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但望平生不相识>第十一章

  幽黑的水牢不见天日,水牢最深处关押着一个人,他身着红艳的,早已经脏污不堪的婚服,上半身着了水染了血紧紧的贴在身上,下半身齐腰没入寒冷刺骨的水潭中,看不真切,双手被粗大的铁链锁住挂在墙壁上,原本精心梳好的头发杂乱的散落肩膀后背处,脸色青紫,嘴唇干裂开来,一双眼睛混浊不清的低垂着,他嘴里被人狠狠的系了一根绳子,那样子看起来像是防止他咬舌自尽。这般,倒是多此一举了,他的嘴,他的喉咙,恐怕早已烂掉了,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更遑论咬舌自尽这需要力气的活儿。

  被锁在这里的人,便是那日被抓回来的怜花。

  或者,应当说,是“秦蓉”。

  水牢里安静得落针可闻,除了偶尔怜花动一下荡出来的水声,便再也不会听到旁的声音。这里黑压压,伸手不见五指,怜花从抓回来的第二日就被挪到这儿,到今日已经是第几日便是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不见天日的水牢里,五感仿佛都失灵了一般,怜花觉得自己似乎瞎了,聋了。

  甚至不觉得自己还活着了。

  吱嘎声忽然响起,听起来像是透过长长的走廊传过来,水牢尽头的铁门打开了一个缝,随后进来两人,怜花微微抬起头,被尽头光芒刺得眼睛发疼。

  进来的两人沉默的顺着水潭上面的铁梯走到怜花身边,放下手中的托盘,点了一根蜡烛,掀开怜花身上已经破破烂烂的衣服,寻了一处还好的皮肉,匕首稳稳捅在上面,怜花轻轻闷哼一声,昏暗的烛光下,鲜血顺着匕首上的凹槽流进下方的托盘里,待他们取够了血,便收回匕首,在怜花的伤口上胡乱撒些止血的药物,随后一人握住怜花的下巴,一人端起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给怜花灌进去。做完这一切之后,两人便带着取出来的新鲜血液离开了。

  水牢里又重回黑暗,方才匕首插过的地方隐隐作痛,只是这身上如此的伤口太多,便是痛也不知道哪里更痛了,那些人粗暴的灌药,不少呛到了喉咙里,嘴被堵上,就连咳也咳不出声来,生生闷得胸口发疼,又无法消解,如慢火炖肉一般熬人。

  那汤药应当有续命的功效,若不然,没吃没喝的这么吊着任人取血,恐怕怜花早就去见阎王爷了。

  只是喝了汤药没法不小解,被关在这里,怜花没辙,实在忍不住便只能泄在这水牢里,这些种种,让怜花深深的觉得,自己如同牲畜一般。

  这厢比起来,在男欢阁里做个物件儿当真是怜花的福气了。

  黑虎寨,任复读完手中密信,正待去告知程度衡,却没想到程度衡先进了房间。

  任复见他眉宇间有些轻愁,问道:“怎么了,是不是秦公子身体不好了?”

  程度衡摇摇头:“蓉儿身体尚佳,服下如意带回来的解药,再过几日便能复明。”

  任复点点头,松了一口气,随后又道:“如此,甚好,也不枉我们这一番辛苦。”说着将手中密信递给程度衡:“刚送来的密信,你看看。”

  程度衡摆手,示意自己已然知晓信上所写为何:“秦家庄再度售卖内功丹,怜花果然是蓉儿的胞弟。”

  “既如此,”任复笑笑:“岂不是好事,倒省了我们好大功夫。”

  程度衡听完愁绪不下,任复收敛笑容,问道:“怎么?有什么变故不成?”

  “如此不妥当,”程度衡沉思片刻,道。

  “你若不是怕怜花说漏了嘴?”任复说完脸上闪过一丝狠厉:“你莫不是忘了?如意回来前,已经喂怜花吞下红碳,他恐怕是说不出话来了,说来,这还是计划之中的一着。”

  程度衡手指微动,胸口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任复继续道:“原想着怜花虽与秦公子长相十分相像,问了生辰,却不是当年被秦夫人丢弃的孩子,现在峰回路转,看来之前是我们多虑了,既然是秦家血脉,血骨便是制药绝佳,省了我们再攻进去与秦家庄厮杀,”任复顿了顿,看程度衡站在窗边的阴影下,面容隐没在黑暗中不甚清明:“用他一人性命换黑虎寨几十兄弟的性命,换他胞兄一生安稳无忧,也算他死得其所了。”

  “大当家,你在犹豫什么呢?两千两黄金买一个倌儿的命,也是他点了头的。”

  “他毕竟是蓉儿的血亲,”程度衡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来:“我若是让他死了,蓉儿的性子,知道了怕要怪我害了无辜之人。”

  “只要你我二人不说,秦公子从何得知?怜花原本就是要舍弃的棋子,现在这颗棋子发挥了更大的作用,我们该高兴才是,还是说,”任复抬眼看着程度衡:“你与他日夜相处,动了真情,舍不得?说来也是,那样一个可人儿,动心也是难免,况且秦公子虽自小与大当家一块儿长大,对大当家却只有兄弟之情,不若和怜花……”

  “任复,”程度衡冷声打断任复:“说够了没有。”

  任复见程度衡脸色不善,不敢再多言。

  接下来二人便低声商议营救怜花的事宜之后,程度衡便起身离开。

  任复望着程度衡离开的的背影,神色复杂。

  一个人身上有多少血液怜花不得而知,可自己身上的血怎么流也流不尽呢?日子越来越久,久到某一天眼睛逐渐模糊,四周死寂的安静几乎要把怜花逼疯,可怜花还在苦苦的支撑,他已经不知道这一丝想活下去的念头到底是因为年少时候父母的遗愿,还是因为自己心头那一点偏执的念头。

  或许某一日,某一日程度衡就会来就自己了,时至今日,哪怕当初如意将红碳塞进自己嘴里之时说过,这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从程度衡见到自己的第一面就计划好了的。

  那个怜花心心念念的,全心全意爱上的男人,每天都在计划着把自己送到地狱。可不是他亲口说,怜花想,或许,是自己误会了。这里每一天,每一天的日子那么难熬,可怜花还是用尽全力的活下去,活下去见见程度衡。

  当水牢坚固厚实的铁门被人狠狠推开,咚的一声如同炸雷,耳朵已经习惯了死一般的安静,突如其来这一声炸得他耳膜生疼,水牢外顺风而来嘈杂的厮杀声毫无章法的涌进脑海,怜花不顾光线将自己眼睛刺得发疼的痛楚,甚至顾不上是不是看不清楚,瞪大眼眶,死死的,充满渴望的望着外面。眼睛睁开的太久,眼泪控制不住的流满了脏污不看的脸颊,亮光里慢慢出现一个人影,怜花疯狂的扭动着身体,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看,这一天不是到了?程度衡来救自己了罢?

  任复抬脚顺着铁梯走到怜花身边,挥刀砍掉锁住怜花的锁链,怜花双手陡然失了禁锢,双手上戴着的铁圈沉沉的扯着浑身无力的怜花往下跌去,就在污水淹没头顶的那刻,任复伸手拽住怜花的手臂将人慢慢拉出水牢。

  怜花呛了好几口污水,发出几声闷咳,拖拽间口里的布条掉落,怜花张着嘴想说几句话,却发现自口腔到喉咙撕裂般的刺痛,发不出声来,虚弱的身体甚至不能站起来,全程靠在任复身上,任复单手扶他,一只手握着剑,出了水牢之后望了一眼前面人声鼎沸的方向,耳后毅然转身,三拐两转间带着怜花离开了秦家庄。

  怜花本以为任复会带自己回黑虎寨,直到在野外休养了几日还不见动弹,怜花身上也有了几分力气,他嗓子不知是不是废了,至今不能说话,上半身都是新旧叠加未愈合的伤痕,下半身在水里泡了许久,好些皮肉都烂了,多日不曾进食,不曾清洗,看起来如同瘦骨嶙峋的乞丐,早已经不复当初名动宿州程的头牌风采。

  任复寻了些草药帮怜花随意包扎了一下,又放了些野果在他身旁,然后蹲下身来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放到怜花身边,目光幽深:“待你好些之后拿着这些银票自行离去,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活下去。”

  怜花缓缓抬起眼皮,充满血丝的眼睛自下而上灼灼的盯着任复,干涸的嘴唇无声的开口。

  任复仿佛看懂了莲花上下开合的嘴唇中要说的话。

  “别想了,程度衡不会来救你,”任复一字一句的说道:“从见你的第一面起,他就计划好了一切。”

  “呃.......啊......呃啊......”怜花听完,睁大了眼睛,强撑着撑起身子,不顾身上的疼痛,拽着任复的衣袖,喉咙里发出喑哑不成调的声音。

  “走吧,”任复拉开怜花的手,站起身来,背对着复又倒在地上的怜花:“趁你还活着。”说罢,抬脚向前,渐渐的消失在怜花的视线里。

  残雪未化的树林深处,躺着一个脏兮兮的人,独自望着天空,眼角慢慢滑下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