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白雪红梅>第14章 振衣濯足

  傍晚时分,漫天霞光,金火流丹,朦朦胧胧,照在一片浮翠澄碧之上。

  宫饮泓舔了舔干燥的唇,指尖掐入手心,直到鼻尖嗅到清新的水汽,耳畔响起簌簌的水声,才浑身一松,哈地一笑,拍了拍驼峰,道了声“多谢”,猛地向前跃去,飞鸟归林般直直冲进一片绿荫之中,踏过碧草,顺手折下琼枝,哗地一声整个人欢欣雀跃地一头扎进了一汪澄清湖水之中,溅起一大片水花。

  萧熠及时脱身而出,高高地浮在空中,垂眸四顾——这片货真价实的绿洲约莫方圆五里,绿玉翡翠般镶嵌在金沙之中。春草绿叶凉风舒,绰约可爱,碧波深潭琉璃滑,见之忘俗。

  水波涌动,宫饮泓蓦地自水底扬身而起,眉飞色舞地仰首而笑:“爽快!”

  他不知何时已将那身破烂衣衫脱了个干净,莹莹水花跳跃在流畅的麦色肌理之上,从高挺的鼻梁到上扬的唇角,自下巴滑向锁骨,阳光下少年的身躯光影朦胧,靡颜腻理都熠熠生辉,似一尾活鱼,在浪里快活地肆意来去,搅乱一池春水。

  萧熠看在眼中,不由暗暗有些钦羡。

  “下来啊,小白,”宫饮泓却忽冲他伸出手,双眸含光地笑道,“快下来!这里可太舒服了。”

  萧熠微微上浮,垂眸漠然道:“不。”

  宫饮泓奇道:“为什么?纵是魂魄也在沙尘里呆得够久了,你不想玩玩水么?”问完又好笑地扬了扬眉,“难不成神君住在海边,却是个不会水的旱鸭子?”

  萧熠缓缓理了理衣袖,是又如何?幼时下水嬉戏被父亲发现,一众侍女皆被杖毙,自那之后,他再没近过水。

  “……怎么?难道做个神君,连水都不许下么?”见他神色迟疑,宫饮泓面上笑意一顿,蓦地闪过一丝愤慨之色,猛一拍水,正色道,“这里就我们两个,我发誓,今日之事绝不会叫任何人知道,你不用担心,就当是做了个梦,梦醒了一切如常,在梦里就随心所欲,管他什么规矩,好不好?”说着他又朝萧熠伸出了手,放轻了声音,“来啊,过来啊!”

  少年浮在一泓碧水里,身后露红烟紫,柔柯照影,波光粼粼,赤裸的身躯笼在碎金流霞之中,坦荡而恣意,琥珀色的瞳仁里一片呼之欲出的赤诚,绚烂诱人,像是传说中蛊惑人心的海妖,仰望着高高在上的神君,要将他诱下云端,坠入深渊。

  萧熠知道他应该拒绝。

  可是……

  可是天快黑了,他就要回去了。

  他很清楚,在他一生之中,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像这样站在水里,冲他伸出手。

  果真如同一场梦。

  萧熠望进他明湛欲燃的双眸,只见他唇角微勾,脸上缓缓漾开一圈明媚的笑意,直到身躯一轻,蓦地对上自己的倒影,电光火石间一头载入水中,流水霎时自四面八方涌入眼耳口鼻,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握住了他的手。

  萧熠猝不及防地呛了几口水,狼狈挣扎着刚浮出水面,就见宫饮泓恶作剧得逞,哈哈大笑乐不可支的可恶模样,顿时恼羞成怒,索性放开了手脚,猛地扑了过去,一把按在他肩头,拼命把人往水里按,宫饮泓哪肯就范,顺势往后一仰,一手揽背一手拽住腰带就往下拉,两人霎时在水中翻滚着扭打成一团。

  宫饮泓赤裸着上身,触上去滑不溜手,比活鱼还难抓,加上他水性极佳,又灵巧敏捷,衣衫笨重不通水性的萧熠在水下毫无优势,没几下就被他剥粽子似的拆掉了束腰和两层外衫。

  宫饮泓志得意满地浮上去,晃着神君的腰带拍水狂笑:“如何,还不认输么小白?”

  萧熠呛咳地浮出水面换气。他只剩下一件湿透的中衣水佩风裳般贴在肌肤之上,乌发散开浮在水面,几缕贴在额角鬓边,冰雕雪铸的面容染上一抹浅红,水光潋滟的双眸含怒朝他看来,朱唇微张地喘息着,是一种比任何时候都要动人心魄的生动神色。

  宫饮泓的笑声忽卡在喉咙里,心头不由一阵狂跳,下意识咽了咽唾沫。

  呵,愚蠢!

  萧熠趁机发难,双掌齐发,击水三千,劈头盖脸地泼过去,见宫饮泓猝不及防连连倒退,才扬眉道:“输的是你。”

  “……”宫饮泓好笑地歪了歪头,舔着虎牙道,“好,再来!”话毕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萧熠回眸四顾,只见四面水波寂寂,宫饮泓不知在水下捣鼓什么阴谋,急忙捻诀作弊,施了个龟息之术,跟着潜入水中,果见已泅至他身侧的宫饮泓正企图抓住他脚踝,忙用力一挣,被他扒掉了一只鞋。

  水底的宫饮泓正憋笑不住,就被好胜心起的萧熠气势汹汹地贴身扑倒,一手按在肩上,一手按在腰腹上,用力向深处摁去。

  宫饮泓怕痒,笑得眼角泛红,猛力挣扎,萧熠心知叫他挣脱就抓不回来,于是整个人紧贴在他身上,双手紧扣住他肩背和腰部,任他推搡捶打也不松手。

  起初两人只顾着扭打玩闹,直到萧熠揽着他的腰部,触手生滑,下意识摩挲了一下指尖,一股电流登时从他腰侧蹿上心头,宫饮泓浑身一软,整个人都烧了起来,心如擂鼓,一时忘了挣扎。

  见他忽地没了动作,萧熠诧异地一转头,不意蹭上近在咫尺的侧脸,顿时心头一荡,神色剧震,猛地将人一把推了出去。

  两人漂在水底,心神不定地对视了一眼,还未看清彼此脸上的神色,阴暗水底忽地亮起了一丝微光。

  宫饮泓转眸一看,面色遽变,猛地一蹬水,整个人如利箭般冲至萧熠身侧,左手一把拉住他,右手拔刀回护地一挡。

  萧熠猛地转身,只见身后不知何时已幽幽地睁开两只绿眼睛,宫饮泓吃痛地紧皱着眉,一只胳膊被那只丑陋凶猛的鳄鱼死死咬在口中,殷红的血在水中不断化开,狰狞的獠牙用力合紧,眼看就要一口咬断。

  又是这样……

  宫饮泓,又是他莫名其妙地救了自己。

  可恨。

  刹那之间,萧熠心中忽生出一股似曾相识却又迥然不同的狂怒,反手紧握住宫饮泓的另一只手,双眸凛然看向那只不知死活的鳄鱼,额间神印银光一闪,杀意汹涌而至,水面上轰然爆开一片数丈高的巨浪,与千百块血肉一同落下,在碧潭之上泛起一层血沫。

  萧熠半搂半拖着宫饮泓浮上水面,坐在岸边,面沉如水垂下眼眸,双指按在他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的胳膊上,蓝光一闪而过,那几乎断裂的胳膊顿时完好无损,连条疤痕也没留下。

  “哇哦。”宫饮泓面色苍白,动了动胳膊,啧啧称奇,“不愧是我们小白。”

  萧熠怒瞪着他不以为意的神色,心头无名火起,恨不得把他拎起来揍,却又不知为何下不了手,双拳握得咔咔直响。

  宫饮泓却忽拉住了他半虚半实的手,继续将灵力注入他体内,眨眼笑道:“今晚吃鱼,怎么样?”

  他手脚麻利,快活地哼着歌,没多久就在岸边生起一堆火,抓了几只鱼烤了起来,还搭了个架子,将两人的湿衣服挂在上面。

  盘坐石上的萧熠抬起头,天边的最后一抹霞光也收去了。

  宫饮泓走过来,手上拎着一根自水底捞起的绸带,笑吟吟地道:“你的发带。”

  萧熠接过来,下意识碰了碰自己已风干的散发,欲要挽起,却又不知怎么弄。

  宫饮泓瞧他笨拙僵硬地反过手在脑后比划,不由乐了,十分仗义地抢过了那根发带:“我来帮你吧。”

  萧熠怀疑地瞧他一眼,被他掰着头转了过去。

  “放心吧,我小时候因为乖觉机敏,心灵手巧,常被师父唤去帮忙束发,”宫饮泓五指轻柔地捋了捋他的长发,一颗颗取下风中吹来的沙粒,心中忽生出一股异样的温柔,怔了怔,松开了手中一丝不苟挽就的发髻,只挑了两边两束鬓发,用发带松松地随意绑了,口中笑着喃喃,“我怎么不记得了……嗐,就这样吧,左右也没有人,挽得那么规整做什么。”

  ……就知道他不靠谱。

  萧熠嫌弃地撇撇嘴角,望着天边升起的弦月,到底没有挣扎,任他五指在发间轻巧地动作,时不时碰上自己的额角和脸颊,轻柔的触感像一道春风,令他心神如浸入温水,惬意舒适,不愿去打破两人之间脉脉流淌的奇异氛围。

  宫饮泓挽罢,转过来瞧了一眼,满意地拍拍手走了,心中砰砰直跳,神色复杂地望向跳跃的火,有种隐秘的甜蜜与愧疚。

  他当然记得如何束发,只是……见过了小白,他就、就不想要神君了。

  这晚的鱼烤得有些微焦,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却都没吃出来。

  夜间风凉,宫饮泓套上了自己的乞丐装。

  萧熠又变回了魂魄,架子上那两层刚烘干的外衫霎时消失,他却仍旧只剩中衣,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看上去风流蕴藉,勾魂摄魄。

  宫饮泓又是欣慰,又是后悔,拿刀在地上一阵乱戳。

  萧熠瞧了眼高悬的月亮,忽垂眸道:“猜石,还玩么?”

  宫饮泓奇怪地瞅他一眼,调侃道:“怎么今日这么有兴致?可这里没有石头啊。”

  萧熠左右一看,果真没有那种大小合适的岩石,眸光微黯,过了一会儿,又道:“……你和你师兄在大漠遇见一个打劫的匪人,然后呢?”

  “原来你真的在听啊?”宫饮泓乐了,双眸含光地看着他,“你都不理我,我还以为你没兴趣呢。”说着他兴致勃勃地拿根树枝做惊堂木点了点地面,“师兄和他斗酒,他一碗碗地喝,师兄一杯一杯地喝,他喝完三坛便吐了,师兄喝了五坛,还是面无异色,他便认了输。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匪人,他姓吴,原来是个将军……”他讲到此处,神色一黯,忽截住了话头,“等我们回了昆吾山,我带你去山下天香楼喝酒,那里的酒才好喝呢,还有下酒菜……”

  萧熠注视着他眉飞色舞的模样,半心半意地听着,脑海中浮现出他口中的画面,心中生出一抹难掩的苦涩。

  宫饮泓又天花乱坠地吹了一回,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呵欠,熄了火堆,冲他眨眨眼,躺在草地上,没多久就呼吸绵长地陷入沉睡之中。

  月至中天——是自己梦醒的时候了。

  萧熠飘至他身侧,指间七弦浮现,最后一次看向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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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红:Σ(っ°Д°;)っ桥豆麻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