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涉江采芙蓉/艳僧>第32章

  谁知那彻海老僧在听闻彻莲已被炼化,此地于菩风寺已再无半分威胁之时,忽然暴起斩下高庄主一臂,更是一扫慈悲之态凶相毕露,以这明镜山庄内的一众侠士性命相挟,要他速速交出夺相书下卷来。

  高思远宁死不从,众人见状自是慌忙上前助他脱险,却见庄中之人竟开始陆续咳血而亡。原来在武林各门派候在沧海居等高思远料理老庄主后事的时候,菩风寺已然悄无声息地在他们的酒水中下了毒,此时正是毒发的时候,只有先前服下蜈蚣丸的一众侠士相安无事,又见那从假死中醒来的竹间派众只是受了些皮外伤,这才终于明白了过来。

  彼时彻莲见众人已然受那高思远蛊惑,将自己认定为妖僧,怕是更无可能看穿菩风寺的把戏、听信自己的劝说服下解药,便也就坐实了自己的恶名、逼出竹间派众体内毒血,又教其余人等服下蜈蚣丸,这才令他们堪堪逃过一劫,只是那些尚在暗处后援的人便没有此等好运了。

  如此正邪颠倒令众人措手不及,明白过来之后更是后悔不迭,知是岫宁寺在这江湖中背负了数十年的不实骂名,那被誉为佛传武学正宗的菩风寺才是真正的妖刹;更是憾恨自己将要殒命于此,这其中真相怕是也无后人知晓了。

  若菩风寺在此屠尽明镜山庄,夺了夺相密法自行归去,日后却栽赃岫宁寺,对天下称是妖僧彻莲作的恶,天下恐也无人不信。

  越鸣溪早就猜出了彻莲的心思,此时看着狼狈奔来向他求救的施掌门,唏嘘的同时颇有几分不屑,只怪这一把岁数的老家伙也同样识人不清,教他竹间派的一众师侄徒弟平白遭了许多罪。

  彻莲看着那些倒在血泊中的一干无辜之人,深深蹙起一双清眉,从施明甫手中提了剑便闯入菩风寺的攻阵,早就调养如初的经脉涌动着绵绵不绝的内息,轻盈如燕的身姿在大雨中极快地穿梭,那些还未看清来人面目的菩风寺弟子尚来不及反应,便被彻莲制住了要害,打昏在了山间的泥泞之中。

  见大难不死的施明甫忙率众弟子躲到彻莲身后,一边敛声屏气一边疼得直抽抽,越鸣溪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揶揄道:“我说掌门老爷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哪;若非我二人赶到得及时,下回再见到您八成就是幽篁山上一块石碑了。”

  施明甫喘着气,扯下一角衣袂给自己简单地包扎了一下,闻言没好气地瞪了越鸣溪一眼道:

  “你小子马后炮放得倒是响,这会儿还不是一样躲在此处受纯溪上人庇护,若真有胆,也上去跟这些魔道和尚逞一番越家庄少主的威风?”

  越鸣溪叹了口气,幽幽望着彻莲迂回在雨幕中的身影,托起腮道:“我又如何不敢。若我当真在此出手,莫说这些学艺不精的年轻后辈,只怕这位纯溪上人也未必招架得住。”

  施明甫被这狂妄的语气惊得胡须一抖,下意识便想嘲笑这少年的不自量力,却在看到他那淡然的眉目时微微一滞,默然缄了口。

  虽然只是一个多时辰未见,他却觉得这越少庄主的身量长了许多,面容依稀有了青年的影子,举止投足间更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老成,压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竟也不觉得那是句诳语。

  他欲言又止地瞥了眼越鸣溪,正想着要和他开口说些什么,却见眼前那位纯溪上人已然将这里清扫得彻底,八/九个菩风寺武僧被他捆了扔在染红的泥浆中,又上前打中印堂穴,迫使他们清醒过来。

  施明甫看得冷汗直流,不曾想到这数个险些将他们武林名门逼至绝境的魔道和尚,竟就这么轻易地被彻莲制伏在了此处,甚至于身上缁衣都未曾沾染半分污泥;现在想来,若彻莲真是那高思远口中的恶徒,想要他们性命根本易如反掌,何须与他们这些天真的偷袭者多费口舌?

  而那玉石不分的高庄主竟鼓动众人认贼作父,落得如此田地,简直可笑至极。

  “念尔等年纪轻轻,我姑且不在此处了结这桩恩怨。”彻莲擦拭着从泥浆中捡起的禅杖,将那顶头利刃指向菩风弟子,像是在睥睨一群渺不足道的蝼蚁,“彻海老儿何在?”

  阴郁的天色劈下一道青白闪电时,为首的武僧高抬起右臂,下一刻便紧扼住自己的命门,无力地软倒了下去;周遭众僧见状,也纷纷效仿,在这瓢泼大雨中自绝经脉而亡。

  彻莲一愣,上前探了探他们的鼻息,随即冷笑道:“好一个厉害的老畜生,在这佛门中也能为自己养出这般慷慨就义的死士来。”

  说罢便朝袖中探去,想要拿出那串贴身的舍利子来定向,几下却只摸到了自己光洁的手腕,这才想起他早先便将它予了越鸣溪,目光微微一黯,竟觉得有些窘迫。

  他曾目睹越鸣溪将所有满盛着两人回忆的物事都投进了火炉,却没有印象他是否也同样销毁了那串舍利子,那毕竟是第一件他赠予这少年的信物;而现下他需要那串舍利子去寻彻海老儿,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越鸣溪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并未主动交出那件他所期冀之物,而是懒散地站起身来打了个呵欠,道:“我晓得他在哪里。”便背上自己的剑,淡淡道:“师父且随我来吧。”

  不知为何,在听到少年这疏离的语气时,彻莲只觉得胸口一紧,先前在幻境中那真气冲撞的刺痛感再度席卷而来;然而他终是强迫自己将这古怪的情绪放下,半晌叹了口气,尾随着越鸣溪朝山腰走去。

  施明甫略一踌躇,与身侧众弟子耳语几句,嘱咐几人将伤重的弟子送去医务堂,也跟了上去。

  ……

  越鸣溪道自己知晓彻海的去处,彻莲虽不疑有他,却隐隐觉得奇怪;他始终注视着少年自一年多前高大了许多的背影,觉得有些陌生,也有些微妙的熟悉。

  越鸣溪施展轻功跃到一座明镜山庄中血腥之气最为浓郁的密庄前,破开溅上血影的竹林间已然七零八落的禁制,听得庄内隐约飘来惨呼之声,便劈开门闯了进去。

  入目果然是死状各异的尸体,大多是些使女与庄客,看得出是那心急如焚的魔头杀红了眼所致。同行的几人寻到那噪声的来源时,竟也恰巧算是赶得及时;满地狼藉中,那些被明镜山庄珍藏多年的秘籍卷轴几乎损毁殆尽,而已是恶煞之貌的彻海正挟持着奄奄一息的高庄主,眼看那柄寒气森森的弯刀便要自他头顶落下。

  “……!”

  寒铁落地的咣当声响在这死寂一片的密庄中尤为突兀,彻莲一掌重伤彻海心脉,将他从高思远身上掀了下来。

  双目猩红的老僧呕出一口鲜血,似也伤得不轻,一张树皮般枯槁的脸庞却似回光返照一样红润惊人,并未在意身后之人的袭击,而是粗喘了几声又爬起来逼向高思远,掐住他的脖颈形貌癫狂地高声道:

  “高思远!我且再知会你一声,若你执意不肯交出这夺相书的下卷来,我非但要屠了你这明镜山庄,还要你那些侨居乡外的庶子孙儿也一并陪葬!!”

  闻言,早已被鲜血浸没的高思远张了张口,强撑着已然出气无多的躯体坐起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凄然笑道:“我亦是说过,当年这半卷夺相书是迦玉法师亲自托付于父亲和我,也必然只有他本人能够取回;便是他的徒弟与孙儿来讨要,我也断不可能将其拱手相让,遑论尔等佛面兽心的江湖鼠辈!”

  彻海听罢又是暴起,拎起地上那柄弯刀便欲再度朝高思远砍去,被身后冷眼旁观的彻莲轻而易举地制住要害,摔在了冰凉的青石板上。

  彻莲微拧起眉,这才发觉虽然高思远失去一臂,此时更是几乎重伤濒死,却不想那彻海魔头竟也伤得不轻,看得出这两人之前在这密庄内有一番苦战,竟也战得平分秋色;这位总因资质平庸而在江湖惹人讥笑的高庄主显然深藏不露,并非只是一介弱质书生。

  被一个如此籍籍无名之人重伤至此,此时的彻海根本不足以掀起他心中的半分波澜。

  彻莲微阖起眼,下一刻便又清明地睁开,走到彻海身前踩住他那老弱的肩臂,弯下身来淡淡地看着他道:“师弟,你今日便要死在这里了,却是不知还有什么遗言需要交代?”

  彻海似是还沉浸在方才的癫狂中未能清醒,好半晌才将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睛挪向彻莲,又缓缓挪向他身后的某个方向,忽然自浑浊的胸肺间发出一声粗重的喘息,竟咧开嘴笑了起来。

  “……你杀不了我的。”彻海平静道,“他快要来了。他便是要来救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