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奸臣他一心向死>第89章 海棠

  江尽棠陷进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梦里。

  梦里他从福元殿的枯塘里醒过来, 看见天上厚厚的乌云,雨水落进他眼睛里,于是眼前一片模糊。

  他从未像昨夜那样恐惧黎明的到来, 万般逃避,天却还是照常亮了。

  从宫里去刑场的路很远, 江尽棠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马车又颠簸,他几乎要吐出来,可是胃里什么都没有, 翻涌到喉头的是鲜血的腥甜。

  终于, 马车停下,外面下起了连绵的雨。

  坐在那把交椅上时,江尽棠垂眸就能看见刑场上呜呜泱泱的人。

  那些人, 或是他熟悉的, 或是他不熟悉的,却全都是江氏的族人、江家的故交。

  有人在哭,有人在骂, 有人在叹息, 有人在沉默。

  雨雾里父亲的表情很平静,平静的不像是一个即将赴死之人, 从去年春到今年夏, 一年的牢狱之灾让他消瘦了许多,但风骨不折, 即便是跪在地上,也让人生不出高高在上的优越。

  阿娘一直看着他, 很温柔的笑, 那笑容同过去十数年没有区别, 宽容、慈和,好似不管他犯了什么错,阿娘都不会生气。

  大哥安楝看着更远处的跪着的人群,大约是在其中寻找自己的未婚妻子,但是终究,人影憧憧,他没有看见那个被他牵连了的姑娘,于是他垂下头,下颌线收紧,似乎是咬了咬牙。

  二哥安榕唇角挂着一点讥诮的笑容,他性子跳脱,轻易不跟人生气,此时眼里的情绪却很沉重,但是在对上江尽棠的视线时,他还是莞尔,对幼弟眨了眨眼睛,想逗他笑一笑。

  日头一点点偏西,午时到了。

  “大人。”有人在他耳边说:“可以问斩了。”

  江尽棠不知道自己那时候是什么表情,但应该不会好看到哪里去,因为旁边的人就跟白日见鬼一样,厉声道:“你要抗旨不成?!午时已到,宣斩!”

  江尽棠想要推开面前的桌子,想要离开这里。

  他不愿意俯视他的族亲,他想要和他们一起死。

  忽然雨声大作,父亲抬起沧桑的眼,嘴唇动了动,江尽棠分明没有听见声音,但却听见了父亲的话。

  他说,阿棠,听话。

  听话。

  这两个字重重的砸下来,砸在心口,让江尽棠几近窒息,眼泪落在案几上,晕开一圈水痕,但也就这么一滴,甚至像极了天上落下的雨水。

  世人眼中,监斩官抬手从签筒里抽出了火签,掷在地上,面无表情的说:“——斩。”

  雷声轰隆,手起刀落,血流成海。

  那一天整个京城都仿佛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叫人闻之欲呕,从正午到深夜,这场屠杀大戏才终于落幕。

  宫里来人要接江尽棠回去,江尽棠没有理会,他一步步走下了监斩台,跪在鲜血里,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淋着雨离开,消失在了荣昌大街的尽头。

  宫里的旨一道道下,要将江氏赶尽杀绝,在崔氏灭门后,江余音三尺白绫,将自己吊死在了羯鼓楼上。

  这个崔澹烟和江璠一眼万年的地方,这个江余音曾经说“我所求不多,只希望我的夫君能有爹爹待阿娘一半就好”的地方,终结了江家百年盛名,也终结了江余音和宣恪的所有爱恨。

  至此,光远十四年的暮夏,江尽棠失去了他在世的唯一亲人。

  江余音下葬的那一天,他只是远远的看着她的棺材,他已经没有资格去祭奠她。

  江小公子死了,活下来的是深宫里最下贱的宦官。

  宣慎在弥留之际召见他,又是一个春过夏近的时候,他迎来他的二十岁生辰,宣慎赐了他“长宁”为字,和一枚价值连城的透骨香。

  皇宫承载着整个天下的繁华,乾元殿又是繁华之最,但即便是帝王,在临死前也显得那么无能,江尽棠一抬头就能看见宣慎苍白的脸。

  他已经不再有从前挥斥方遒的意气,和任何一个普通的老人一样。

  死亡临近时,宣慎也变得虚伪起来:“朕……对不住江家,也对不住你。”

  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无法抚慰上万条人命的怨气。

  江尽棠甚至觉得可笑。

  宣慎沉默了一会儿,道:“阿棠,这颗药可保你十年性命无虞。”

  江尽棠厌弃道:“我不需要。”

  宣慎笑了笑:“……朕知道你想死。再为宣家的江山活十年吧,十年后,你就自由了。”

  “……朕记得,你很喜欢宣阑的。”

  ……

  江尽棠猛地从噩梦之中醒过来,在这一瞬间,所有的疼痛都缠卷上来,因为太疼,他反倒是麻木了。

  “主子!”山月惊喜道:“陈大夫果然是神医!他给您喂了药之后,您就醒了!”

  江尽棠眼睫颤了颤,咳嗽两声:“……陈先生来了?”

  山月赶紧将他扶起来,道:“对。您先喝点水。”

  江尽棠喝了点水,干哑的喉咙舒服了许多,他喘了两口气,笑了一下:“……我竟然又看见阳光了。”

  山月眼眶一酸:“主子……”

  江尽棠摇摇头,道:“只是随口一说。”

  山月道:“陈大夫说您醒了,我们就立刻动身回京城,去找陈裳姑娘。”

  听见陈裳的名字,江尽棠并无什么反应,山月想,他果然早就知道陈裳还活着,只是一直当她死了罢了。

  一番收拾,江尽棠坐在轮椅上被推出去,外面天气很好,阳光温暖,江尽棠的肌肤在日光里白的刺眼,他半垂着眼睫,脸上的表情很淡,又是那种没有悲喜的模样。

  宣阑站在门口看着他一点点靠近,江尽棠却始终没有抬眼看他。

  轮椅到了太守府门外,马车已经准备好,山月将江尽棠扶上了马车,正要叫车夫可以启程了,忽然一道风从身边刮过,宣阑撩开晃动的车帘,半跪在车辕上,看着江尽棠。

  少年的眼睛里情绪万千,在看见江尽棠疲倦的容色时,张了张嘴,喑哑的说:“你好好养病。”

  “……我不会再喜欢你了。”

  他似乎要哭了,却又没有,只是声音有些颤:“江尽棠,你好好的。”

  江尽棠静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他说:“好。”

  宣阑深吸一口气,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对他笑了一下,然后跳下了马车,说:“走吧。”

  车队启程,逐渐远去。

  华州的海棠开了,宣阑闻见风里的香,他知道南方的海棠没有花香,这是从江尽棠的骨头里透出来的味道。

  从前他觉得旖旎,如今只觉冰冷。

  温玉成说的很对,谁都能爱江尽棠,唯他宣阑不配。

  宣阑握紧手,指甲刺进皮肉里,血珠冒出来,顺着分明的骨节,滴落在地上。

  慢慢的开出了一朵海棠模样的花。

  ……

  马车走了很远,江尽棠掀开帘子,还是能看见宣阑的身影。

  坐在他对面的陈折恒抬起眼睛,道:“你不怕自己真的死了?”

  江尽棠笑了一下:“死了不也挺好么,生死于我,早就没有区别了。”

  “虽然我不是很想活,但还是要多谢先生把我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他端起茶杯:“以茶代酒。”

  陈折恒道:“我不吃你这一套。”他顿了顿,道:“我问你,若是我没有救回你怎么办?”

  江尽棠顿了顿,说:“那就死了。”

  “荒唐!”陈折恒怒道:“这些年我为了保住你的命花尽心血,你倒是这么随意的对待!”

  “先生不要生气。”江尽棠道:“我知道先生能救我,否则也不会提前请先生来江南了。”

  陈折恒叹口气:“你就是心思太重——这话你自己都不信,何必说出来糊弄我。”

  江尽棠就没再说话。

  他并不确定陈折恒能救他,在与死亡相拥时也真正的感到了解脱。

  但是也终究放不下。

  原来十年荏苒光阴过去,他在这世间,还是有了眷恋的东西。

  ……

  “哎哟我的陛下!”王来福看见宣阑滴血的手,吓了一跳,赶紧迎上去道:“您的手是怎么回事呐?!”

  宣阑抿紧了唇角,看他慌慌忙忙的令人去请大夫,忽然道:“王来福。”

  “陛下,老奴在呢!”王来福赶紧应了一声:“您有什么吩咐?”

  宣阑道:“你从前在母后宫里服侍。”

  “您还记得呐。”王来福道:“老奴从前确实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

  “那你告诉朕。”宣阑眯了眯眼睛:“为何江尽棠杀了母后,母后却要他交代我,不要恨他?!”

  王来福浑身一抖,扑通跪在了地上:“这、这老奴怎么会知道……”

  “你对母后的遗言并不意外。”宣阑冷笑:“还说你不知道?!”

  王来福一僵:“老奴……”

  宣阑在椅子上坐下,道:“你今日若是不说,就不必跟着朕回京城了。”

  王来福趴在地上,犹豫许久,重重的对着宣阑一叩首,道:“陛下有问,老奴不敢不答。”

  “先帝驾崩前,曾经留下一道密令,要四位顾命大臣……”王来福声音颤抖道:“去母留子。”

  宣阑猛地睁大眼睛:“你说什么?!”

  王来福抖如筛糠:“先帝恐有外戚把持朝政、太后垂帘听政之祸,密令四位顾命大臣去母留子,赐了太后娘娘一杯毒酒。”

  “彼时九千岁根基不稳,是太后娘娘恳求他……动手的。”

  王来福道:“太后娘娘恳求千岁爷善待您,她愿意用自己的命为千岁爷铺一条登天之路,以她之死震慑群臣。”

  “娘娘此举。”王来福深吸一口气:“也是怕您……和千岁爷太过亲近。往后数年,千岁爷遵守承诺,对您不闻不问,全了太后娘娘心愿。”

  王来福抬起头,就见宣阑掌心的伤口再度撕裂开,鲜血不停的滴在地上,他却毫无所觉,捂住眼睛笑了一声:“原来江尽棠从不欠我。”

  声音哽咽,九五至尊似乎落了泪。

  *

  作者有话要说:

  狗皇帝乖,等之后再哭。

 

 

第三卷 :白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