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昨夜落了雨,天有些凉,姑娘今日穿这个吧。”
棠棠正迷迷蒙蒙坐在床榻边儿上,绿苹就从箱子里翻出一条天水碧描金折枝长裙出来。
她下意识望过去,窗牗紧闭,实在看不清外面的情形。
不过,胳膊生出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倒是让今日的凉意明明白白摆在外面。
于是,她点了点头。
梳洗好之后,棠棠正要去秦老夫人房里,刚一出门,就见宝芝从那楼梯上来。
“姑娘。”
宝芝见着她,脸上带了笑。
“宝芝姐姐。”棠棠朝她点头,视线却不经意落在她沾了水渍的绿色裙角上。
宝芝察觉她的视线,笑道,“因昨夜落了雨,老夫人担心耽搁行程,便叫我去船家那里问了问。”
棠棠道,“那船家如何说的?”
“姑娘不必担心,今日定是能启程的。”宝芝笑了笑。
棠棠点头,正要随她一同去秦老夫人的房里,谁知宝芝笑道,“姑娘,老夫人已经在楼下等您用饭呢。”
这话倒让她闹了一个红脸。
昨夜被突如其来的季宴淮弄得有些失眠,清晨就起得有些晚了,她紧赶慢赶,竟还是迟了。
宝芝瞧着她的模样,安慰道,“老夫人也才刚下去呢,姑娘这会儿去正好。”
棠棠朝她一笑。
不再与她多言,连忙下了楼。
果然,秦老夫人坐在窗边,侧头瞧着外边儿。
绿苹没哄她,外面果然飘着微微细雨,缕缕薄烟随着风飘起来,迷迷濛濛的。
“外……”
她提着裙角正要过去,却不曾想一个人比她更快。
他一身天青色圆领长袍,腰间束着躞蹀带,墨发由鎏金冠束起,收了平日里脸上的清冷端肃,倒是一副温润公子的模样。
棠棠刚刚抬起的脚又收了回去。
心中嘭嘭直跳,她不知道季宴淮这又是在做什么。
自回了秦府,她从未和外祖母提过她在东宫一事,按姐姐所说,舅舅当日也是未向外祖母提过的。
她慌忙抬头去看,只见秦老夫人有着脸上一闪而逝的惶恐,而后就要站起身向季宴淮行礼,不过被他托着手臂扶住了。
不知两人说了什么,秦老夫人先是一皱眉,而后又点了点头。
棠棠心中慌乱,只当说的是自己,下意识地就想走,可脚下太急,不小心就是一个趔趄,吓得红杏赶忙扶住了她,“姑娘!”
她声音虽急,却不十分大,可棠棠只觉得这屋里所有的视线都看向她们这里了,只低着头就要往楼上走。
“棠棠。”
秦老夫人正和季宴淮说这话,似乎听到红杏的声音,转头就见着正要离开的棠棠。
十五六岁的女孩儿的确该避嫌了,可她面前的这位是当今的太子殿下,没得她知道人家身份,还不让棠棠过来请安的。
秦老夫人的声音一传来,棠棠就知道,她避开的可能是没有的了。
只能老老实实学着周嬷嬷这些时日教她的规矩,低着头缓步走了过去,“祖母。”
“棠棠,给这位殿下问安。”秦老夫人拍拍她的手,柔声道。
棠棠赶忙道,“殿下安好。”
“姑娘不必多礼。”
他声线清冷,如同她果真是一个陌生人一般。
想着他昨日夜里悄悄潜进她的屋里,棠棠忍不住翻了翻白眼,这才恭顺道,“多谢殿下。”
害怕秦老夫人瞧出端倪,自给季宴淮请了安,她便没再抬头,只规规矩矩站在秦老夫人身边听着两人闲谈了几句。
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些,雨水顺着瓦檐而下,落进底下的瓮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耳边的繁杂的声音渐消,只余那让人神清气爽的水滴声。
“棠棠?”
秦老夫人将人送走,回头见身后的小姑娘正直愣愣发呆,觉得好笑之余又有些嗔怪。
也就是这太子殿下性子温和,这才没有介意棠棠这丫头的失礼。
不过,见她眼神飘忽,也只略略提醒了两句,便没再多说。
底下的人已经将饭食备好,两祖孙用了饭,便上楼收拾好了东西,撑着伞往码头去了。
雨小了些。
细细蒙蒙,要落进水里才能看见。
远处山上薄雾飘散,葱茏的绿意隐现,棠棠忽地记起桐花村来。
雨一过,后山上那片松林里便会长出许多野蕈,她便背着小小的背篓和爹爹上山,山路泥泞难走,爹爹就会牵着她的手。
想着,棠棠嘴角挂了一丝笑。
“姑娘,想什么呢?”绿苹撑着伞,见棠棠神色温柔,不由问道。
棠棠了一眼烟波渺渺的湖面,轻声道,“就是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了。”
绿苹听了这话,倒是没有接嘴了,也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棠棠姑娘是前头那位姑奶奶的女儿,当年将军府遭人陷害,这才让姑娘流落在外的。
虽不知道真假,按绿苹想来,姑娘应当是不想提起以前的事情的。
被绿苹这么一打岔,心里那股子愁绪倒是淡了不少,她饶有兴致地看前边儿的船,这还是她头一次坐船呢。
以前倒是见过,不过都是一艘独木小船,哪里有眼前的客船气派。
船长约七丈,宽两丈,如楼般高大,在微动的波浪之上,巍然如小山。
棠棠哪里见过这般气派的大船,一时看得入神。
“棠棠?”
秦老夫人碰了碰小姑娘的胳膊。
“外祖母。”棠棠回神。
“快见过太子殿下。”秦老夫人有些无奈,为何棠棠每回见到太子殿下都这般心不在焉。
嗯?
棠棠看过去,这才发现季宴淮竟站在她们面前。
她似有些不相信地回头看了一眼驿站,又看了一眼眼前眉目温和的男人,他刚刚不是在里面么?为何又出现在这里?
“棠棠……”
秦老夫人朝季宴淮有些抱歉地一笑,又轻声提醒外孙女,这孩子,今日是怎么回事。
“见过殿下。”
棠棠眼见旁边周嬷嬷的脸色都变了,这才福身一礼。
不过,这回她倒是看了一眼季宴淮,微蹙的眉毛似在问他,为何在这里。
不过,季宴淮只略显冷淡地点头,并未其他动作。
她自然是也想被外祖母看出任何端倪的,只是他的态度又太过于自然,还真如两人不认识这般,棠棠悄悄碰了碰唇角的那个黑色的疤痕。
“那就给秦老夫人添麻烦了。”
季宴淮与秦老夫人说着话,余光却瞥见棠棠的动作,嘴角忍不住轻轻勾了勾。
“殿下客气了。”
秦老夫人倒是与季宴淮有过几面之缘,不过,倒是从未打过什么交道,他如今这般谦和有礼的模样倒是让她深信外面太子温良贤德的传言了。
棠棠还疑惑为何季宴淮在这里,就见他上了面前的船,然后,秦老夫人带着她也上了这艘船。
见前面的人并未注意到她们,她凑到秦老夫人的身边,压着声音道,“外祖母,为何殿下与我们同船啊?”
秦老夫人倒是没有怀疑她,只当是小女儿家的好奇,悄声道,“殿下此去饶州有要事,来不及雇船,这才和我们同行。”
她蹙眉。
堂堂太子殿下,难道雇不到一艘船?
虽不信,可也不能自作多情地以为季宴淮是因为她,只能闭了嘴巴,乖巧地跟在秦老夫人身后。
或是船比马车要稳上许多,棠棠之前担心自己晕船的情况并未出现,而且,季宴淮虽与她们同船,却也从未见到过,她的心情十分愉悦。
这一日,棠棠兴致勃勃到了秦老夫人的船舱外,才后知后觉发现季宴淮身边跟着的那几个护卫正守在外面。
她正要收脚,宝芝恰巧从里面出来,猛地见着她,不由喊道,“姑娘。”
她声音不小,想必里面的人也已经听到了,棠棠只能道,“我过来看看外祖母,既然殿下在这里,我就先回去了。”
宝芝正要应,就听里面清隽的男声道,“无妨。”
……
太子殿下都这般说了,棠棠自然要进去请安的。
她只当季宴淮过来不过是与外祖母说两句话,谁知两人竟在下棋,瞧见小几上的象棋,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不过,在季宴淮看过来的那一瞬,又连忙低了头,“殿下安。”
“嗯。”他只淡淡应了一声。
“外祖母。”棠棠朝盯着棋局的秦老夫人走过去,柔声道。
“哦,棠棠来了呀。”秦老夫人似这才察觉她的到来,抬头朝她一笑,便又低头思索棋局。
……
她还疑惑刚刚为何季宴淮都开口说话了,祖母还没搭腔,原来是被这棋局困住了。
她和姐姐都是半吊子,虽能与外祖母过两招,却也只是替她解解闷罢了,如今一看,季宴淮应当是擅棋艺的,不然,也不会让外祖母将她都给忽略了。
她正想着,余光就瞥见季宴淮抓起了一旁影青色的茶杯,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用力,更显姿态。
棠棠有一瞬间的出神。
“叮。”
茶盖碰到杯沿,发出清脆的响声,棠棠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的杯子上。
她皱眉,怎么连杯子都拿不稳,磕碎了多可以,这可是汝窑的呢。
或是感受到了她的嫌弃,那白皙的手指捏着钮盖渐渐往上,棠棠的目光也随之往上。
然后,就对上了一双戏谑的眼睛。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是在做什么,耳尖瞬间染上了一层红色。
不过,她心中还计较着他这次和她们同船,便又狠狠瞪了过去。
季宴淮似觉得好笑,薄唇微微上扬。
“殿下,该你了。”
秦老夫人终于落了棋,抬头朝季宴淮道。
他十分自然地收回了视线,轻声应了秦老夫人一声。
执起黑子略思索了一瞬,便利落地落了子。
秦老夫人这回倒是没想多久,很快就执起白子落下。
季宴淮长眉微蹙,看着棋局似有些为难,正要端起茶杯,抿一口茶润润喉,却发现里面空了。
他不好意思地朝秦老夫人一笑,看向一旁的棠棠,“烦请姑娘替我斟一杯茶。”
之前碍于他的身份,秦老夫人还有几分慎重,如今倒卸下些心防。
毕竟都说棋品见人品,太子殿下的棋风温和稳重,想来人也是这般,对他也有了几分晚辈的关怀。
便朝棠棠略一点头,“棠棠,去给太子殿下斟茶。”
棠棠只能去一旁小火炉上拎了茶壶过来,轻轻拎起他的茶盖,垂眸为他斟茶。
茶气氤氲而上,有些迷了棠棠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