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流寇右带刀>第23章 第 23 章

  大贺王朝迎来了它最后一个秋天。

  共和党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兵至已被联合军占领的泮中。

  红旗高扬,日光被过滤成血红色,投落在冲锋士兵的脸上。

  “攻他的城门!”

  “营长,咱们主攻哪个门?”

  “什么主攻?全都给我往死里打!泮中拿不下,永远到不了朝天京!”

  飞沙走石,子弹呼啸,这仗已经持续了六个小时,共和党仍被拒之城外。北、燕士兵们在城墙上整齐而怪异地高声歌唱,颇具四面楚歌之感。

  “他妈的,”有人问:“支援到底会不会到?”

  “就算没有支援也得拼到底!就算死在这儿,也不能让北国佬抢了我们老祖宗的土地!”

  通讯营被炸毁,年轻的联络员在壕沟中搭建了简易装置,努力辨清电波里的讯息。

  “他们说就快——”

  刚开口,猛烈的扫射又噼里啪啦落了下来。士兵们护住脑袋,在碎石飞扬中努力瞄准,试图组织反击。

  “操他娘的崽儿,一步也推不动。小王掩护我!”

  一阵轰鸣撕裂了他的声音,忽然,不远处的天空中出现一片黑云,那嗡响就像蝗灾爆发。

  “飞机!”联络员大喊。

  数十架飞机低空掠过,卷起狂风与雪花,紧接着一个漂亮的上扬,转瞬就飞越到城池之上。

  轰隆!

  炸弹落下,坚不可摧的城墙被轰塌一角,显露出苍老疲惫的姿态。

  “是东国的战机!援兵到了!”

  共和党们蜂拥而上,偶有人抬头,注意到坡顶一匹白马赫然出现,强光勾勒出骑马那人的剪影。

  “他是谁?”

  只见那人一甩缰绳俯冲而来,浩浩荡荡的队伍随即被牵出了山坡那头——数不清的兵、马,高高飞舞的红旗,浪潮一般汹涌着奔腾着,令人浑身颤栗。

  “攻下泮城!三天后我们就能到朝天京!”领兵人身披风雪,琥珀色的眼睛闪着光。他将旗帜插上城墙,没有一丝停滞地穿过门洞。

  花岛回来了。

  他带回了东国军队,给千千万万共和党人注入一剂希望。

  此刻的他已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流寇,也不是那个不思进取的小卒,他能够独当一面,在风雨飘摇中坚定地踏过万里河山。

  眼前的天地,在这一刻便豁然开朗。

  “冲啊——!”有人扯着嗓子嚎叫。

  冲破暗无天日的长夜,冲破冰天雪地的大陆,在这个绝望与希望并存的世界上挣扎而活。

  花岛不记得他多少次被炸弹掀翻,又多少次爬起来。爬不起来时,总有人向他伸手,他记不清那些人的模样,但这股力量被继续传递下去。

  后来,李猷之在回忆录中这么写道:

  “战争是残酷的,我看见血流成河,看见尸横遍野,看见血肉之躯被子弹撕裂。当然,也只有在战争之际,才能看见一个民族的本性。

  他们永远是炽热的、粗野的、义无反顾的,就像裹挟着黄沙的江涛。我无比热爱着这片苦难深重的土地和土地上千千万万的子民,哪怕是平日最不堪的人,拿起枪杆为未来战斗时也闪耀着近乎圣洁的光辉。”

  泮中一役大获全胜。

  硝烟弥漫的废墟上,群鸦悲鸣。活下来的士兵安葬死者。

  黄昏将旗杆的影子无限拉长,运载尸体的板车一辆接一辆驶过,伴随着已听不出感情的点名声:“王老三,江苏苏州人;陈久春,四川昙城人......”

  花岛走过满目疮痍的街道,更明白了为何中山侯宁愿死也不愿让金陵变成这副模样。

  “哥。”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声微弱的呼唤。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猝不及防涌出两行眼泪。

  是白狗。

  熟悉而遥远的声音,仿佛隔了一个世纪。

  “哥......”

  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躺在尸体堆顶,金鱼似地大口呼吸着。

  花岛靠近他。

  白狗瘦的只剩下一副骨架,包在燕国黑漆漆的军装中,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这是那个拉起车来快得像风一样的小伙子吗?

  这是那个缅腆着说明年春天就要成亲了的人吗?

  花岛看着他的燕国军装,心脏最深处被狠狠扎了一刀。

  世道无情,无情至此。

  白狗说:“给我支烟吧。”风轻云淡。

  花岛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干瘪的“希望牌”香烟,递一根到白狗嘴边。他微微挪唇叼住,花岛便给他点上。

  血色残阳里一缕烟雾升腾。

  “夕阳无限好......”

  白狗深吸一口,肉体的痛苦消失了,他满意地合上双眼。

  “这辈子我欠你。”花岛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守着他。

  那人像是睡着了,香烟兀自燃烧。

  /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朝天京,皇城。

  白雪皑皑,天地茫茫,十二道城门依次沦陷,洋枪洋炮毫不留情地轰醒了这个沉睡帝国。

  烽火长安路。

  装甲车碾过千年历史的青石板,穿过神道、千步桥,炸毁了武庙殿,打碎了武神「望」的头颅,他们继续前进,来到皇城红墙根下。

  武士把守着城门。他们皆一身雪白,护额飘带在风中翻飞。

  没有人敢下令开炮。

  太和殿内的黄金龙椅,瑞安皇帝最后一次坐于其上。

  “只要您跟我们走,您还是皇帝,只不过换个地方而已......”安定侯跪在阶前,双手递上一份文书。

  “将军!您不能进去!”

  “将军!”

  殿外老太监惊叫不已,但已没有人能阻拦他——

  韩径夜提刀而来,黑发黑瞳黑衣,好似鬼魅。他对着安定侯斩去,刹那间鲜血喷涌,人头先是高高腾到空中,接着落地翻滚,骨碌骨碌几圈后撞到柱子才定下。

  那里,安定侯的躯干仍保持着跪姿。

  男人擦去脸上血迹,对瑟瑟发抖的年轻帝王伸出手:“跟我走。”

  “大贺朝......亡了,亡了。”皇帝梦呓一般低声呢喃。韩径夜不由分说把他拉下龙椅,他浑浑噩噩的,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起来!”

  泪眼迷蒙地抬起头,喏道:“径夜哥哥?”

  他紧握他的手,两人穿过宫殿重重大门,这路永远走不到尽头似的。当他们终于置身于漫天飞雪中时,眼前是一片混乱。

  “着火啦!着火啦!太后寝宫着火啦!”太监、宫女步履匆匆。

  火势蔓延,瞬间席卷了三四座宫殿。韩径夜望过去,只见一片火光映亮了天空,女人疯狂的笑声像某种不详的诅咒,响亮地刺破烈火。

  “老太后疯了!”

  司礼监老太监长叹一声,把手中水盆扔掉了。

  没人再去管那个疯癫的老婆娘,也没人再去管这个可怜的小皇帝,大家各自逃散,皇宫中从未有过这般热闹。

  韩径夜拉了拉皇帝:“走吧。”

  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进雪地。

  “我不走。”他哭号着说。

  “恺沣在世的时候托我照顾好你。”韩径夜望定他:“还记得吗?”

  听到这个名字,身着龙袍的少年惊慌地朝后退去,好似回忆起了一场噩梦:“我没有下令杀我哥哥!”他狂吼,双手抹拭泪珠:“我没有下令!”

  “我知道。”只是平淡一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吼叫逐渐变成呜咽。

  韩径夜揽过小皇帝,他在他的大氅下瑟缩着,如同一只无助的小兽。多少年前,恺沛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韩径夜也是这么在雪中抱他的。

  那时,恺沣也在,耀王也在,哥哥们也在。

  男人拉扯他来到一扇小门前,松了手:“后面的路,让司徒陪你。”

  “你呢?”

  不言。

  红墙的阴影下,黄牙老头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满脸皱纹堆在一起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四皇子,老奴来接你了,走吧。”他颤抖的枯手为少年系上披风,像从前那样打了个精细的结。

  /

  “放箭!”城门上武士高喊。

  数以万计的火流箭升起,宛若一场盛大的烟火。

  硝烟之中,小马车疾行出城,恺沛掀开窗帘朝后望去,直到韩径夜的影子消失不见。

  黑发与长刀上落满了白雪。

  共和党队伍一路西至朝天京。他们撞破城门,在联合军的重甲武装中撕开一条血路。

  一天之间、一城之内,三方军队被不可抗拒的洪流裹挟到一起。

  舞台灯光雪亮,各方角儿粉墨登场,象征命运的铜锣声响彻云霄——且看那武生一瞪眼,一吊嗓——好戏已开场。

  “队长......”

  远处,皇城琉璃瓦在火光映照下熠熠生辉,花岛想起韩径夜:他从未如此遥远,却又从未如此靠近。

  “花岛,长安路就交给你了。”营长说。

  “放心。”

  “保重。”

  “你也是。”花岛朝他行了个利落的军礼。

  营长也举起右手斜于帽檐下侧,紧接着调转马头向东面飞驰。

  兵分两路。

  长街直指皇城中心,两侧烽火连天,枪声如雨。苍茫大雪模糊了视线,穿透雪幕和烈火的,是大贺最后的武士们的身影。

  这一刻,他感到未名的震颤。

  “开——火!”花岛朝天空放了一枪。

  等我。

  等我。

  等我。

  作者有话要说:

  请单曲循环《策马》以便代入情绪哈哈哈哈,下面就是完结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