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白雪红梅>第15章 白羽归心

  一滴朝露自叶尖坠下,恰落在宫饮泓的唇上,他舌尖一舔,甘甜沁凉,咂咂嘴睁开了眼睛。

  曦光落水,一片碎金,风摇绿叶,沙沙作响,四下里一派静谧祥和之景。

  宫饮泓吸了口带着些凉意的晨风,翻身而起,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欣然四顾。太久没见过这样绿意盎然的景致,只是看在眼中也觉得愉快。

  他舒展了身子,顺手折下一跟树枝,凑过去吸尽了几只花骨朵上的露珠,清甜可口,忍不住连花带蕊一起嚼了,边嚼边笑:“餐英饮露……小白,这该你来吃啊。”说着便拎起了绛灵珠晃悠。

  冰凉的灵珠毫无反应。

  又不理人了……难道还没起?

  宫饮泓高举起绛灵珠,迎着曦光,近乎透明的灵珠里,空荡荡丝毫没有魂魄的影子。

  “小白?”

  手中花枝陡然坠地,宫饮泓的心也狠狠往下一沉,握紧灵珠仓惶四顾,哪里有萧熠的踪影?

  他的魂魄和自己紧系在一起,不可能走远,不可能的……

  宫饮泓浑身僵硬地立在原地,目光疯狂地逡巡在密林之上,方才还宁静美好的景致陡然间寂静地可怕,哪里都看不到那道冰雪凝就的身影。

  他该拔腿就追,可是双腿似灌铅一般沉重地抬不起来,仿佛兜头一盆冰水泼下,刹那间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萧熠从未放弃逃脱,他从来都是灵照神君,不是他的小白。

  “是牛嚼牡丹。”

  头顶上陡然传来熟悉的冷漠声音,宫饮泓猛地抬起头,仿佛溺水的人浮上水面,心砰砰直跳,直到目光触及盘坐在树顶的魂魄,浑身方脱力般一松,又气又笑,喉头干紧,半晌才说出话来:“你飘那么高做什么?!”

  萧熠垂眸看去,见他脸上一抹惊魂未定的欣喜之色,便有些莫名欣悦,抿唇道:“看日出。”

  “……好看么?”宫饮泓展颜而笑,不待他回答已三两下利落地爬上了树梢,立在他身侧,循着他目光望向东方那片紫红的霞光。

  金光笼在两人身上,融融地裹成一团。

  清风拂过脸颊,萧熠回眸看向他含笑的侧脸,心中像是被一片羽毛轻轻扫了一下。

  宫饮泓若有所觉地也转过脸来,两人对视一瞬,萧熠只觉朝光落在脸上,隐隐有些发热,忙移开了眼,正色道:“……我在找风陵峪。”

  没错,就是风陵峪。

  做人不能只顾眼前,做神君更该目光长远。

  既然宫饮泓对他并无恶意,又有机会一探万法门禁地,他何必急着赶回去?哪怕十日一过,父亲当真如他所想弄了一个假神君,等自己操控了万法门,还怕不能重夺神君之位么?

  想通这一节,他就停下了弹至一半的神弦歌,心情愉悦地去睡觉了。

  “找到了吗?”宫饮泓双眸一亮,四处张望。

  “没有。”萧熠淡然抬眸,望向更高之处霞光浸染的云影,“但找到了别的。”

  “什么?”宫饮泓抬头看去,澄明苍穹之上,朝光忽的一暗,伴着一声清唳,一只通体雪白的大鸟展翅掠过,如一片浮云。

  “呵,好大的鸟。”宫饮泓难掩惊奇地看着它八尺来长的一对翅膀,“这是什么?雕么?”

  “东皇隼,又叫雀鹰。就像你那只能觅水源的骆驼,一只降伏的妖隼能带你去任何地方。”

  “这么厉害?”宫饮泓扬了扬眉,蓦地一跃而下,“那还不追!”

  萧熠嘴角一勾,被他带着几步冲出了绿洲,再次回到漫漫黄沙之中。

  东皇隼飞得极快,宫饮泓卯足了劲,蹑景追飞的功夫使到极致,整个人化作一道清风,沿着起伏的沙丘时上时下地拂过,始终没有让它飞出视线之外,一时有些得意地冲萧熠眨眼:“如何?”

  萧熠心头好笑,淡淡道:“夸父追日。”

  “……”宫饮泓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大笑着继续往前追。

  日头渐高,两个时辰过去,宫饮泓已追出千里,实在难以支撑,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不甘心地望着东皇隼化作天际一个白点,忿然一捶地。

  “不用担心,”萧熠浮现在空中,轻掸衣袖悠然开口,“我已以绛灵珠施下追影咒,它跑不了。”

  宫饮泓扯出胸前闪着红光的绛灵珠,喜出望外地冲他比了个拇指,忽又意识到什么似的拢起眉:“……等等,你什么时候下的咒?”既然下了咒,他为什么要追得这么辛苦?!

  就在夸父追日的时候,萧熠抿住上扬的嘴角,正色道:“快走吧。”

  “……你个假正经的混蛋。”宫饮泓眯了眯眼,好气又好笑地嘀咕了一句,自认倒霉地爬起来,循着绛灵珠的指引,朝东方而去。

  这一追,就追了两日。

  直到第二日薄暮时分,茫茫沙海之上,忽地出现一片散乱兀立的岩石群,仿佛一座破败的孤城。

  空中传来响彻天地的清啸,宫饮泓趴在一块红岩之后,极目远眺,隐约可见一群妖隼自四面八方飞来,纷纷落在了岩城之中。

  “可找着鸟窝了!”宫饮泓吹了声口哨,摩拳擦掌地就要冲出去,却忽觉手背一凉,被一只虚化的手按住了,心头一跳,转眸看向身侧的魂魄,“……做什么?”

  萧熠望着前方低声道:“东皇隼落则为雀,起则为鹰,这岩城之中至少藏了数百只,你贸然冲出去,是要给他们加餐么?”

  宫饮泓瞥了眼两人相覆的手:“那怎么办?”

  “不要妄动,”萧熠眸光微动,略一思索道,“先画个阵法,将他们都困入其中,独留一只……”说着他转眸看向宫饮泓,“降服妖隼一如驯马,不可斗法,只得肉搏。”

  宫饮泓拔出匕首,铿地插进岩层,扬眉一笑:“没问题!”

  谁知夜里忽地起了一阵狂风,久久不息,天地间茫茫一片沙尘,遮天蔽月,昏天暗地,伸手不见五指。

  宫饮泓躲在红岩之后,耳边只闻风声哭嚎,被风迷得睁不开眼,正暗暗焦急,忽觉身侧一凉,萧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手给我。”

  宫饮泓胡乱抬起手,被他握住,以灵力注入,渐渐将他凝出实体,谁知只凝出一只胳膊,萧熠便道:“可以了。”

  宫饮泓勉力睁眼,递过一个疑惑的眼神,却被他拉着向风沙中走去,陡然间明白过来,魂魄不会被风沙侵扰,自己虽什么都看不到,只要闭着眼跟他走便行了。

  半虚半实的萧熠拉着他穿过混乱的风暴,飞沙走石打在身上脸上,火辣辣地疼,宫饮泓深埋着头,紧闭着眼,死死握住混沌天地之中唯一的牵引,心中一甜,缓缓地勾起嘴角。

  没过多久,萧熠就引着他来到了散乱的岩石群前,躲在一块高立的岩石之后,宫饮泓喘息着转眸看去,昏暗光线之中,隐约可见许多白羽藏在壁洞里。

  “这里没有朱砂,只得以血做法,”萧熠低声道,“你要留着体力与妖隼搏斗,我……”他话未说完,宫饮泓已一口咬破指尖,眸光熠熠地又将手递给了他,萧熠一愣,只得将未说完的话咽了下去,抓着他的手,绕着整个岩城画了一圈符咒。

  画完的时候,宫饮泓的手指都已白得几乎与他同色。

  萧熠便莫名有些后悔,拢着眉横他一眼,不悦道:“你的血太少了。”

  “……”宫饮泓嗤地一笑,咬牙怒道,“你是神君,还是血妖?”

  萧熠瞪着他的苍白脸色,到底是没再说什么,两人便趴在岩壁之后,等着东方泛白。

  黑暗中,宫饮泓瞧着那些岩洞里被风拂动的羽毛,跃跃欲试地低声道:“我该选哪只?”

  “不是你选它,是它选你。”

  宫饮泓听得云里雾里,按捺着兴奋,一直等到天明时分,萧熠又让他为自己凝出了实体,伸手取下了他脖子上的绛灵珠。

  宫饮泓摸了摸空荡荡的脖子,心高高悬起,怀疑地看着他:“……你不会要跑吧?”

  要跑早跑了,笨蛋。

  萧熠阖目不理,双掌相合,掌心绛灵珠微微发烫,牵引着阵法的符咒都泛起红光。

  宫饮泓头搁在交叠的双臂上,盯着他眨眼一笑:“要不抓两只吧,一只煮来吃。”

  “……”萧熠嫌弃地睁开眼,“闭嘴。”

  宫饮泓嗤嗤直乐,还想再调戏几句,耳边忽响起一阵尖锐的厉啸,忙转眸看去——岩城之中,诸多雀鸟似的东皇隼已纷纷立在洞口,几只振翅欲飞的在空中骤然化作巨鹰大小,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不论如何扑腾也飞不出岩城,鸟群霎时急了,纷纷不信邪地展翅而起,又一一碰壁坠地。

  “……真狠。”宫饮泓转眸看着萧熠不为所动的神色,正在咋舌,便见一个极小的白点忽地化作一片飞云,一声厉啸,刹那间撕裂屏障,猛地向两人所在之处俯冲而来!

  宫饮泓瞧着那雄劲有力的翅膀,凌厉机警的招子,流畅雪白的羽毛,敏捷矫健的身姿,顿时明白了“是它选你”的意思,舔了舔虎牙,满意地一笑:“好,就是你了!”话音未落,他蓦地抬起了双手,电光火石间与那霆击而来的利爪抓在一起,整个身躯登时腾空而起,被擒上了长空。

  萧熠一手捻诀,以阵法之威压制着岩城之中骚动不已的鸟群,抬眸望着他和东皇隼一起冲上云霄——不会这么弱,连只鸟都打不过吧……

  宫饮泓左手被利爪抓着手腕,右手反死死拽着它的脚脖子,手上火辣辣地三道血痕,血流如注,凌空而起后不由一阵目眩,心脏狂跳。

  东皇隼振翅而起,刹那间穿破层云,双爪蓦地一松,欲将他自九重天上扔下去。

  风声呼啸间,宫饮泓扬唇一笑,右手用力拽着它的脚往下拉,被放开的左手却一把拽住了它身上的羽毛。东皇隼吃痛,一声清唳,在空中一个翻身,欲将他甩下去,宫饮泓右手蓦地一松,左掌在它身上用力一按,借它翻身之力顺势向前一跃,如猎豹般敏捷地蹿上了它的背部,双手青筋暴起地抱在它脖颈之上,任鲜血染红白羽也不松手。东皇隼怒极,在空中疯狂地翻滚冲击,霎时间天旋地转。

  萧熠屏息远望着涌动的层云,缓缓攥紧了掌心,心仿佛也跟着被提起,只觉等了一日之久,才陡见云破天开,少年意气风发地骑在隼背之上俯冲而来,嚣张快意地冲他挥了挥手,猎猎红衣似一团明火,而他脸上的焕然光芒能点亮浩荡长空。

  萧熠仰头看着,一颗心终于落地,仿佛有颗发烫的种子霎时按捺不住地破土而出,一时间忍不住与他一同扬起嘴角。

  春风化雪,明月出岫,千里万里的黄沙都化作了一片飞花流霞。

  只两层楼高的鸟背上,宫饮泓怔愣地望着他风采焕映活色生香的小白,陡然间悲从中来,眼眶发红地抓紧了身下的鸟羽。

  师兄曾说:“这世上有的人不是不好,反是太好,才会令人愈加难过。”

  那时候,他还不明白。

  东皇隼吃痛,野性复起,蓦地又是一个翻身,宫饮泓猝不及防,竟被它甩了下去。

  萧熠心中一沉,疾步向前,双手一伸,恰被他扑了个满怀。

  宫饮泓的脸颊在萧熠脸上一蹭而过,刹那间两人皆觉心跳加速,暗暗用力抱紧,复又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手,一个瘫倒在地,一个翻身而起。

  已然降服的东皇隼自觉闯祸,乖巧地落在地上,登时化作一团雪白的雀鸟,“啾”了一声,跳至两人身侧,歪头看着。

  萧熠见他手上血肉模糊,身上亦多有淤青,便捻起法诀,开始为他疗伤,一面不悦道:“怎么这么多?”

  蓝光过处,宫饮泓浑身仿佛浸入温水之中,有气无力地反驳:“你不知道,这怪鸟可了不得,骨头都快给我摇散了……”他本已筋疲力尽,又兼心潮起伏,身心俱疲,没说几句便困顿不已地合上了眼。

  萧熠俯身检视着他浑身上下的伤口皆已愈合,最后方抚过他脸颊上的一道血痕,见他睫羽轻颤,唇角微勾,显出几分与平时不同的稚气来,心中忽地又被羽毛扫了扫,不由冷冷睨了那只雀鸟一眼。

  “……”东皇隼浑身一冷,默默地跳远了。

  萧熠垂下眼眸,盯着他干涩的唇,心中一软,忍不住微微低下了头,却又忽地愣住——他怎么也不该在此刻吸食宫饮泓的生气,也早已放弃了这个计划,那他……为什么要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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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皇隼:怪我咯?!!!!!!o(*≧д≦)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