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东宫女宦>第62章

  闷夏的午后,雷声轰隆隆滚过,乌云压城,雨却迟迟落不下来。

  容语今日晨起与礼部核对好去李府下聘的单子,午时过来东宫探望朱承安,被留下用膳。

  一桌子山珍海味,却没动几筷子。

  容语看不下去,亲自夹了几块朱承安往日爱吃的酸鱼片,置于他面前的小碟。

  “殿下,吃一些吧,近来事务繁忙,身子要紧。”

  朱承安大婚将近,如此失魂落魄,定是思念周如沁的缘故。

  朱承安枯坐在八仙桌后,沉默一阵,茫然地抬起眸,“卿言,你陪我饮几杯酒如何?”

  容语没有拒绝,吩咐人去取酒,刘吉意念一动,深深看了一眼容语,轻声问朱承安,“殿下,您要喝什么酒?女儿红只剩下一坛,西风烈倒是还有不少。”

  朱承安眼神忽的一黯,“就西风烈吧。”赶在容语阻止前,凄凉地笑道,“表兄不是爱喝西风烈吗?”

  容语嗓音一梗,熠熠的眸眼也在一瞬间惨淡下来,她沉默地坐下,往嘴里扒了一口干饭,嚼了片刻,问朱承安,“殿下是因阿兄伤怀,还是因周姑娘....”

  朱承安捏着酒盏没动,白皙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杯柄,青筋蜷起清晰可见,他喃喃道,“卿言,我真的很想很想表兄.....所有人要我以大局为重时,唯有表兄告诉我,自己开心也很重要....若是不畅怀,得到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容语一怔,没有接话。

  看来还在惦记着周如沁。

  不多时,刘吉着人搬来六坛西风烈,容语脸色一变,王桓喝一坛便酩酊大醉,何况朱承安。

  她偏首去看朱承安,忽然瞧见他那双寥落的眸如同枯木逢春般,溢出一丝鲜活。

  回想他刚刚所说,到嘴了话又吞了回去。

  干脆舍命陪君子。

  容语主动拔开酒塞,替他斟了一杯。

  刘吉默默看着二人,将门一掩,挥手屏退内侍,独自立在雕窗外等候。

  西风烈被誉为酒中之王,入口炽烈,后劲霸道,容语在军中,鲜少见人喝满三坛,她酒量算好,喝个两坛也得醉醺醺,容语打算先将朱承安灌醉,让他好好睡一觉。

  朱承安连喝了三杯,大呼痛快,只是喝着喝着,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像是陷入泥潭的人,一身精神气被抽走,只剩躯壳在无力挣扎。

  容语看他这副模样心里不好受,低声劝道,

  “殿下还惦记着心里那个人吗?”

  朱承安心仿佛被拂尘轻轻扫了一下,艰难的移目在她脸颊,她此刻的眉目是柔和的,带着些许温情,仿佛是褪去一身锋芒的玉,

  “是啊....”他惨烈一笑,

  明日礼部便要去李府下聘。

  他与她如隔天堑。

  她应该是不愿意为妾的,应该是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奔来一股山洪,冲垮他心中横着的那块堰堤,将他所有求而不得一泻而下。

  容语微微叹息,喝了几杯,面颊浮现一丝红晕,她轻轻一笑。

  眼底的光是清淡的,也是潋滟的。

  朱承安的眼也随之一晃,似有昳丽的光耀入他心底,也跟着笑了。

  容语一心当差,不太能理解朱承安的求而不得。

  她连着喝了几杯,壮胆劝道,“恕臣冒昧,殿下为何这般痛苦?您登基在即,回头一道圣旨下去,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周如沁还未成婚,未必没存着等朱承安的心思。

  在容语看来,朱承安这是庸人自扰。

  朱承安听了这话,如同得到了鼓励,“是吗?”眼神如钩子一点点钻出来,视线落在她清致的眼一动未动,“那卿言呢,可有喜欢的人?”

  容语一口酒险些洒出,茫然看着朱承安,“喜欢的人?”

  师傅教了她一身本事,甚至也教过人情世故,却唯独没提过感情。

  “喜欢一个人会怎样?”她好奇问道。

  朱承安低低笑了一声,抬手敲了敲她脑门,只觉有趣,“卿言,你这是没开窍呀....”心里不知不觉舒坦一些。

  容语讪讪一笑,十分不好意思,“殿下,臣是什么身份,哪有心思儿女情长?”

  “那我来告诉你...”朱承安半伏在桌案,手撑着额目光融融望着他,似吐真言,“喜欢一个人呢,你会时时想要见到她,一闲下来满脑子都是她....”

  “将自己打扮得得体,做一切令她喜欢的事....”

  “担心她的安危,在乎她的喜怒,若她眉间有忧愁,便恨不得去抚平.....”

  容语一字一句听来,嫌弃地摇摇头,这些她通通没有。

  “偶尔见到她会心虚....”

  容语眼神嗖的一下直了,“心虚?”

  每每遇见谢堰,便心虚,

  她心突然慌了,“殿下您弄错了吧?”

  朱承安没有答她,笑着将酒盏里的酒一点点饮尽。

  容语狠狠押了一口酒,压压惊,默默在脑海里又过了一遍,她担心许鹤仪吃不饱,害怕朱赟不开心,每每想到王桓便心痛,照朱承安这么说,她难道喜欢这几位兄弟。

  绝不可能。

  至于遇见谢堰心虚,应该是欠他太多人情的缘故。

  一口口酒往喉咙里灌,将肺腑烧得灼烈了,方才舒服,不知不觉二人已喝完两坛半。

  朱承安果然半醉半醒,也不知是酒劲壮胆,抑或是彻底糊涂了,他拽住了容语的手腕,将她往自己怀里带,

  容语摁住他胳膊,皱着眉,

  “殿下.....”

  朱承安醉醺醺地望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蓄势已久的种子,一股脑子破土而开,

  “卿言你别拦着我....我不想娶李思怡,我想娶你....”

  容语脑子里轰了一下,混混沌沌的,绞成一片。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殿下...您说什么呢?”

  朱承安拽着她,灼热的呼吸寸寸逼近,一字一句道,“我心悦你,卿言,你愿意吗?”

  容语木了一阵,缓缓回过味来,将手从他掌心抽出。

  虽是微醺,脑子却还清楚。

  所以,朱承安这一年多来,绞尽脑汁不肯成亲,是因为她....

  心中没有任何波动,甚至是生气的。

  她扶着额默然片刻,

  “殿下,在臣眼里,您是君,臣对您没有半丝男女之情,还望殿下及时止住不该有的念头....李姑娘名门之后,是满城百姓亲眼见证的太子妃,您既然生在了皇家,便得担起这个责任,赐婚圣旨已下,您这么做,实则是辜负了李姑娘。”

  朱承安闻言心头如同浇了一盆冷水,连酒意也去了大半,他眼底冷清清的,似被掏空一般,茫然望着她,视线一点点模糊。

  也不知该想什么,更不知该做什么。

  视线移到酒坛,仿佛寻到发泄之物,往前抱住一坛,扭开酒塞,一股脑往嘴里灌。

  大片的酒水顺着他脸颊滑入衣领,浇在他心头,原先充滞着爱慕的心房,此刻如同被火燎原后的荒地,一片荒芜。

  容语见状,伸手将酒坛给夺过来。

  朱承安不理睬她,又开了另外一坛,这回他没径直往嘴里灌,而是一杯杯,像是续命似的,慢慢地抿。

  入口全是苦涩。

  灼泪伴随汗水,浸透他眼眶,刺痛了他的目,他闭上眼,仿佛有一丝鲜红自眼角渗出。

  容语心头咂摸不出什么滋味,只觉浑身不自在,当说的话也说了,径直离开,又于心不忍。

  她辅佐他这般久,已习惯事事将他放在先。

  于是,将他手侧那坛酒给擒起,往她自个儿嘴里灌。

  替他将酒喝完,他便该消停了。

  容语原先是不懂,如今明白了他的心思,便有了主意,往后这东宫,能不来则不来,这一坛酒权当与他作别。

  朱承安浑浑噩噩看着她喝,也没拦着,只低声询问,

  “卿言不喜欢我,那喜欢谁?什么样的男人能入卿言的眼,谢堰吗?”说到最后,带着不甘与嫉妒。

  容语听了这话,不知该如何作答,她头疼地看着他。

  但凡朱承安将心思放在朝政上,也不至于被谢堰逼到这个地步。

  他身为皇储,不该对政务如此生疏。

  “殿下恨谢堰吗?”

  朱承安一愣,恨吗?该是嫉妒居多。

  朱承安又岂会当着容语的面承认自己嫉妒别的男人,他脸色僵硬的,白得不同寻常。

  容语只当他默认,再道,“谢堰此人,心如止水,步步为营,连自己的婚姻尚可拿来当筹码,反观殿下您,却要将好不容易求来的新妇给推拒,失信于臣民,孰该孰不该,殿下心里难道没杆秤吗?今日的话,臣自当没听过,还请殿下时刻谨记,莫要让王桓白死....”

  漫天的雨水自半空浇下,电闪雷鸣,映出朱承安苍白的脸,他唇齿无丝毫血色,如同傀儡一般,木了片刻,一头栽倒在桌案。

  容语跨出大殿,扶廊芜下的长柱而立,雨幕织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网,网不住这满腔情愁。

  沿着廊芜往西侧折了几步,恍觉脚步有些发软,她强撑着晃了晃神,该是喝多了。

  继续往前行,迈过转角。

  刀刃拔出的铮鸣声穿透雨声撞入耳帘。

  一瞬间酒意消退,全身绷紧如弓,警惕地盯着四周。

  前后左右不知何时聚了一批黑衣高手,几乎将她围个团团转。

  容语是怒然的,更是疑惑的。

  这里是东宫...

  除了朱靖安,她想不到还有谁会对她下手?

  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前方甬道迈出。

  刘吉立在人群后,面色平静与她相视。

  容语眉头一皱,“刘吉,你这是做什么?”

  刘吉合袖与她郑重一揖,温声道,“卿言,殿下对你一片痴心,你岂可辜负他?”

  容语怔了一瞬,眼神骤然变凉,她借着墙壁的力,缓缓站直身子,负手在后,“怎么,我不愿意,所以你要逼我?”

  刘吉轻轻一笑,“卿言,你当真是替殿下效力吗?谢堰多番为难殿下,你无动于衷...”

  容语只觉刘吉在胡搅蛮缠,负在身后的手缓缓蓄力,却觉丹田一空,她压根使不上劲,心猛地一沉。

  着了刘吉的道了。

  又是软筋散...

  怪她喝得太多,醉醺醺的,又不曾防备朱承安,毒该是在下在最后那两坛酒水里,刘吉什么时候也学了这般肮脏的手段。

  容语心里惊雷阵阵,面上却不显,“你打算如何?”

  刘吉却是神色怔忡道,“卿言,看在王少爷的面子上,再帮殿下一回吧。”

  容语微愣,扫了一眼四周蓄势待发的黑衣人,疑惑问,“什么意思?”

  刘吉也不避讳,直言道,“我给你下了软筋散,你随我去八音阁,引谢堰前来,我已布好人手,打算一举擒杀谢堰。”

  容语先是狠狠一震,旋即一脸莫名的看着刘吉,“你拿我威胁谢堰?刘吉,你烧糊涂了?”

  刘吉微抬下颚一笑,“我没有糊涂,相反,我清醒得很。”

  “谢堰不会来的,”容语语气笃定,眼底透着失望,“你这么做,只会令东宫分崩离析...”

  刘吉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一旦谢堰将秀水村的事查下去,东宫与王家便万劫不复,谢堰非除不可,而今日是唯一的机会。

  刘吉心下一狠,“卿言,对不住了,你若还算东宫一员,今日便帮着殿下除掉谢堰,从此往后一心一意跟着殿下....你放心,殿下满心眼里都是你,将来整个皇宫都是你的天下....”

  容语只觉刘吉魔怔了,万分恼怒,“你简直荒谬!”

  “殿下知道你在胡作非为吗?”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刘吉撩唇一笑,“卿言,我实话问你,以你的功夫杀谢堰易如反掌,你做得到吗?”

  容语心头微微一颤,她寒着脸没吭声。

  刘吉满眼讽刺,“这不就对了,既然你不肯动手,便由我来,”

  他脸色一寒,“来人,将容语拿下!”

  ........

  容语被缚住的同一时刻,谢堰立在窗棂下,望着瓢泼大雨,眉间浮现一抹隐忧,

  “今年的雨水比往年都要多,江河一带怕是要闹夏讯...”

  朱靖安坐在案后翻阅文书,气定神闲道,“那也该他朱承安操心....清晏,你过来看看,这几个卫所的账目不对....”

  谢堰转身正要过去,却见朱靖安一小厮从廊芜下急急奔来,他当即止了步,等着人到了门口,问道,“出什么事了?”

  那小厮看了一眼谢堰,一面擦汗一面禀道,

  “殿下,谢大人,东宫出大事了。”

  朱靖安从案后抬起眸,连忙坐直了身子,“何事?”

  小厮咽了咽嗓,迫不及待道,“太子与刘吉将容掌印绑在八音阁,说是等着谢大人去救。”

  朱靖安听了这话,眼眸骇然瞪大,几乎笑出声,“你没听错?这消息打哪来的?”

  小厮也一脸莫名,“是刘吉跟前的江照亲口告诉属下的,还嘱咐属下一定要将话带给谢大人。”

  朱靖安跌坐在圈椅里,放声大笑,“我说老四这脑袋莫不是被驴踢了吧,这是谁想出来的歪主意,将容语绑起来等着清晏去救?这是犯了什么浑!谁给他勇气做这春秋大梦!”

  “嘿,本王正愁除不掉容语,敢情好,朱承安这是自掘坟墓,省了我一桩大麻烦....”

  “这还没当上皇帝呢,就急着卸磨杀驴了....清晏哪,依本王看....”目光落在谢堰脸上,突然怔了怔,嗓音变了个调儿,“清晏....你这是怎么了?”

  朱靖安已不记得认识谢堰多少年了,一直以来,谢堰这个人喜怒不形于色,他甚至很少在那张面无波澜的脸上,看到旁的表情。

  哪怕愤怒时,谢堰的眼神犹然是平静的。

  但面前的他,与以往每一日,迥然不同。

  那双深眸,似翻腾着灼灼烈火,沿着血丝往瞳仁深处蔓延,最后聚成眸尖一抹磅礴的杀气。

  朱靖安心一下子坠到谷底,整个人也跟着撞在椅背。

  “清晏,你难道真的喜欢那个容语?”

  容语是女子一事,他也是前不久刚得知。半年前谢堰营救容语,他只当谢堰是为大局考虑,当时心里有些埋怨,却也没责怪他。

  谢堰没有答他,整个人绷紧似满弓,心仿佛被什么攫住,又痛又怒,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从来没有这么恼怒过,当初许昱围杀容语,那是立场所致,他无话可说,但是朱承安不一样,容语数次为他出生入死,到头来却成了他除去政敌的工具。

  他打心眼里替容语不值。

  朱靖安对上谢堰的眼神,心已凉了一大片。

  他呆愣地坐在圈椅里,险些拔不起身来。

  朱承安哪里是被驴踢了,他这是将了谢堰一军,出了一记极狠的险招。

  荒谬,可笑,却又实实在在地戳到了软肋...

  朱靖安气得笑出了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乃至恳求,以及命令,

  “清晏,你不会去吧?”

  “你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