漂亮的火烧云。火烧云在北境是很难见到的,但大暨十二年这一年,似乎世间冒出了很多很多稀奇古怪的天象,就比如说,在深夜中,只有在深冬才能看得到的绿色玄光,今年开春后却又在郁金镇的天空上看到过好几次。

  玄光降临,兆示着将有好运降临,有一次晚上尹小匡和紫林霰坐在赤月宗屋顶砖瓦上喝酒,意外看到了那靓丽壮观的玄光。尹小匡半开玩笑,跟紫林霰撞着酒坛子说,这大概是老天爷给我赏赐的上路仙气~

  尹小匡接过月江流给他的药,跪地谢过,这些时日他因为心怀愧疚,在赤月宗见了谁态度都意外的温和,对月宗主还有少宗主更是毕恭毕敬。月江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摸摸尹小匡的脑袋,让他珍重吧。

  尹小匡将药兑入酒中,这种药溶解在酒水里,进入体内药效起来的要比干吃快得多,他不是不想再享受一下最后的岁月静好,可是骨子里燃烧起来恨的怒火已经把他啃噬的抓狂。

  赤月宗外后面的雪松林里,有一片净土,周围都是白皑皑的雪下绿油油的松,不到四月份不会恢复绿色。然而这块净土上,却长着数十里的樱树。

  很反常态,但的的确确在这天寒地冻的北境大森林里,藏着一片长满樱树的净土。传闻这好像是很多年前前朝末后墨竹绵亲临北境,用一些奇奇怪怪的妖术将此地的气候静止,永远停留在春天的温暖中。

  并种下十里樱花。

  这里的樱花有些已经绽放,飘起一瓣又一瓣的小花,最中心的樱花树生长的十分高大,木干粗壮,风一吹过,全都是花瓣雨。

  当地人都把这里当作祭拜圣地,鲜少有外人能踏入。

  尹小匡拎着掺了药的酒坛子,拖着长长的红衣,一个人悄悄来到樱树林。他翻身跳上树干,坐在最下端枝干分叉的凹陷处,倚在身后的树枝上,望着渐渐降临夜色中风吹起的淡色樱花瓣,拧开酒坛,往嘴里倒着烈酒。

  最后一抹夕阳落下,皎皎孤月浮上地平线。

  齐与晟的马车赶在二月的最后一天,终于到达了郁金镇,他们来的悄无声息,不想大张旗鼓惊扰了这边的居民。

  月色降临,一行人还走在大森林的小道间,武殿帅在前面哒哒哒驾着马,齐与晟坐在车厢内,透过微微荡漾起的车窗帘,他居然在一片寒冷笼罩的雪松下,看到点点樱花的花瓣。

  齐与晟有一搭没一搭问了句,

  “怎么这个季节,北境能出现樱花?”

  不能怪齐与晟对圣地的一无所知,北境的疆土实在是太大,“圣地”这个地方也仅仅是郁金镇的人知晓,毕竟“圣地”很美,却又是前朝皇后建立的,为了避免新朝的纷扰,还是藏起来比较好。

  武殿帅之前在等齐与晟跟尹小匡武林大会比拼时,意外听闻过这块长满樱花的“圣地”,他甩动手中的缰绳,悠悠道,“北境奇观之一,不过鲜少有人知道。”

  “哦?”齐与晟回应,“怎样的奇观?”

  武殿帅道,是一片樱花林,里面的樱树常年花开,被当地人奉作“圣地”,想要祈福好运的人很多都会去那里拜一拜。

  齐与晟突然就推开面对车夫的门帘,对武殿帅轻轻道,“那我们也去看看吧。”

  “如果……祈福真的能灵验的话。”

  这些时日宫中的事情实在是太多,腐血花依旧没什么眉头,但齐与晟总是隐约感觉,真相很快就要呼之欲出

  有什么东西,会在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付之东流。

  他还是不想信邪,也不信神明,可倘若神明真的可以让一切都好起来,可以让他在知道最深渊的阴谋那一刻,不要太痛苦……

  马车偏离原本的道路,朝着樱花花瓣飘零的方向哒哒哒奔去。

  风吹动,月色散落,尹小匡喝光了坛子里的所有酒水,躺在树干上静静地等待着记忆恢复的那一刻。

  没有多么的心慌,大概是烈酒将血骨里的恨意浇淋了不少。

  一团又一团的樱花瓣在风中飘散、聚起,今夜的风格外的瑟,尹小匡穿的厚厚的红衣坠下枝干的衣角都被吹的不断飞舞。那些淡色的花瓣在他衣服上留恋、散去,再次飞回寂寥的天空深夜,在月色下卷着淡粉色的光。

  “似乎……头有点点开始痛了。”尹小匡咂巴咂巴了下嘴,额角微微跳动,脑袋仿佛被人轻轻隔开一道裂口,一点一点,涓涓往里面塞进去什么零碎的东西。

  风骤然刮起。

  那些飘零到地面上的樱花花瓣突然就剧烈地飞舞,大风吹的狂,头顶长满天的枝干绽放的花朵纷纷离开枝头,洋洋洒洒卷起一场盛大的樱花雨。月光洒在所有的花瓣上,很远很远的方向,有隐约的哒哒马蹄声。

  尹小匡睁开微醉的眼,痴痴地看着那花瓣盛宴,耳边有什么人呼啸而来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他抱着酒坛,寥寥直起腰板。

  搭在另一头枝干上的腿一个不小心,没支撑稳,整个人忽然就从树干上坠落下来。

  樱花雨随着他的下坠而飞舞的更加狂暴,满天都是淡粉色,满地都是风吹着草摆动的温柔,红色的长衣在空中旋转,哗啦哗啦扬起一片绯色的光。

  嗖——!

  一只大手,稳妥妥地接住了他的身子。

  尹小匡转过头,大红的袖子在面前拂过,衣袖落下那一瞬间,他看清了接住他那人的脸。

  突然就睁大了双眼,陌生而又熟悉的脸庞倒映在瞳孔中,直插眼底的最深处

  画面翻滚,那道被撕开的记忆裂口终是朝着被封印的深渊敞开了下去,铺天盖地的回忆一股脑全部涌入他的脑海中。

  【娘亲,你醒醒,你醒醒啊……诺诺再也不淘气了,诺诺一定好好听娘亲的话,再也不偷吃娘亲的红豆糯米糕了,娘……你醒醒,跟诺诺回家好吗!】【这个小孩是从中原卖过来的,在陵安城的流浪区翻出来的。别看脏兮兮,洗干净了可白嫩着呢!月老板不是最喜欢姿色绝美的男娃?一口价三百银两,在下就把他转让给您韶华楼了!】【在下乃醉仙坊尹老板,整个陵安城方圆几十里男色服务若我家称第二,绝无敢坐第一的!何大人今夜不妨来试一试我醉仙坊的妙曼柔情?】……

  【齐与晟!求求你了不要再折磨我了!真的很疼!求求了……求求了……】深色夜空之上,玄光绚烂降临。

  赵斯被发配到西域,建和十二年二月二十八正式启程离开陵安。二十多年前替学案的冤情以及被杀女尸的身份全部公布于天下,并且记录入刑部罪行档案。

  舆论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可怕,大概是这些年人们的思想意识渐渐端正,不再像是殷朝时期,为了功名利禄什么都干,落井下石杀红了眼。

  大家在了解清楚赵斯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后,抨击年步芷年无庸的站多数,同情赵斯的也大把大把。可不论怎样同情怎样憎恶罪魁祸首,杀人就是杀人,虽说当官的手上有人命是常态,但赵斯这件事曝光后,全天下都知道当朝右丞相沾染了丑闻,丞相这个位置,去掉了被发配西域,也不是坐牢,在那边要是重新起来,放弃仕途下海经商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赵斯临行那天,天气并不太好,二月底三月初陵安城经常容易糟沙尘暴,其实这些年春季尘沙的泛滥已经得到很良好的治理,都是些殷末留下的伤,想想邵承贤何匀铮上位这些年,对大暨推行那些政策真的还算蛮造福国家社会百姓的。

  仿佛是从大漠吹来的沙,吹落了赵斯盖在头顶的斗篷帽,几缕没有被束入发冠的青丝在风沙中浮起。赵斯回头看了眼陵安城城墙下红色的大门,眼底还是渗出了一点点留恋。

  十二年前,他第一次举着红缨枪,骑在烈马上,随着齐策那一声“杀了梁岸——斩除暴/政——”,挥袖砍下那一个个大殷军队将士的头颅,第一次,踏入陵安城。

  “赵大人。”押送他去往西域的士兵走上前来,将正在回忆的赵斯拉回现实,“该启程了。”

  赵斯回过神来,对那士兵点点头,士兵一直很敬重这位武力高超的右丞相,却没想到自己偶像还有过一段如此悲哀的过往,他终究软了心,希望在去西域的路上能保护的了赵大人的平安。

  一行人即将踏上行程,旁边来来往往进出陵安城的人没有任何惊扰,或许有人是认出了这个穿着破烂的沧桑男子就是曾经威名显赫的右丞相,可是如今落魄了,要被发配远地,不打扰,才是最好的告别。

  赵斯甩了甩手上的铁锁,对一旁押送的士兵轻声道,“走吧……”

  “等等——!”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赵斯的步子瞬间停住,回头,就看到一袭白色衣服的男子策马奔来,在他面前止步。

  新上位一年多的尚书令吴越,赵斯并不是很熟,因为他很少回宫,吴越上位后又几乎半步不离陵安城。赵斯见吴越翻身下马,旁边还跟着几名穿着御林军衣服的侍卫。

  赵斯有些意外,吴越和他不熟,为什么这人却会来送行?

  尚书令对赵斯做了个揖手礼,文邹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没有说过多的客套话,从袖子中摸出一张裱着金色边的卷册,徐徐展开,一丝不苟地将上面的内容一个字一个字念了出来,“罪臣赵斯,听旨——!”

  赵斯一愣,被吴越带来的御林军一脚踹在膝盖上,直接跪地。

  “朕左思右考想,还是认为赵氏在大皇子齐与稷之死一事上罪孽深重——”

  “即——撤回赵氏发配西域一令,赐鹤顶红一瓶——自刎陵安城!”

  “罪臣赵氏接旨——”

  圣旨一出,赵斯的瞳孔瞬间扩大,满脸都是不可置信!吴越将圣旨翻过来,正中对向赵斯的面,让他看清楚上面的文字、纸张上的龙图腾、以及那皇帝玉玺,都是没问题,绝对出自齐策之手!

  吴越从袖子中再次摸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瓶,亲自递到赵斯面前,赵斯目光颤抖地望向那瓶子,瓶口是瀚澜白玉雕刻的盖子,这是皇家御用毒药瓶的盖帽!

  赵斯颤抖着手接过,实际上他不是没有怀疑这道突如其来断了他的命的圣旨是否是假的,齐策明明是放过了他、给了他一条生路

  现在却又……!

  吴越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赵斯,这些年他总是能想起十二年前城门被撞破那一刻,赵斯率领着千军万马突破宫城口,他趴在金銮大殿二层的露台栏杆前,望着城池被攻,整座皇宫城一片血染的火海。那时候吴越还不叫吴越,梁悦是当年梁岸在陵安城的破窑子里找到他时,给他这个弟弟亲自取的名字。

  梁岸的确是个昏君,但是他却真的是一个好哥哥。

  最后暨军砸开金銮殿的正大门那一刻,吴越被梁岸一把推入了金銮殿厚墙后面的秘阁,这个秘阁原本只是梁岸用来藏一些墨竹绵制造的不太满意的小玩意儿,梁岸是真的爱墨竹绵,出自墨竹绵之手的每一样东西都要小心翼翼收集起来。

  秘阁的容积很小,小到只能藏得下一个人。

  “保护好诺诺,一定要活下去!”

  这是梁岸最后对吴越说的话。

  满天的火海,满眼的血仇!

  赵斯的确是在齐与稷的案子上没有过多的牵连,而韶华楼藏尸案中更是受害者。齐策于情于理也不会降他死罪

  但赵斯却是灭了梁氏殷王朝的罪魁祸首之一!

  鹤顶红毒下的,从来都不是受害人赵斯,而是带动逼宫叛乱的赵镇台!

  吴越对赵斯说,陛下还是认为你在齐与稷的事情上有罪,那毕竟是齐与稷啊,死在陛下最事业有成合家欢乐年华的长子,“陛下突然改变主意杀你,还请赵大人谅解。”

  赵斯捧着那鹤顶红笑了笑,不知道是想明白了齐策最终还是要反目成仇的理由,还是心有不甘。吴越深深吸了口气,转头对着纪语涵派给他的御林军,让他们做好给赵大人收尸的准备

  然而就在这时,赵斯刚打开瓶盖的手却突然停住,他举着那白玉瓶,突然抬头望了眼面前的吴越,“吴大人,”

  “……或许我该、称呼您姓‘梁’?”

  吴越一愣,站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他这句话的意思,赵斯便毅然决然仰头,将那瓶鹤顶红倒入喉中。

  鹤顶红是经过秦晓之手,加强版的,毒性发作那可是眨眼功夫!赵斯前一脚喝下去那烈药,后一脚双目瞠圆,全身青筋暴起,噗——!

  张开嘴喷出来的鲜血,整个人轰地声倒在了地上。

  没了气息。

  吴越听到那一声“扑通”,终于回过神来,他低头看着倒在脚下还睁着眼睛的赵斯,不知怎么地莫名有些头皮发麻,心脏扑通扑通狂跳,身后的黄沙呼呼吹着他的斗篷,尘埃蒙蒙的天,仿佛在兆示着即将要发生很不好的事!

  吴越收起刚刚对赵斯文邹邹的态度,满脸霜寒对御林军挥手,让他们把赵斯的尸体抬到火葬坑全烧了!绝对不能留任何痕迹!并把那“圣旨”弯腰捡了起来,藏在衣袖下。

  回到宫内,吴越换下白色衣服并处理干净那道亲手仿写下的“圣旨”,穿上深红是官服就往议政殿走,齐策吩咐过他,送完赵斯上路西域,把叮嘱的话带到后,务必来见他,齐策其实是对赵斯还有些旧情,想听一听赵斯离开前还会说些兄弟间的话。

  走到太医院门廊边,吴越突然就看到检验门的几个小官吏正在匆匆搬运着什么,他停下脚步,有些好奇地喊住一个小官吏,问他搬的东西怎么这么多?是又发生什么案子要归档证据吗?

  小官吏见是尚书令大人,不敢怠慢,跪地将手中的一盒子卷宗呈递到吴越面前,恭恭敬敬回答道,“回吴大人,这些都是前些日子四殿下要调的案子材料。”

  “四殿下?”吴越内心咯噔一下,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他……是查的什么?最近陵安城中不也没发生重大到会归档证据的案件……”

  “不不不,”小官吏连忙摇头,“是去年夏天和秋天的几桩案子啦!”

  “就是夏侯秋大人之死还有北漠王之死,这两个人的被杀好像都涉及到一种药草,四殿下特地要去了北漠王被杀时那些残留箭羽的提取物。”

  “那种药草,是不是叫‘腐血花’?”吴越厉声问。

  小官吏吓了一跳,但还是迟疑地摇了摇头,

  “不……是叫——灯心草!”

  “哦对!更往前三个月,原来的左丞相邵大人也曾经来问过这种药草……”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会HE,你们相信我QAQ,不要离开我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