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东宫女宦>第63章

  暮色四合,潇潇雨歇,一抹残阳歇在西边天际,照不透薄薄的暮烟。

  刘吉亲自给朱承安喂了一碗醒酒汤,软筋散的解药也放在汤水里,朱承安大约是两刻钟后,昏懵地睁开了眼,眼神空洞又茫然。

  视线渐渐聚焦,入目的是杯盘狼藉,几乎是瞬间提醒着他,下午在这里发生了什么。

  他将目光移向窗外,薄暝渐渐消退,只剩一点青色的影子,而殿内灯火通明,他就这么孤零零的,又无可遁处地坐在灯芒下。

  刘吉静静待了他片刻,旋即跪在了他跟头,

  “殿下,奴婢该死,未经您准许,将容语灌醉下了药,如今将她安置在东宫西北角的八音阁,还请殿下过去一趟....”

  朱承安闻言蒙了一瞬,旋即上前拧住他的衣襟,“你说什么?你把她绑起来作甚?”

  刘吉缓缓抬起眸,眼底映着跳跃的灯火,一字一句道,“殿下,谢堰心悦容语久矣,王相与东宫被他逼得寸步难行,刘吉冒死设下此计,想引谢堰入东宫,将之围杀!”

  朱承安脑海如轰雷滚过,眼眶一点点蓄起怒火,牙呲目裂瞪着他,“刘吉,你此举....将孤置于何地?你要杀谢堰,动容语作甚?”后面半句几乎是咆哮而出。

  他不待刘吉答话,径直将他拧了起来,“刘吉,将解药给我,我现在可以不治你的罪...”

  刘吉被他半拧着,脚尖缀在地上,一双眼凄暗地望着他,几乎要溢出泪来,“殿下....”他哽咽着,“秀水村一案是谢堰对付王相的手笔,一旦被堪破,王家覆灭,东宫不保啊殿下....”

  朱承安犹然不解,“秀水村案与舅父有何干系?”

  “殿下就不要问了.....”刘吉泪如雨下,“今日殿下就是杀了奴婢,奴婢也不会给解药的...”

  朱承安闻言脸色一寒,将他往地上一扔,喝道,“你以为孤不敢杀你?”

  刘吉跌在地上,又重新爬起来跪着,含泪摇头,“殿下,您随时可以杀了奴婢,只是奴婢死了后,再也没人真正替殿下着想了,其他诸人,个个有私心,但刘吉没有...刘吉见殿下不开怀,便想替殿下做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将来殿下御极,身边不正缺这么一个人吗?”

  朱承安心口一震,跌坐在软塌,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明亮的灯火映得他一张俊脸越发清白,他喃喃的,几乎是不假思索摇头,“不能,不能这么做,卿言会失望的,我不能这么对她....”

  刘吉凄笑一声,“迟了,王相布置的高手,已经进入了八音阁,这些皆是死士....不达目的不罢休,现在就是您去,他们也不会袖手....”

  一股怒火自肺腑窜至眉心,那种生而由来一直被人左右被人掣肘的无力与愤怒,一瞬间达到了顶点,朱承安猛抬脚往刘吉胸口一踹,吼道,

  “胡闹!”

  刘吉被踢得撞到了八仙桌腿根,呕出一口血来,他依旧凄然笑着,“殿下,您若不去八音阁,那些为殿下披肝沥胆的人都将白费功夫,而容语已中媚//药,您不去,她将是谢堰的人.....”

  朱承安秀挺的身子一晃,险些跌下地来。

  容语将是谢堰的人....

  怎么能,怎么可以...

  一想到她会依偎在别人的怀里,他的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越得不到,越想得到...跟吃了罂/粟似的,着迷,上瘾...

  刘吉太了解朱承安的心思,他早就将这位主子猜得透透的,

  “殿下,今日之局乃刘吉与王相所谋,容语不会怪您的,您快些去吧,或许她现在正需要您...晚了,若被谢堰得逞,您后半生都将陷在悔恨中.....”

  脚不听使唤往外迈,越来越急,穿过重重廊庑宫殿,奔到八音阁前。

  这是一座鎏金宝顶的两层重檐圆形大殿,四周皆有白玉做栏,共有三阶,此地曾是祈福殿,后因宫闱扩建,又重新在社稷坛建了一座更为宏伟的祈福殿,此处便改为八音阁,为东宫宴乐之地,朱承安克俭谨慎,自住入东宫十五载,从不敢贪图享乐,是以此地空置多年。

  八音阁左右与后侧皆有高深的树木,适宜布兵,殿内空旷,居高临下,只消布置一批弓箭手,定让人有来无回。

  刘吉与王晖之所以选了此处,正是因为它易守难攻。

  朱承安一步一步往上行,衣袍随风翻飞,几乎要遮住他面颊,他像是浩渺天地的一只孤雁。

  他想起王晖所言,

  “殿下,成帝王之路,便是一条孤家寡人的道,你若不下狠心,旁人就会将你从那个位置上拽下来...一脚将你踩死。”

  “坐在那个位置之前,什么贪念都不能有,更不能求全责备,但,一旦你坐上了龙椅,一切招之则来....”

  即便他看不到一个人影,但四周的肃杀之气,昭然若揭。

  踏入八音阁,空旷的殿内是晦暗的,唯有正中的柱子旁搁着一盏玻璃灯,灯火摇曳,映出柱下一道身影。

  朱承安抬目望去,一下便怔住了。

  容语那身飞鱼服已被褪去,只剩一身素白的中衣,双手被缚在柱子后,万千乌发如瀑布铺在她周身,唯独露出那张俏白又明艳的脸。

  朱承安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她神色一贯是清冷的,眉宇英气勃勃,任何时候遇见她,她浑身的姿态卓然挺立,似时刻要展翅欲飞的蓝鹰,那一身锋芒昭天撼地,无与伦比。

  但面前的她,眼尾微微上翘,清透中带着些迷糊,眼角被醉意拖出一抹酡红,仿佛是一双狐狸眼,分外勾人。

  那一头墨发随风清漾,将一个女子所有的柔美与秀丽勾勒到了极致。

  朱承安喉结滚动,胸膛那腔火苗顷刻被燎起。

  “卿言...”他疾步奔过来,扑跪在她跟前,一把握住了她的双臂。

  太瘦了,也太柔了,仿佛要被掐断似的。

  可偏偏,是那种唾手而得,随手可触的美....令他爱极...

  她从不这样的....心里的愧疚在一瞬间涌上来,漫灌在他眼眶,“卿言,对不起,对不起....”

  他含泪,痴痴凝望她,不知所措。

  容语似是醉着,又似虚弱到了极致....眼底的酡光若隐若现,

  “殿下....放开我...”

  朱承安怔了一下。

  “谢堰不会来的,放开我...殿下,放我离开,今日之事我不追究....往后我不干涉党争....”容语用尽力气,眼皮一坠一坠的,似浮木,

  在心里告诉自己,只要朱承安就此袖手,她便看在阿兄的面上,不与他计较。

  她只杀了刘吉,其他诸人她可以放过....

  朱承安听出她语气的失望与哀切。

  “你怎就料定他不会来?”他颤声问,不敢去看她的眼。

  容语喘/息着,不可置信望着他,“刘吉昏了头,殿下也是吗....”

  朱承安眼里缀着一些看不懂的神色,是陌生的。

  他心绪纷乱复杂,他倒是不乐意谢堰来,若一个理性克制的人,骤然因为一个女人赶赴死地,他该是多在意容语,朱承安不愿意自己的人被别人觊觎。

  可事情做到这个份上,谢堰不来,全盘皆输,他甚至自私的想,早点将谢堰这个心腹大患除掉,也好。

  容语不欲与他纠缠此事,身子颓力地歪向一侧,阖目呓语,“放我走....”

  朱承安见她这般虚弱,心疼到了极点,他柔声道,“卿言,我放开你,但是我陪着你,可好?”

  等着谢堰来,等着谢堰死。

  容语闭着眼没搭声。

  朱承安将缚在她身后的绳索给解开,容语顷刻如蝶翼般柔软地扑在了地上。

  “卿言...”

  朱承安连忙将她扶起,顺势往怀里一带,将她抱住。

  她软得不可思议,呼吸更像是钩子,一点点渗入他心尖,将他内心深处最阴暗最原始的念头给勾了出来。

  这一刻,他闭上了眼,两行眼泪顺着嘴角滑落他唇齿,他舔着那咸咸的味道,自暴自弃地想,任凭她恨他吧,总之,从这刻起,他不想再撒手.....

  容语的药性已发作,可她脑海却异常清醒。

  这都归功于北鹤对她的训练,每每墩子帮着爹娘看牛割草时,北鹤便将小小的她给扔到山林里,她要与野兽搏命,她要克服阴森幕林带给她无边的恐惧。

  她异于常人的坚韧便是在这当中历练出来的。

  无论何种境地,她都不会放弃,也不可能放弃。

  朱承安将她的脸给捧了起来,伸手将覆在她脸颊的发丝给拨开,露出她一双湿漉漉的眼,那双眼又恰恰与他对视,盈盈的,如皎月明亮,又比芙蓉娇媚。

  他几乎看失了神。

  任由四肢五骸的火往他胸膛窜。

  下意识的,往她靠近...唇峰快触及她面颊时,

  被迫依着他的容语,在这时柔声开了口,

  “殿下,有人....”

  朱承安微的一愣,抬目往四周望去。

  幽黯的灯火若隐若现,一排黑甲侍卫背着长弓,环立四面,往外守望。

  朱承安回眸看了一眼容语,容语乏力地抬起手,往里间指了指。

  内殿空旷硕大,成圆形,四面尽收眼底,唯独东北角辟了一小间,此小间便是宴席时用来搁置茶水珍馐之地,极小,却足够隐秘。

  朱承安二话不说将容语抱起,踢开小间的门,大步跨入。

  朱承安从未来过八音阁,不知此处构造,但容语却是一清二楚。

  当年为何在入宫后怀疑师傅身份,便是因为,北鹤早在秀水村,便循循善诱,以玩博戏的方式诱导她记住了一张地图。

  这张地图未曾写殿名,可楼台殿宇宫墙密道却标的清清楚楚。

  她直到入宫后,才知道,那张图正是皇宫大内。

  更令人心惊的是,那张图上清楚地标出皇宫所有密道。

  容语当年,之所以神不知鬼不觉杀了韩坤,便是从密道来往。

  而今日这八音阁,也有一处密道,密道口就在这个茶水间。

  茶水间循例会开个小门通后头,以方便下人上菜递水。

  但八音阁的茶水间是封闭的,只因它的开口在底下,沿着台阶下去,再有一条甬道平直往北折向白玉石阶外,这里开了一道小门,方便宫人将菜肴送入八音阁。

  容语身上的布囊早已被刘吉给搜走,但外形酷似银环的双枪莲花还在,就在朱承安要将她放下时,她抱住他脖颈的手,飞快抽出银环里一枚银针,插在了他后脑勺的昏穴。

  朱承安手一松,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她费劲力气爬到角落里一个盖口,握住把手,将起掀开,里面露出一条幽深的台阶,容语当即往里一滑,再将铁盖掩好,顺着台阶往下爬去。

  此处甬道,并非秘密,倘若她顺着甬道往白玉石阶下的后门离开,顷刻就会被发现。

  她真正逃生之地,是一条建在甬道下的密道,这条密道贯穿整个皇宫。

  她来到甬道的尽头,

  头顶传来嘈杂的声音,已经被发现了...

  她汗如雨下,敲着规整的地砖,寻找入口。

  幸在她极有经验,很快寻到一处空砖,将地砖给挪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空洞来。

  一大股霉湿的气味扑鼻而来,呛的她呼吸不过来,她拼命忍住,一股脑子往下滑去,待身形隐没,回手将头顶的地砖重新放回。二话不说,往密道深处走。

  墙面与地沟是干净的,她捂着嘴一步步摸行。

  只是待她步入一个转角口,前方传来‘叮’的一声轻微响。

  容语当即止步,心几乎是提到了嗓眼。她贴着墙壁,警惕地望着转角处,隐隐约约似有亮光闪烁。

  前有围堵,后有追兵。

  天要亡她吗?

  就在她忍不住要生出几分绝望时,前方墙壁传来三下长两下短的叩声。

  这是军营里的密语。

  一旦狭路相逢,遇未知人手,可用此密语试探,倘若回应,便是自己人。

  一撮炽热的火自心头炸开,她顾不上回敲,径直扶着墙往外冲出两步。

  烈烈火光,伴随那双灼灼沉湛的眼,一起扑入她眼帘。

  他居然来了.....

  容语从未想过谢堰会不会来,她从不会把生死寄托在一些虚无缥缈的念头上。

  但他真的来了....

  如果上一回,她还能认定他是为了顾全大局,为招揽她,所以千里迢迢救她,那么今日,即便谢堰不出现,她与东宫决裂势在必然,谢堰完全不必冒这个风险而来,但他来了。

  他那样步步算计的人,又怎会亲身涉险,她早该想到的,又或许避而不想,托至而今。

  心里被这种不可思议的念头充滞。

  她像是一只翩跹的白蝶,扑腾而出,撞在他心坎上。

  清澈的眼流淌着醉人的酡光,神情是无措的,也是震惊的,乌亮的发随她的步调往身前一扫,又缓缓如潮水退了回去,露出那张堪称是绝色的容。

  谢堰从不认为自己会被美色所撼动,但面前的姑娘,太美,是那种惊心动魄,瑰丽无边的美,仿佛世间一切灵华聚在她身上,其他人只配在她脚下俯首称臣。

  自胸口涌上来的浩荡,还来不及安放,旋即窜入他心间的,是愤怒与心疼。

  她是多么凛然清绝的人,居然被算计到如此柔弱的份上。

  他一定手刃那帮混账,替她出气。

  这时,容语身后传来地砖被搬动的声音。

  谢堰眸色一凝,飞快掠向前,将她搀住往密道深处走,与此同时将火把丢在一侧,行至一转角处,他将容语护在身后,擒起手中的轻弩,对准追兵方向。

  很快有侍卫从暗处冲向那片火光,谢堰立在墙角,熟练地拉动弩机,一射一个准。

  顷刻便有五六名侍卫栽倒在地,或死或伤,哀声哉道,余下几名躲在暗处不敢向前。

  容语覆在他背后,艰难地喘气,“就你一人来了吗?”

  谢堰还未答她,身后密道闪出几条暗影,为首的人冲至谢堰对面,抹了一把脸,冲她咧嘴一笑,

  “少了俺怎么成,主子,带着容公公走,这里交给我。”邵峰盯着前方,露出狰狞冷笑。

  谢堰面无表情将轻弩丢给他,言简意赅吩咐,“不留活口。”

  回身将容语打横抱起,径直往密道深处走。

  容语身子腾空,下意识抱住他脖颈,经历刚刚那番折腾,她神经绷到了极致,眼下遇见谢堰,一身的防备卸下,四肢五骸的力仿佛被抽干,虚弱地倒在他肩口。

  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夹杂密道的霉湿味,充滞在她鼻尖。

  她迷迷糊糊地在想,他今夜现身,不仅救了她,怕是也将自己最大的秘密暴露在她眼前。

  土木之变后,蒙兀兵临京城,皇宫也曾被人抢掠一空,经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现在这座皇宫,是乾帧帝在旧都废墟上重新建起来的新宫。

  师傅北鹤是乾帧帝心腹,定也参与了新宫营建。

  谢堰既知密道所在,必定是乾帧旧党无疑。

  难怪当年韩坤一死,谢堰咬住她不放,他在意的并非是她杀了韩坤这个人,而是她居然也知密道所在。

  前尘往事,不堪回首,初见他时,二人针锋相对,恨不得弄死对方。

  兜兜转转,她竟倚在他肩头。

  容语自嘲地叹了一声。

  温热的气息泼洒在他脖颈,他并不是那么自在的,相反,浑身紧绷。

  听她无故一声叹,谢堰放慢步伐,轻声问道,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再撑一会...”

  容语当然不舒服,身上的药性还在,甚至有燎原的迹象,她全凭意志在撑着,脑子里闪现一些乱糟糟的念头,下意识脱口而出,

  “我欠你的,越来越多了....”

  谢堰脚步一凝,俯首望着她轻颤的眼睫,尾音在夜色里浮荡,

  “那你想过,要怎么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