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白纻舞>第37章 霜降,天寒月近城(3)

  秦,上元二年。

  腊月。

  年来的猝不及防,变故也来的猝不及防。

  除夕夜的时候,刑部尚书李善文与征远大将军吴启铭里应外合,起兵造反。彼时,威武将军留异正驻守西陇,其副将郭涵也恰在几日前南调,汉中城内只有孟鹤冬手下的两万御林军殊死抵抗。

  若是平日正常情况下,消息从汉中快马加鞭送到西陇都要五天时间,李善文除夕夜突然发难,又派重兵封锁城门闭了消息,整个汉中城,除了皇宫因为有竖起的高墙和御林军的殊死抵抗还勉强撑了一宿,其余的所有地界,都悉数落入叛军的掌控。

  李善文这次起兵打的是清君侧的名号,一个多月前,时灏毫无征兆地下了死命令要削藩削兵权,一场浩浩荡荡的改革下来,皇权更加集中,将领的军权被收走了一半,各级官员的俸禄都减了几分。李善文所谓的清君侧,说的便是要抓出皇上身边谗言魅主出了这主意的混账。可事实上,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便是——这事可不就是时灏琢磨的,命令可不就是时灏下的。

  所谓的清君侧,可不就是一匹披着羊皮的恶狼。

  孟鹤冬再如何骁勇,御林军数量也有限,被团团围住的皇宫要担负整个皇宫的饮食也是一桩难度极大的事,中这种情况,最多撑三天,而消息要从汉中传到西陇,留异再带兵来救驾,起码需要半个多月。

  可让李善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第三日,留异的大军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了汉中城外,并在一夜之间驻兵汉中的吴启铭大军打的落荒入城防守。

  元月四日,留异攻破城门,斩杀吴启铭,讲他的头颅挂在了城楼上,而孟鹤冬率御林军与留异会合,一举击败李善文,并将其活捉。

  先不论后续对叛军的处理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秦国的变故传到齐国的时候,已经是元月二十五。

  齐凌和江季麟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疑心重重:“江兄曾和那留异共事过,此人如何?他是如何做到短短两天就能从西陇赶到汉中的。”

  “两天,便是天赐神力也做不到,更何况李善文封了汉中城,消息一点都传不出。”江季麟勾了勾唇,“留异这般,只能有一种情况。”

  “什么情况?”齐凌追问。

  “他根本,就没去西陇。”江季麟眯起眼,“秦国新任的御林军统帅孟鹤冬不是寻常人等,时灏,也并非是蠢货。”

  “江兄的意思,是秦国皇帝已经发觉李善文反叛之心,留异出镇西陇,不过是个引蛇出洞的幌子。”

  “正是。”江季麟点头。

  齐凌又感慨了一番,无非是些“人心不足”,“一世功名尽毁”的言论。

  江季麟嘴上接着话,眼里却透出几分心不在焉来。

  “还有一事……”齐凌微默了一下。

  “何事?王爷请讲。”江季麟眼神一闪,回了焦距。

  “本王那里探到了消息,我那三皇兄,昨儿个以三皇嫂探亲的名义去了朱府,与朱桐彻夜长谈。”

  朱桐,是朱家的家主。

  江季麟瞳孔快速地缩了一下。

  朱桐……

  他日,他江季麟第一个要杀的人。

  “恭喜王爷。”江季麟起身道。

  “何喜之有?”

  “若在下没算错的话,不日,三皇子便会找上王爷。”

  齐凌半喜半忧:“也不是你造的那些证据,父皇会信多少。”

  “恕在下斗胆。”江季麟似乎颇为犹豫。

  “但说无妨。”齐凌抬手示意江季麟不用有所忌惮。

  江季麟垂眸道:“这桩事,不能操之过急,三皇子来找王爷,王爷应当先避而不见三次。若是我没猜错,朱大人应该会入宫面圣谈及天石和边城之事,而皇上必会不动声色,一切如常。三皇子第四次来找王爷的时候,王爷便可与其一同入宫,王爷大可在与三皇子纠缠数个回合,做足了急火攻心之下被人利用一心认为三皇子与秦苟且的姿态,再在三皇子拿出‘证据’对峙成功后负荆请罪。”

  “这罪该如何请?”齐凌沉吟道。

  “自然越重越好,皇上素来疑心重,只要挑起他对五皇子的猜疑,他必不会多苛责于王爷。三月份皇家春猎,王爷便要趁着这机会,把去年围猎时发生的事……在皇上面前再次精彩地,重现……”

  江季麟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里闪着莫名的光。

  “对了,边城那边,宁长青前些日子遭了两拨刺客,来路不明,好不容易活捉的两人也服毒自尽。”齐凌沉吟,“江兄觉得,这些刺客是何来路?”

  “宁将军没有审问出半点消息”江季麟微低着头抿茶,额上几缕碎发遮住了眼睛。

  齐凌摇了摇头:“审问时服毒自尽了。”

  江季麟心里冷笑一声。

  服毒自尽,那两人是如何死的,他清楚的很。

  他倒还真没想到,宁长青竟也有这种狠劲。

  “刺客的来路,可能还需要宁将军再揣度。依在下看,那刺客两次未得手,可能还会再去。”

  “也是。”齐凌点头表示认同,又面上略带愧色道,“这近两个月的时间,委屈江兄一直在王府没有露面,可能接下的日子,也要这般委屈江兄了。”

  “不敢不敢,若不是王爷收留,在下更是居无定所,不知会流浪到何处去了。”江季麟摇头,“更何况,这王府于在下来说,是最安全的地方。”

  时灏的追捕令还没有撤掉,江季麟这事当初闹的沸沸扬扬,齐国朝堂自然也清楚,江季麟若是大刺刺出了王府的门被人认出来,那可就难办了。

  两人又说了会话,江季麟便告辞回了自己的院落。

  晚饭是一个平日经常给江季麟送饭菜的下人送进来的。

  江季麟侧眸多看了两眼,挑了挑眉。

  那侍卫摆了碗筷,取了菜和饭,正要离开。

  “站住。”江季麟开口,“坐。”

  “小的不敢。”那人惶恐道。

  “今日略感冷清,你且坐下陪我吃顿饭,给我说说这大齐的风土人情。”

  那下人只好应了。

  “你去帮我取壶酒可好?”江季麟问那侍卫。

  侍卫应声去了。

  “你怎么来了?”那侍卫刚走,江季麟便冷了眼,“我说的话都忘了吗!”

  “属下不敢。”来者正是善于易容的青蛇,“属下只是不明,为何您还要再派出人级去杀那宁长青?人级已经失手两次,您为何不直接派天级去?”

  江季麟这近五年的时间,当然不可能只在秦国和齐国朝堂上伸出手。

  江湖上隐秘的新起之秀——来去无踪的杀手组织“凛冬”其实便是江季麟手下势力的分支。

  凛冬里的杀手分为三级,分别为人级,地级,天级,等级依次升高。

  人级第一次刺杀宁长青失手,第二次的刺杀本就该派更高一级的地级去,但江季麟派去的,仍旧是人级,结果又是失手。

  这两场刺杀,损失了两拨人级刺客共计二十四条优秀刺客的性命!

  若这次再派人级去,定然又是叫他们白白送了性命。

  主子,究竟在想些什么!究竟要做什么!

  “你在质疑我的决定?”江季麟眯起眼。

  “属下只是不明,您,究竟是想杀他,还是不想!”青蛇直视着江季麟,额上沁出几滴冷汗,但仍是逼着自己对着江季麟的眼,“若您不是真想杀他,便别在让人级的兄弟去送命了!若您想杀他,属下亲自去,必会万无一失!”

  他话里的质问毫不掩饰,若是换在平日,江季麟绝不会姑息,可这一次……他却不知如何回应。

  他自然……自然是想杀宁长青的。

  自然是的……

  可,可……

  “主子!”青蛇步步紧逼,“你若真要杀他!请让属下去。”

  江季麟已经听到了侍卫的脚步声。

  没有时间了。

  他抓着筷子的手指紧紧捏在一起,指尖发白,微微发颤。

  “主子!”青蛇低声催促,眼神灼灼,“蓝狐不能白白送命!我们,绝不能失败!”

  侍卫越来越近了,没有时间了。

  “……你……”江季麟的唇白了一瞬,“你去!”

  手里的筷子再抓不住,“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呀。”青蛇已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垂身捡起筷子,从食盒里取出一副新筷子,“那些神鬼怪谈确实骇人听闻,大人惊诧也是正常。”

  侍卫走了进来,放了酒,恭恭敬敬下去了,又站在了门口。

  江季麟的唇紧紧抿着,喉结快速地滚了两下。

  青蛇抬手倒了酒,酒液清亮,清晰地印出江季麟的半张面孔。

  晦涩不明。

  ……………………………………

  二月中旬的时候,天气已经渐渐暖和起来了。

  宁长青向来穿的就不多,这会的天气一暖和,更是只着了一袭青色的长衫,外面罩着轻薄的软甲。

  “大人。”徐小水垂着眼小心翼翼道,“消息打听到了,那李善文和吴启铭诛了三族,秦国朝堂变动很大,最近颇为动荡,李善文被压在死牢,处刑时间不明。”

  “嗯。”宁长青含糊地从嗓子眼挤出一声应声,眯着眼看着天际露出的霞光。

  清晨的霞光,明晃晃的耀眼。

  听说有个什么词叫做春困。

  这初春近了,不知怎的,他也浑身怠倦,总觉得日子一天比一天无趣。

  “还有一个消息,属下不敢确定,是关于……四王爷府上那位大人的。”徐小水又低了低头。

  他虽然并不直接参与这件事,但贴身跟了宁长青一年,还是对几个月前那位进了牧州府几天后来又被大人亲自护送去了京城的陌生男子身份略知一二的。徐小水自然清楚,那人,与秦国上上下下搜捕的前中部侍郎江季麟,该是有些不可言说的联系的。

  宁长青猛地坐直了身子,眼底的倦怠去的一干二净:“什么消息!”

  “据消息说,秦国要派使臣来我大齐,似乎要和我国交涉希望在齐国帮忙搜捕前中部侍郎江季麟的踪迹。”

  “是么……”宁长青微微前倾,眯起了眼。

  徐小水额头冷汗一冒,微微发起抖来。

  他刚开始跟着宁长青的时候就怕他,后来相处久了才知道宁长青平日里并不像战场上那般如同一个冷脸阎王般佛挡杀佛神挡杀神,只要守着本分不出差错不仅不会被打骂,还相比同僚过得很舒坦。

  可最近一个多月……大人突然变得阴冷起来,似乎只要靠近些便会被冻成冰块,腿脚都忍不住在抖。

  此时大人这副模样,更是让他心里捉摸不定,七上八下。

  “你怕我?”宁长青突然问道。

  徐小水一惊,忙俯下身,将头埋在地面上:“属下不敢!大人饶命!”

  宁长青冷笑了一声:“你一边说着不敢,一边又求我饶命。”

  他说的极慢,一字一句像是重重磕在心坎上般。

  徐小水怕极了,却又说不清自己在怕些什么,似乎这是一种本能的臣服和躲避。

  宁长青无趣地叹了一声,又慢慢坐起来,默了半晌,悠悠道:“死牢还有几个囚犯。”

  “禀告,禀大人,剩,剩两个了。”

  “今日都放出来。”

  徐小水讶异了下,不敢多说:“是。”

  他走出来的时候,腿脚还发着软。

  大人一定是心里装着什么事情才会变成这副模样,以往的大人再如何冷言寡欲却也公正公平,克己守纪,如今虽不能说出狂纵,但用这样的方式处决死囚不仅不合纪法,而且总让人,心生胆寒之意。

  徐小水叹了口气,希望大人快些好起来,快些回到以前那般。

  其实边城城北今晚是有花灯节的,他本想劝大人晚上出去逛一逛,与民同乐一番,可看这情况,半夜又要有活干了。

  可让徐小水没想到的是,晚上的时候,宁长青竟要出门逛花灯节。

  他手里拎着一张很是张牙舞爪的黑色面具,随手就套在了头上,又扔给徐小水一个滑稽的面具:“走,逛逛去。”

  徐小水惊讶之余,心里窃喜:“那两个人?”

  黑色的面具下传来宁长青沉闷的声音:“放出来。”

  徐小水一愣,他以为……大人今晚不杀那两人了。

  宁长青突然低低笑了两声:“今晚这么热闹,岂不是更有意思。”

  徐小水呆了呆。

  “带上!”宁长青抬了抬下颌,命令道。

  徐小水忙带上了面具,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他突然明白过来,今日边城花灯节,男女老少都带了面具,在这样的情形下捕猎……更加刺激。

  隔着面具上的眼,徐小水看着宁长青的背影,心里百味陈杂。

  ……唉……无论如何,自己既跟了大人,便会一直跟下去,大人待他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