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满庭堆落花>第10章 第 10 章

再次见到自己的学生便到除夕这日了。

和襄越来越觉得,自己在柳家是借着先生的名找到了一个读书的好去处。没人理没人问没人管没人烦,要不是还要吃喝,连送饭的春云都可以避而不见的。

这日四下静悄悄的,只时不时的会传来远处的爆竹声。和襄读孟子二章,正读到文意深处时,破天荒的五经竟然到书院来了。

一进书房五经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然后十分嫌弃地说道:“先生,这书房里也太冷了吧。”探头看桌旁的炭盆,嘟囔道:“都没炭火了。”说罢,见和襄仍然看着书并没反应,便自己动手夹了块新炭放进炭盆里。

和襄这才开口问:“不去伺候你家少爷,到这来干什么?”

五经道:“今天宋府派人送了年节礼,老爷高兴的不得了,正让府里准备回礼呢。宋府的人说,有一份礼是宋公子特地交代送给先生的,少爷怕人多手杂弄坏,就先拿回院里了,这才打发小的过来,请先生回去看看。”

“好。”和襄当即站起来就往外走。他倒不是贪礼,也不是怕柳隽修着急,只是礼物是宋韬玉派人送来的,内心不免感念他有心记挂。

回到院里,五经领着往少爷的正堂走。和襄很少到柳隽修的居处,甚至几乎连正院都极少涉足。又想到这个任性妄为的少爷从前都是避之不及的,如今竟要亲自踏足他的领地,到他面前来,脚下便不由地放慢了些。

柳隽修果然在正堂里,隔间桌子上放着三个礼物盒子,大大小小并列放着。他正坐在桌边,等着请的人来。

和襄进来,转过身看到柳隽修,不知是否错觉,他那双眼睛似乎继承了些许柳员外的精明严厉。对视中仿佛柳隽修才是高高在上的先生,和襄倒成了微弱可欺的那个。

“哟,我还当天不黑是见不到先生的呢,没想到五经居然把先生从书房里请出来了。”

和襄懒得跟他都嘴皮子,心平气和地问:“五经说有事,我就来了。”

“有事也是柳家的事,先生这操的是哪门子心思。”

和襄移开视线,继续平和问道:“宋公子是不是给我也备了份礼?”

柳隽修道:“是啊,宋韬玉最喜交友,他既见过你,自然会记在心上。”

和襄道:“那你给我吧,我拿了马上就走。”

柳隽修讥讽道:“怎么,学生的屋子这么不受先生待见?”

和襄反问:“你是怎么了?我来拿我的东西,何来不待见你之说?”

这时春云和秋芫匆匆进来,还没进门就闻到里面□□味,又怕两人闹不开心,因此春云进来说道:“大过年的好好说话讨喜气,怎么我听着这屋里不对劲呢。你们一个是先生,一个是学生,难道就没有两句好话拿来教导我们这些下人的?”

秋芫察言观色道:“少爷这些天帮老爷内内外外打理着,想是累着了,不如今晚早点休息吧。”

“别人家里除夕夜都是要守岁的,你倒劝着少爷早歇,岂不扫兴。”

春云打趣道,但不等话音落下,就听柳隽修越发气不可抑吼道:

“不等你们来扫兴,这里自有人比你们扫得还快!”

春云秋芫不敢乱捅马蜂窝,一个个都悄无声息的。当听到柳隽修大喝出去时,两个丫鬟仿若惊鸟,飞快消失。

和襄看着柳隽修,几个月的相处,虽不甚了解,多少也摸得他的一些脾性。有时觉得他孩子气太重,有时觉得他喜怒无常,动不动就摆大少爷架子。之前柳员外日日督促学业,他在自己面前倒还算规矩客气,小半个月不见怎得脾气回来,轻易是惹不得的。

后来到底还是把礼物拿回自己屋里。柳夫人打发下人过来请,说年夜饭要开席,柳隽修这才放过找茬,不过是丢下和襄,只留了个茜儿在院子里等着。

和襄想着主人家团聚,不想传话的下人和茜儿一起等着,道:“老爷说大年节的,没有不管哪个的道理。况且和先生身份贵重,轻慢不得。”

这身份不知是指先生还是秀才,犯不着此时给主人家添堵,和襄换了衣服来到柳家正堂。

正堂在前院,平时柳家人少,又各自有事,便不在一起吃饭。只在一些重要的年节或者商议族里大事,或是家中有贵客驾临才在正堂会聚。

和襄进门,先给柳员外道贺。柳员外往他手里塞了个红布袋子,道:“和先生年纪虽小,自从到柳家给隽修授学以来,隽修着实安静了不少。原本以为小先生是有意包庇,不过日日抽问功课,倒是从不曾让我失望,看来是没错了。今日新岁,暂且抛开平时身份,你与隽修同岁,我也算是你的长辈。红包不成敬意,权当我这个长辈给你的压岁钱吧。”

和襄道谢收了。想想柳员外说得并无不妥,心下坚定了来年奋力的决心。

年夜饭过后,柳家去祠堂祭祖,与和襄无关,和襄便自己回了院子。

关了门坐到床边,拿出红包打开倒在手心里,居然是一块银子,估摸着有四五两重。心里一喜。加上上回柳员外给的赏银,手里已有六两之多。等再过半年,拿到六十两薪俸,那这一年真算得是圆满了。

越坐越冷,这才反应过来屋里没烧炭盆,又想起书房烧着炭盆。于是穿了衣服到书房去。

爆竹声此起彼伏远远近近传入耳中,尽管身边没有亲人,和襄却不以为意。

书房里果然温暖如常,也不加炭了,看多久算多久。也不知究竟看到多晚,后来渐渐困了,便想着枕一会,不想就此睡了过去。

等和襄醒过来,才从春云口中得知,已经是大年初二了。看到春云守在身边,他着实吃惊,以为自己躺错了地方。扭着头看到确实是自己住的厢房,屋子烧着好大个炭盆。

“昨天不是除夕吗?”和襄艰难地开口,这才发现嗓子眼干的仿佛能擦出火苗来。

“你病糊涂了,除夕早过了。那晚我们跟着少爷从祠堂回来,要玩牌九守岁,本来想叫你的,可是你那屋子黑乎乎的,就以为你睡下了。后来少爷非要过去看你,这才发现屋里根本没人。是少爷到书房找到你的,当时你趴在桌子上,浑身滚烫,都快吓死我们了。现在你可算是醒过来了。”

春云一口气把事情全说出来,和襄也喝了整整一碗水。

感觉身上舒服多了,和襄想着春云的话,虽然好奇柳隽修的所作所为,但这个时候也只有他拿主意。这位大少爷,有的时候还真叫人捉摸不透。

茜儿看到和襄醒了,就跑出去报信。

柳隽修进门直奔床前,气势汹汹的,不像是来看病人,倒像是讨债的。

“醒啦?!”

“多谢你。”

柳隽修咬着牙喝令道:“你们出去!”

春云和茜儿不知少爷要干什么,只得乖乖出去。

“起来!”柳隽修一听到门关上了,一把扯掉和襄身上的被子,抓住他的手腕就往上扯。

和襄原本还抱着感激的心情对他,这么看来发现自己又错了。可对他的暴行毫无反抗之力,于是急忙问道:“你干什么?”

“大过年的寻晦气,我还没问你要干什么呢。”柳隽修居高临下,像提溜着一条小狗似的几乎将和襄提离床榻。“先把债还了,诊费药费还有打点门房,共七两银子。”

“你……你发什么疯?放手!”和襄又气又急,说话都接不上气来。

“把钱还了,本少爷自然会走,绝不多留半刻。”

“柳……柳……隽修,你混账……混账!”自己都不确定有没有七两,这家伙一开口就要全部拿走,亏自己刚才还在心里感动他仗义。

这时门外有人冲进来,是春云、茜儿和四宝三个人。

春云和四宝着急地一左一右跑上前拉柳隽修,四宝道:“我的主子!他才好,你这么折腾,他受不了的。”

柳隽修道:“不是好了吗?我们着急忙慌的,他倒睡得舒坦。在他身上花了钱你们也不是不知道,难道还来挑本少爷的不是?”

春云哄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他又跑不了,晚一两天有什么打紧?要是少爷再把他闹病了,那才是得不偿失呢。”

这么一劝,柳隽修果真放了手。接下来他一言不发,转身就出去了。

四宝见状朝春云使了个眼色,就立刻尾随而去。

到了外面四宝跟上柳隽修的大步流星,藏猫似的小声劝道:“我的少爷唉!我的祖宗唉!您可再别折腾先生了,不然――不然把他也气得撂挑子走人,又是我和五经替您挡事。”

“怎么?!这是你做书童的本分,难道你想回杂役房――”

“不!”四宝一听杂役房三个字,腿都软了。

“放心,他不会走。少爷我不放!”柳隽修无赖地一笑,勾着四宝的肩往前走去。

和襄本就被动,自然毫无防备,于是狠狠落下来,额头都是细汗。春云赶紧拿被子给他盖上。还好没有再着凉,一直到第二天也就是初三的下午,柳隽修又来了。

在春云眼里,少爷的阴晴不定最是可怕,所以一看到他进来,她本能地想喊;可一被他瞪着,她就立刻变哑不能做声,然后低着头逃也似的跑出去。

急促的脚步声惊扰到了床上看书的人,立刻变成刺猬竖起全身警戒。“你怎么又来了?”

柳隽修这回来要比之前规矩许多,往床边一坐,看到床上的人本能往里面挪,就好整以暇地看着,好半天也不说话。

和襄被他盯得头皮发麻,手不自觉地往床头褥子下摸。

猛然听柳隽修问:“摸什么?”

和襄忙收回手,连连摇头,突然反应过来,反问:“你跑来干什么?”

柳隽修道:“穿衣服,跟我出去。”

“去哪?”和襄紧张地看着他的脸。

“怕什么?我又不吃了你。父亲请周师爷过府用饭,你是秀才,没有藏着不见人的道理。父亲就让我来请。”

周师爷是个半百老头子,又矮又胖油光满面。柳员外为了请到这尊佛,也是动了心思的。

饭桌上,当柳员外介绍自己的儿子时,周师爷小眼一眯,摇头晃脑道:“令郎聪慧机敏,将来必定前途无限。”

柳员外道:“师爷谬赞,犬子是否有前途,也得过了明年县试再说。”

当说到和襄是甲申年的秀才时,周师爷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柳员外怎会看不出他的表情,竖起耳朵听他说话。

“好好好,有了和秀才坐镇,令郎何愁不会高中呢。”

席间柳隽修在父亲眼神示意下给周师爷斟酒,周师爷道:“读书人也讲究缘分,秀才虽低小,那也是过河当状元要踩的第一块石头。再说文曲星下凡,那也是先渡劫再闻名天下得以正声。柳老爷家中已经有了一位秀才,若是令郎再一举得中,岂不是双喜临门嘛。”

即便是客套话,柳员外也听得满面红光,喜不自禁,也不要儿子动手,自己拿起酒壶给周师爷倒起酒来。

送周师爷出门的时候,周师爷附在柳员外耳边说道:“怪不得人都说你柳老爷智高于顶呢,府里连秀才都有了,周某今日算是见识过你这先见之明了,佩服啊!”

这顿饭对于柳隽修来说不过是又陪父亲走了个桌子,可对和襄来说,当真是又无聊又累。好在一回到书房便什么都忘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柳隽修再也没有来过,也没听春云和茜儿提起要和襄还那七两银子的事情。不过每每想起那日受到的□□,和襄都要放下手里的书,心里是久久挥之不去的怨恨。

直到二月末,柳府里恢复常态,柳隽修才回到书院。和襄一板一眼授学,绝不与他多说一个字。柳隽修也是如此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