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东宫女宦>第36章

  容语入夜回到御马监值房。

  御马监库在皇城奉天殿东后侧,分南北两院,南院有一硕大的通间,左右两排厢房,四卫军侍卫打军营入宫值守,便在此处签押歇脚,北院便是御马监档案库,存放御马监一应文书档案并印玺,容语的值房在北院正中一排殿宇。

  御马监除掌四卫军外,还掌着直隶、山东、河南三省的草料场,及遍布全国各地的皇庄皇店,战时,草料场草料充作备战物资,平时不收马料,收的是银两,再加上皇庄皇店的收成,皇帝每年都能从御马监得到巨额进帐。

  换而言之,御马监是皇帝的私人金库。每当户部吃紧时,皇帝偶尔从私库拿银子充作公用。

  原先御马监归柳云管,皇帝只坐收盈利,每年年底翻阅账目,其他不曾过问,如今柳云造反,皇帝担心柳云私下贪墨银子,着容语查账。

  此事非同小可,容语安排了几名心腹彻查账目,日日都要来过问一遭。

  恰恰这一夜回来,心腹内监怀意将两本账册捧到她跟前,翻到特意折起的几页账目与她说,

  “提督请看,明禧六年夏,山东草料场收了近五千两银子,其中三千两直接入了陛下私库,剩余的两千两用于购买紫檀用具并丝绸香料,后被送入宫城,而奴婢在核对账目时,发现这里头牵扯一家钱庄....”

  灯芒下,容语眉目如玉,轻轻敛起,“据我所知,内廷与户部也会将多余的银子放入钱庄,利滚利,再行营收,此事虽不合规矩,可于国有利,陛下是默许的,怎么,这家钱庄有问题?”

  怀意又翻了几页与她瞧,“奴婢查到好几处,皆有这家钱庄的影子,后找来收据核对,发现这家钱庄的庄主姓文。”

  见容语仍然不解,怀意轻声解释,

  “奴婢五年前曾在御用监当差,彼时御用监掌印正是东厂都督徐越公公,奴婢偶然听说,徐越公公有一远房侄子姓文。”

  容语顿时心神一凛。

  内廷十二监分工明确,御马监掌兵权并马场皇店,而御用监则负责采买皇帝一应奢侈用具,按规矩,御马监将银子上交皇帝私库,皇帝又交给御用监去采卖,而实际上,为了办事效率,外出的中官只用将账目报入内廷,私下径直往御马监各地皇店提取银子便是。

  这里头便有很多文章可做,何以内廷几位大珰皆是腰粗膀厚,要说私下没从里头昧银子,谁也不信。

  东厂提督徐越五年前曾是御用监的大珰,必定与御马监提督柳云有私账往来。

  而这个钱庄很可能就是二人黑幕交易的据点。

  容语手缓缓握成拳,轻轻将账本合上,侧眸问怀意,“此事还有谁知晓?”

  怀意摇头,“这是几年前的旧账了,被压在库房最底下沾了灰,奴婢也是今日无意中翻出来,并无旁人知晓。”

  容语抬目,目光掠过窗棂,望了一眼东西两侧厢房,灯火通明,人影穿梭,那是御马监设在内廷的值事房,大约有十来名小内使,掌文书典册,要说这里头没徐越的人,容语都不信,徐越提督东厂,耳目遍布宫内外,一旦徐越的人查到这一账目,必定焚毁。

  正愁找不到徐越的把柄。

  “想法子造几本假账目,遮掩过去,真的账册留下来,本督要详查。”

  怀意颔首,抱着账册去了耳房,此处乃容语私地,派了两名御马监侍卫把手,等闲人进不来。

  容语负手立在窗下踱步,这家文记钱庄在青州,定要去查,可派谁去呢?

  徐越耳目通达,一不小心便打草惊蛇,容语思来想去,一时也没寻到合适的人选。

  累了一宿,她便歇在御马监的值房,翌日晨起急忙去养心殿当差。

  皇帝换了住处,精神比先前好了不少。

  容语掀帘踏入御书房,便见徐越跪在皇帝脚跟前替皇帝揉腿,看到容语进来,立即眯出一道融融的笑,

  “哟,小容公公来的早,年轻人,朝气蓬勃。”

  容语与他对了一眼,谁又能想到,这位闻风丧胆的东厂提督,生得一脸富贵相,笑容和和气气,没有一点架子。

  容语连忙上前,“给陛下请安。”

  皇帝侧身躺在塌上,阖着眼朝她抬手。

  容语又与徐越行了一礼,笑着回,“公公昨夜想是累了一宿,不如换我来。”

  徐越作怒瞥了她一眼,哼了一声,“你们年轻人毛手毛脚的,哪里懂得伺候人,别伤着了陛下。”

  容语便笑着拢袖退至一边。

  殿内檀香袅袅,皇帝阖目似是极为享受,过了一会,皇帝睁眼问她道,“柳云的账目查得如何了?”

  徐越也在这时朝她看来。

  容语躬着身,笑吟吟道,“回陛下的话,奴婢是新手,还不太懂账目上的事,查得磕磕碰碰,还请陛下稍待,给臣一些时间。”

  义父告诉她,皇帝之所以重用她,除了救驾之功外,也因她是个年轻的新人,年轻人没有那么多城府,心思全写在脸上,皇帝用得放心,是以容语也不藏着掖着。

  皇帝闻言果然并无怒意。

  一旁的徐越忽然出声道,“陛下,若是您急着要结果,不若奴婢抽些人手帮一把小容公公?”

  容语眉睫微微一挑,静静看着皇帝。

  皇帝重新闭上眼,缓缓摇头,“不必,他年纪轻,也得经历一些事,否则何以独当一面?”

  是存了栽培的心思。

  徐越唇角扯了扯,慢慢溢出一丝笑,“容语公公好福气,换做奴婢年轻时,陛下怕是定将奴婢打出去了!”

  皇帝听了这话,反倒是笑了,一脚将徐越蹬开,“你年轻时,有他这造化?”

  “那是,那是,毕竟是刘公公教出来的人,奴婢哪里比得上...就怕陛下今后只要他们父子伺候,忘了奴婢的好...”徐越笑眯眯地将皇帝的腿,恭敬抬着放在软塌。

  容语暗暗冷笑,这个徐越,还真是个老奸巨猾的狐狸,三言两语就惹得皇帝忌惮刘承恩。

  不过,容语立在一旁一声不吭,权当没听见。

  义父告诉她,甭管旁人怎么离间挤兑,她都要置若罔闻,在皇帝跟前,表忠心,多干活便是对了,容语心里有分寸。

  徐越见容语一言未发,暗道这小太监沉得住气,是个难得的好苗子,只可惜不是他的人。

  过了片刻,刘承恩带着几名小内使,捧着一摞折子进来,皆是军国大政,请皇帝示下。

  容语跪在一旁替皇帝研磨,暗暗听三人议政。

  皇帝看了其中一份军情文书,眉头大皱,“蒙兀有异动?”

  刘承恩神情严肃回道,“二十多年前北鹤萧关一战,令蒙兀精锐尽失,这二十年来,蒙兀养民生息,虽偶有侵边,却无大战,今岁,听负责西北军情的段文玉提过,蒙兀前不久打西域买了一批良驹,三年内数次派人前往高丽,想假借高丽之名,从我朝进关铁器之类,看样子是在备战。”

  皇帝脸色变得难看,他登基前,曾随兄长乾帧帝南征北战,与蒙兀有过数次交手,蒙兀铁骑无敌于天下,若非北鹤这等奇才,鲜少有人能令蒙兀丧胆。

  登基后,东南时有倭寇作乱,西南有蛮夷造反,皆是疥癞之患,四境总体还算平稳,如今承平已久,骤起战端,皇帝心里还没个底儿。

  “你将内阁和都督府几位大臣宣来奉天殿,朕要议事。”

  “遵旨!”

  一旦备战,御马监麾下的马料场也成了要害衙门,皇帝是以准了容语一道听政。

  这一通忙碌,直到夜里戌时初刻,方回御马监值房,容语想起今日所议大政,决心跟朱承安通个气,好叫他心里有个准备。

  御马监值房与东宫只有一墙之隔,她易容成一面相普通的小太监,翻去东宫后殿,悄悄摸入东配殿的书房,怎料不见朱承安的人影,这么晚了,朱承安能去哪里?

  莫非是皇后那边出事了?

  容语飞快从东宫翻出,又往玉熙宫方向疾驰。

  玉熙宫在皇城东北角太液池旁,离皇宫甚远,好在朱承安原先给她的腰牌还在,容语一路假借东宫内侍身份,出玄武门,往西打乾明门进入太液池宫苑,沿着玉河桥过去,便是玉熙宫。

  自皇后僻居此地,太液池宫苑的守卫便比先前森严许多。

  经过一番勘验,守门侍卫许容语通行。

  容语道了谢,快步往前越过承光殿东侧廊庑,上到玉河桥,远远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桥上。

  他一身绯色王袍,衣袂飞扬,桥上的宫灯倒映在湖面,水波荡漾,反投在他面庞,如流动的光影,斑驳不堪。

  刘吉提着一盏宫灯立在朱承安身后,瞧见一面生的内监走来,带着几分防备。

  待容语走近,跪下朝朱承安行了个礼,“殿下...”

  朱承安听到熟悉的嗓音,立即侧眸,目光惊异地扫视着容语,露出喜色,

  “卿言,是你吗?”

  那种久候的欢喜,迫不及待破出胸膛,他脸上的笑,被光影交织,映得越发璀璨。

  疾步上前去搀她起身,容语却是退开一步,含笑道,“殿下,礼不可废。”

  朱承安压制住内心的雀跃,胡乱点头,“是,是....你怎么来了?”

  容语神色微凛,回道,“今日陛下召群臣议事,蒙兀怕是有异动....”

  她跟着朱承安随意沿湖边走动,将今日朝议之事悉数告诉他。

  朱承安听到最后,面露苦笑,“我心里有数了,不过我什么都不能做,这等军国大事,不是我一个皇子该知晓的,我怕父皇疑心你。话说回来,你身为御马监提督,此事责无旁贷,虽轮不到你出征,但底下的马料场该要着一清点,提前备好物资。”

  容语颔首,“此事陛下已交待我,殿下放心....”

  她话未说完,只见朱承安突然止步,懊恼道,“哎呀,怎么走到这来了?”

  容语一愣,抬目往前望去,不知不觉二人上了往北的一座桥,此桥名为太液桥,连着湖心岛,只见桥的尽头,矗立一道高耸的铁门,铁门被青藤缠绕,依稀斑驳落漆,门上拴着一把生了锈的铜锁,浸润在时光的风雨里,无声无息的被人遗忘着。

  容语疑惑道,“这是哪?”

  夜风骤然灌入朱承安的袖口,吹得他衣袍乱舞,他眉目怔怔,嘴唇颌动了好几下,方才哑声开口,“这是南宫。”

  容语还是不解,“南宫又是什么?”嗓音在唇齿打了个转,猛地想起了一个人。

  当今陛下的皇位是打侄孙手里夺来的,继位后,把侄孙废为献王,而献王一直被囚禁在南宫,至今已有二十载。

  岛上黑漆漆的,连只鸟儿都没有,实在难以想象有人居住。

  不过至今不曾传献王薨逝的消息,想必还活着。

  顾及朱承安的身份,容语几乎毫不犹豫拉着他往回走,“咱们快离开....”

  三人一口气下来太液桥,回到承光殿,扭头再望那座孤零零的岛屿。

  月色已收,天际苍茫,烟波伴随着远处的灯芒流泻在琼华岛周遭,却始终入侵不去,那黝黑的森木里仿佛匍匐着琼楼暗宇,它无声无息的,在浩渺的长河里渐渐褪色。

  ..........

  翌日六月初六,正是小王爷朱赟的生辰,容语当了一上午的差,趁着皇帝午歇的片刻,寻到刘承恩告罪,

  “义父,小王爷请我今夜过府赴宴,我少不得去街上置办些寿礼给他。”

  刘承恩晓得此事,“听说是小王爷二十实寿,去年已给小王爷行了冠礼,今年也马虎不得,你去吧,替我也捎上一份贺礼。”

  “成,孩儿也给义父备上一份。”容语原想孝敬孝敬刘承恩,一转身摸了下口袋,空空如也,方才想起自己把银子都给了许鹤仪,连忙折身过来,笑眯眯冲刘承恩道,

  “义父,孩儿没银子了.....”

  刘承恩瞅着她挠首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轻斥道,“你才多少家底,竟然打肿脸充胖子给那许鹤仪抵债,此事陛下也晓得了,笑话我养了个败家儿!”

  容语一面不好意思,一面陪着笑,“孩儿有义父宠着,便管不着手脚,再说了,许兄也太可怜了些,回头义父遇见许首辅,还得说上他几句才行,有这么苛刻儿子的嘛!”

  刘承恩也不舍得骂她,满脸怜爱,“你呀是不懂事,那许昱也是无可奈何,许鹤仪软硬不吃,铁了心不肯结林家这门亲,许昱是想逼他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好叫许鹤仪悔改呢。”

  容语摇了摇头,“以孩儿对许兄的了解,他不乐意的事,怕是逼死他也没用。”

  刘承恩长叹一口气,“年少轻狂,莫到老了后悔。”一面折入里间去拿银子给容语。

  容语躲在珠帘外,也不敢跟着进去,呆头呆脑地等着。

  刘承恩回来瞥见她那模样,又气又笑,将一叠银票塞在她手里,“给我省着点!”

  容语稍稍瞅了一眼,不下五百两,登时露出讪笑,“义父,您对孩儿真好...”

  刘承恩笑眼眯眯,“得了,快去吧。”

  容语出了宫,并未去市集,而是折去了李府西北院。

  杨嬷嬷已等候她多时,伺候她换了一身衣裙,将备好的贺礼给她拧上,

  “姑娘,需要奴婢随您去吗?”

  容语摇头,提着礼盒往外走,“嬷嬷在家里歇着,等我消息便可。”

  推开庭院的门,斜阳扑面罩来,映得她一张俏脸如莹玉生辉,她跨出门槛,却见巷口不知何时停着一辆马车,

  须臾,车帘被掀开,露出谢堰那张清湛的脸。

  “上车,我接你一道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