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东宫女宦>第35章

  五月的地牢阴湿沉闷,地砖的泥缝里爬着密密麻麻的蚂蚁,有下雨的迹象。

  朱佑安被幽黯的烛火晃得一愣一愣的,乍一听到容语后半句,整个人抖个激灵,醒了神,立即往外凑了几眼,盯着那画像看了下。

  寥寥数笔,神态逼真,勾勒出一秀美柔婉的女子。

  怕自己一时走眼,又干脆将画像接了过来,

  仔细瞧了许久,半晌,颓丧地摇了摇头,“我没见过她。”

  容语提起的心登的一下滑入冰窖,坐起身来,紧盯着他,“你真的没见过她?你仔细想一想,她与胜兰一道出宫,被韩坤带走了,韩坤不是你的人吗?把她带去了哪?”

  原来容语是冲画像里这位姑娘而来。

  朱佑安失望地瘪瘪嘴,将画像往容语身上一扔,苦笑着道,“我死到临头了,还能骗你?我是真没见过她,尤其这般貌美的女子,我若真见过,必定记得。”

  眉心一点朱砂痣,明艳动人,能让人过目不忘。

  容语颓然瘫坐在地,沮丧涌入心头,连日的疲惫令她眼中的血丝越发浓重。

  红缨的失踪仿佛是一根绳,一捆一捆将她困得严实,她已闷得透不过气来。

  总觉得有人在牵着她的鼻子走,偏偏又了无痕迹。

  难道她寻错了方向?

  “你与韩坤来往如何?他是否忠心辅佐你?”

  朱佑安闻言呲牙笑了一下,露出一脸愁苦,“人心隔肚皮,那些大臣,嘴里说是效忠我,谁又知道他们真实底细?本王沦落到今日,成王败寇,已无话可说。”

  容语蓦然想起,韩坤出事当夜,见过皇帝的人,除了朱佑安,还有东厂提督徐越。

  当时她以为徐越在宫外,对此事不知情,立即将他排除,眼下细想,徐越堂堂东厂提督,手中暗探无数,岂会不知韩坤案子详情,或许他才是那一夜让皇帝改口压下韩坤一案的黑手。

  那么,这个徐越又是谁的人呢?

  从朱佑安嘴里没问到想要的信息,容语说不出的失望,将那幅画像捏在掌心,稍稍用力,将其捏成齑粉,头也不回离开。

  她并不知道,自己离开后,牢房另一侧的密道内走出一道清隽的身影。

  谢堰往容语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走近牢狱,那“朱佑安”立即打地上利落翻起身,将脸上的□□掀开一半,冲谢堰低声道,“主子,容语公公在寻一位年轻女子。”

  容语功夫深,谢堰不敢靠近,恰才隔得远,并未听到二人说什么。

  “那女子的模样你可记得?”

  暗卫苦笑,“属下记是记得,可惜不会画,不过那女子眉心一点朱砂痣,长相秀美,若哪一日见着,必能认出。”又将容语打听韩坤一事告诉谢堰,谢堰缓缓颔首,从袖里掏出一枚药丸递给他,

  “明日你服用这枚药丸,伪装出畏罪自杀,回头刑部会把你的尸身运去城外安葬,我会安排人接应....”

  暗卫接过药丸,“主子放心,属下定不会出差错。”

  谢堰看了他一眼,最后从密道离开,出了刑部大牢,他策马来到城南一处别苑,最后在地下密室,见到了真正的朱佑安。

  密室一丈见宽,正中摆着一张长案,案上点了一盏烛灯,室内通明。

  朱佑安正不情不愿坐在案后,提笔写口供,除了他之外,旁边角落里还坐着一名蹲守的暗卫。

  谢堰下来台阶,扫了一眼,问暗卫道,“他写得怎么样了?”

  暗卫连忙起身行礼,“大抵都交待清楚,还剩最后两桩事...”

  朱佑安写了一半搁笔,抬眸朝谢堰望来,“我说谢堰哪,你这玩得是哪一出,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要这些做什么。”

  谢堰在他对面的圈椅坐了下来,神色冷淡道,“把这二十余件事交待清楚,我保你性命,其他不该问的不要问,对你没好处。”

  朱佑安满脸疑惑望他,“你留着我,对我二哥不利呀,谢堰,你当真在替我二哥做事?你该不会有异心吧?”

  谢堰一记冷眼扫过去,凉凉道,“这么说,你不想活?”

  “不不不,我不问了....”朱佑安揩了一把汗,连忙继续写口供。

  等到还剩最后一张状纸时,他揉了揉发酸的胳膊,忐忑问,“谢堰,你没骗我吧,真的把我送去朗州?朗州是烟瘴之地,我怕....”见谢堰脸色又冷下来,他连忙改口,“罢了罢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只要你留我性命就成....”

  谢堰看出他的担忧,淡声道,“你放心,你死不了,也出不来,我的人会看着你,今后某个时候或许还用得着你,我不会让你有事,但,你也得听我的乖乖留在那里,否则,一旦你踏入中原,必死无疑。”

  朱佑安现在只求保命,并不敢奢想太远的事,写完最后一张状子,他长吁一口气,将笔一扔,“成,大功造成。”

  暗卫立即将二十份状子折好,递给谢堰,谢堰稍稍翻了几页,脸上没有表情,想起容语之事,淡声问道,

  “对了,你跟韩坤当年从宫里弄了女子出来?”

  朱佑安一愣,身子往后方的凭几靠了靠,选了个舒适的姿势,“是有这么回事,我弄出来那个姑娘叫胜兰,像极了二哥已逝的未婚妻,人已送到二哥府中,这事你应该知道。”

  谢堰颔首,“那韩坤呢,他是否带了什么人出宫?”

  朱佑安揉了揉眉心,沉吟道,“好像有这么回事,不过后来听他说,那女子不服管教,被他杀了,你问这做什么?”

  谢堰眼眸眯了眯,“据我所知,韩坤不是好色之徒,此事会不会另有隐情?”

  “这我就不知道了...”朱佑安笑道,“韩坤此人看着圆滑,心里却打着旁的算盘,若不是他有些本事,能得父皇青睐,我岂会与他同流合污?他死后,红铅丸一事被搁浅,我也不敢擅自劝父皇享用.....至于那名女子....”

  “她眉心有一颗朱砂痣,你可见过?”谢堰沉湛的双眸映着灯火,罕见露出几分急迫。

  朱佑安绞尽脑汁想了一遭,最后摇摇头,“我不曾见过,不过恍惚听韩坤提起,她好像叫....红缨?”

  “红缨?”谢堰眉心蹙起,将这名字记下,

  “行,事情交待清楚了,我也不必留你在这里,等过两日找个合适的时机,送你去朗州...”

  谢堰将状子收入袖中,转身要离开。

  朱佑安连忙跟着扶案而起,眼巴巴望着他,“喂喂喂,这些粗食我吃不惯,你能不能给我弄些好吃的....”

  谢堰置若罔闻离开了。

  回到谢府,已是夜深,他清寂的身影穿梭在游廊,欲往起居的东偏院走,一小厮从角落暗处迎上来,

  “二少爷,老爷请您去书房。”

  谢堰脚步顿了下,跟着小厮来到谢照林的书房。

  书房只点了一盏小灯,室内朦胧幽黯。

  谢照林背对他,立在东墙一副画轴之下,画上矗立一座奇骏高伟的巨石,峰峦松壑,一颗迎客松破石而出,松下有一木亭,木亭里坐着两名仙风道骨的男子,其中一人下棋,一人吹笛,广袖宽衫,意境悠远。

  谢照林听到谢堰的脚步声,并未回眸,只淡声问,“你真打算留着朱佑安的性命?”

  谢堰随他一道走至画前,深渊般的眸子流转几分忧思,“十年前,韩坤等人上书要皇帝杀景初而后快,附和者甚多,唯独朱佑安提议留他一命,冲着这一点,我也该保他性命。”

  谢照林叹了一口气,侧眸望他一眼,这个儿子从来都极有主意,不是他能左右的。

  “罢了,你心里有数就成,绝不能让他成为隐患。”

  谢堰闻言募的笑了一声,这一笑如同寒风过境,霜雪加眉,“他还不配成为我的隐患。”

  二人沉默下来,唯有烛火发出呲呲的声响,谢照林回眸看了一眼,灯芯即将燃尽,灯芒渐暗,又不舍得望了一眼那幅画,

  “二十多年了,他们都走了,唯我一人苟活,哎......”

  他又长长闷出一腔郁气,寻了最近的圈椅坐下,蹒跚的身影陷在烛影暗处,神色苍茫,“北鹤若在,哪还需要我这般殚精竭虑,此人文能定国,武能安/邦,天纵奇才,有他帮你,何事不成?这么多年,你派人寻他的下落,可有消息了?”

  谢堰一身傲骨如陷迷雾,神色前所未有的晦暗,一时不知该怎么答他。

  北鹤没有音讯,但他的徒弟出现在京城,那个叫红缨的女子又是谁?

  眼下容语还不信任他,他不敢轻易问个究竟。

  谢堰将疲惫很好的掩在暗处,缓缓摇头。

  谢照林也不意外,又望了一眼窗外的夜色,“时辰不早,你去休息吧。”

  他扶着圈椅起身,谢堰立即上前去搀他,待走出门口,谢照林将他推开,清了清嗓子道,

  “朱佑安这一出事,许家女娃与他的婚事又作了废,你娘铆足了劲要替你把这门婚事说成,咳咳,你觉得怎么样?许松枝乃名门闺秀,又是首辅之女,你与许鹤仪情同手足,不如应下?”

  谢堰神色冷淡道,“还请父亲帮我回绝母亲。”

  谢照林脸色拉得老长,“你娘近来火气很旺,非得给你娶亲,我为了安抚她,往你房里塞了个人,你好好受着,权当是替爹爹我排忧解难,再这么下去,我还回不了后院了....”

  眼见谢堰黑了脸,谢照林干脆先瞪上一眼,“你若不急着娶亲,也不是不成,你是老二,咱们讲究不了那么多,先纳个通房,生下个一儿半女...只要你膝下有子,你娘也能安心些....”

  谢堰忍着怒火,朝他一揖,转身便走。

  谢照林气得对着他背影骂骂咧咧,“你是不知道外面传你什么,你娘都快气死了,你好歹证明一下,我们俩脸也有地儿搁....”

  “拒绝一回两回就算了,旁人当你洁身自好,拒绝次数多了,三人成虎,真以为你谢堰不行....”

  眼见谢堰步伐越快,快要跨出穿堂,谢照林嗓音拔得老高,

  “我告诉你,今日你敢把人赶出来,我定饶不了你!”

  谢堰回到自己院子,果然瞧见月色下,一衣着清凉的女子袅袅娜娜跪在廊庑下。

  他脸色一寒,侧身站在门口,抬袖往外一指,“出去....”

  隔着一庭院,那女子柔怜的啜泣声传来,“二少爷,老爷和夫人吩咐了,奴婢若出了这个门,便别想活着,还请二少爷给一条生路....奴婢只求给您端个茶倒个水,别无妄想...”

  谢堰扫了一眼屋梁上事不关己的暗卫们,“都愣着做什么,把人给我丢出去!”

  其中一名暗卫咽了咽嗓,打屋檐死角朝谢堰吐了个声响,“主子,老爷说了,今夜谁丢她,她就归谁,咱们要跟着您干大事,哪能拖家带口....”

  “.......”

  谢堰从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当即着人将这女子发卖出去,他就不信今后还有人敢往他房里钻,果不其然,往后长公主再想挑人,那些丫头婢子个个瑟缩着脑袋不肯应事。

  谢堰心狠手辣的名声也传了出去。

  ..........

  次日,五皇子“朱佑安”在狱中畏罪自杀,皇帝闻讯呕出一口血来,他趴在塌上痴愣半日,最终下旨好好安葬他。经过半月的审理,五皇子谋逆一案尘埃落定,三司将结案文书送到皇帝手中,皇帝枯坐了半晌。

  五皇子一倒,朝中局势明显有利于朱承安,立太子的呼声越高。

  皇帝这回比先前来的冷静,不仅并未斥责那些老臣,还时常召朱承安侍奉,他看得明白,他虽一直冷落朱承安,朱承安却无弑父的念头,否则,那一夜容语绝不会救他,是以对这个儿子也上了几分心。

  不过,即便他对朱承安有改观,在立太子一事上,他依然不曾松口,不仅如此,为了制衡朱承安,他下旨将二皇子舅父两江总督陈珞,调入京城,擢升五军都督府左都督。

  朱靖安除掉一个对手,又捡了个便宜,总算是心满意足。

  皇帝对刺杀一事犹心有余悸,每每入睡必有噩梦,后决心搬到养心殿起居,养心殿离前朝更远,大臣等闲见不到皇帝。

  司礼监毗邻养心殿,隔着一道宫道往来方便,皇帝备受打击,干脆将一应朝务交给了司礼监,准刘承恩便宜行事,若无重大军情朝务,可不复奏。只每月初一,准司礼监与内阁大臣齐聚养心殿,当面将上月朝务勾签,又制定下月重要议程,不曾签发的折子,或有异议的折子,皆在朝会上商议,皇帝居中裁夺。

  如此,司礼监地位越发突出。

  皇帝近来信任容语,时常起居容语得侍奉,得了空她还得去军营料理军务,再有闲暇也得往司礼监研习朝务,刘承恩大有让她接班的架势,事事都要细细说与她听,容语可谓是忙得脚不沾地。

  直到六月初一个午后,她打司礼监出来,忽然瞧见门外那颗老樟树下立着一人。

  那人一身天青色的苏绣直裰,腰间系着一块和田黄沁玉牌,打扮得跟个花孔雀似的,不是朱赟又是谁?

  小王爷朱赟摇着玉扇,气狠狠瞪着她,

  “你可知我在这里逮你多久了吗?整整七日!”

  “你现在可是大忙人,等闲见不着你。”朱赟气呼呼上前,三步做两步走,拽住容语手腕不放,将她直往宫外拖,“今日天大的事都拦不住我,我在红鹤楼摆了酒,你必须去!”

  容语深深望了他一眼,哭笑不得跟着他出了宫。

  二人一路策马来到三山街附近的红鹤楼。

  朱赟轻车熟路推开二楼阁楼的大门,将容语往前一推,冲里面诸人得意道,

  “瞧瞧,谁来了?”

  席上坐着许鹤仪,王桓与谢堰三人,还有一人身着黑衫被屏风挡了半张脸,容语没瞧清。

  王桓与许鹤仪望见容语,皆是大喜,一左一右将她迎了进来。

  “我都数不清有多少日子没见着你了....”王桓万分感慨地望着她,心痒难耐搓了搓手,“今个儿可以陪我过过招么?”

  “你那点本事就算了吧。”朱赟将王桓往谢堰身旁一推,迎着容语上座,“咱们容公公可是以一敌众的好手,你给她练手还不够格。”

  王桓不服气了,他扶着腰骂道,“我再怎么差劲,也比你好,你别是嫉妒我得陛下亲口允诺,每月许我三回前往四卫军军营向卿言兄请教,你心里捏酸吃醋吧。”

  “哦,忘了,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连跟他请教的资格都没有!”

  朱赟被他踩到痛点,扬起玉扇就往王桓脑袋上招呼,二人很快扭打成一团。

  容语欲要扯架,被许鹤仪拦住,他推了推容语的胳膊,往坐在最里侧的人一指,

  “卿言,瞧瞧谁来看你了?”

  容语回眸,往那人一望,四目相对,竟是朱承安。

  容语喜出望外,“殿下,竟然是您....”连忙上前与他见礼。

  朱承安笑融融望着她,示意她落座,“我听刘吉说,你近来宵衣旰食服侍父皇,有些担心,今日便托王桓带我出来见你。”

  二人也有近一月不见。

  容语细细打量朱承安,“殿下,您怎么瘦了?”

  朱承安闻言,脸色微有几分不自然,避开她的视线,笑了笑,“天热,吃得少些,便瘦了....”

  对面的王桓很不客气地揭穿他,“殿下是想你了,你不在,殿下寝食难安,惦记着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王桓根本不知自己泄露了什么天机,此话一出,席上三人脸色微变。

  朱赟也不吵了,只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朱承安。

  对面的谢堰也擒着茶杯,陷入了沉思。

  朱承安耳尖红到发透,指甲嵌入掌心,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异样来,“别听王桓胡说,我不过是有些不适应,过段时日就好了...”

  容语没往旁处想,她虽没去过东宫,刘吉时常往来司礼监,她每回皆要问朱承安近况,刘吉都说好,朱承安之所以惦记着她,大抵是担心她在司礼监吃苦,遂宽慰他道,

  “殿下放心,忙是忙了些,却也充实,如今四卫军已整顿得差不多,司礼监的流程我也熟悉上了,再过段时日必定能如鱼得水,陛下对我也很信任,殿下莫要担心我。”

  朱承安尴尬地笑了笑,目光往她脸上落着。

  想是天热的缘故,她脸颊比平日要添了几分红润,一双眸子,明澈沉静,被天光映得晶莹剔透,竟是美得让人失神。

  朱承安不敢多看,便将手边的茶杯推到她面前,哑声道,“你一路奔波,喝口水吧。”

  容语笑着接过,“好。”

  二人这番举止落在朱赟眼里,很不是滋味。

  他大有一种娇养的花朵儿被人窥探了的懊恼,见不得朱承安与容语温情脉脉,招呼众人喝酒,“来来来,咱们庆贺容语高升....”

  又特地起身给容语斟了一杯酒,容语只得站起与他碰盏,朱赟借着这个功夫,将容语往前一扯,隔在二人当中坐下。

  “容语,你是不知我在司礼监碰了多少回壁......”一副要跟容语长谈的模样。

  容语哪晓得这些男人的小心思,朗声一笑,“好了,我知道你给我送了好几回食盒,我一时不得空,忘了遣人回复你,是我之过,我自罚三杯。”

  朱赟起兴,“好,你喝三杯,我喝六杯.....”

  二人的欢声笑语回荡在朱承安耳际,他回想容语作伴的日子,心口仿佛被什么堵住,又酸又涩,吐不出气来。

  他宁愿容语没有高升,能一直陪伴在他身侧,至少摸得着,碰得到,不用像现在,见一面都是奢侈。

  他默默擒起酒杯,独饮了一杯。

  唯一看破朱赟计俩的谢堰,忍不住扯了扯唇角,抬手给朱承安斟了一杯,“殿下,臣敬您。”

  席间,朱承安好几回想与容语搭上话,皆被朱赟的哭诉声给打断,

  他戏越演越投入,

  “卿言哪,你是不知道,我爹近来,管我管得狠了,原先我一月能支一千两银子,如今只剩下五百两,五百两能做什么?都不够我请姑娘们喝酒。”

  王桓听不下去,嘶牙冷笑,“朱赟,你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五百两可是我一年的开销,我爹每月只许我用四十两银子,你一月五百两还不满足?”

  果然独子的待遇就是好。

  朱赟赏了他一个“你岂能跟我比”的眼神。

  王桓越说越气,又指着许鹤仪,“你问许兄,他月银多少?”

  许鹤仪见火燃到自己身上,闷了片刻,涩声道,“你们难道不知,我爹从来没把我当儿子?我全靠俸禄活着。”

  他抿着唇脸色晦暗,“此外,若我在府中用膳,每月还得交些伙食银子......若是制衣裳,也得交银子....”幸好朝中每季发放朝服,否则他还怕是连裤子都没得穿了。

  “噗!”

  “你怕不是捡来的吧....”

  “你这首辅公子当的可真窝囊!”

  这一比较,王桓顿时觉得自己境遇还不错。至少他身为嫡子,比底下几个弟弟月银要多一些。

  朱赟幸灾乐祸道,“还不是你拒绝了林家婚事,你爹想把你往绝路上逼,逼你回头呗。”

  朱承安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事,担忧问,“明玉,倘若你手头紧,只管遣人来寻我....”

  许鹤仪讪讪苦笑,拱手一揖,“多谢殿下好意,我已叨搅清晏,就不劳殿下费心。”

  朱赟听了这话,八卦的眼神拼命戳着谢堰,“清晏,实话告诉我,许铁头欠了你多少银子?”

  席间目光均落在谢堰身上。

  谢堰平日不爱掺和他们拌嘴,今日却难得回了一句,

  “不多不少,五百两。”

  他话落,只见容语往袖口掏了掏,将兜里的银票掏出来,也没数,径直拍在谢堰桌前,

  “你看看,多的记在账上,少我再补。”

  谢堰还未反应,王桓一把将那叠银票给夺过,数了数,眼眸瞪圆,“卿言哪,你太偏心了吧,你这里有六百两银子,全给许鹤仪了?少说也得分我点!”

  许鹤仪坐在一旁,俊脸胀得通红,一把夺过王桓手里的银票,回塞给容语,郑重道,“卿言,我岂能耗你的家底?你独身一人,给自个儿留着。”

  容语大方一挥,使了些招数,将那叠银票径直扔到了谢堰手里,笑道,“你我兄弟,我的就是你的,将来我有难处,你也一样帮我不是?”

  朱赟听了这话,老大不高兴,侧身面对容语,“容语,咱俩交情不比许鹤仪好?你把家底都给他,那我呢?”

  许鹤仪冷不丁插了一句,“你跟他什么交情?想害死他的交情吗?”

  朱赟脖颈一哽,“不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们俩可比你好.....”

  容语见二人又要吵起来,抬手制止,头疼道,“别吵,大不了我下个月的俸禄给你。”

  朱赟闻言眼神蹭蹭亮起,“说好了哈,下月我来司礼监拿。”

  王桓忍无可忍,桌子底下一脚朝他踹过去,“小王爷,卿言能有多少俸禄?他的银子都不够你吃一顿饭,你要不要脸?”话落,委屈地朝容语伸出手,小声问,“那我呢?下下个月是不是轮到我?”

  容语捏了一把汗,望着这些大言不惭的男人,一言难尽地点了头,

  “成吧....”

  总算把王桓与朱赟安抚好,店家也上了珍馐,众人顺利开席。

  许鹤仪却没二人脸皮厚,

  “卿言执意如此,全当我借的,回头我再还你。”

  容语摆手,“我一应吃穿都在宫里,平日并无开销,再说,我义父还会贴补我,比你好着呢,无需放在心上。”

  谢堰捏着一叠银票,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倒是朱承安眼底含笑,“清晏收下吧,你若还回去,那两个泼皮定要寻她抢走。”

  “也对。”谢堰心安理得收在袖中。

  须臾有侍卫寻到红鹤楼,说是朝中有折子递到东宫,请朱承安回去。

  容语不舍的送他到门口,郑重再拜,“殿下,等我得空回东宫看您。”

  斜阳在她眉梢投下一道剪影,能看清她眸底那一抹幽色。

  若非这一月的分离,他尚且还看不清自己的心,眼下清楚的知道自己要什么,朱承安心底忽然涌上一股欢喜,他含笑望她,迟迟落下三字,“我等你。”

  清风将他这话里的缱绻情意给卷走。

  落在容语耳里,只剩承诺,“好。”亲自送他上车,目送他行远,方又折回席间。

  许鹤仪不知去了何处,王桓已醉醺醺地倒在桌上。唯有谢堰,一身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清绝。

  容语见朱赟一股脑灌酒,开口问道,

  “近来,端王爷在府中忙什么?”

  谢堰听了这话,幽幽朝容语看去一眼。

  朱赟已喝个半醉,昏头昏脑道,“还能做什么?不就是折腾那什么红铅丸...”

  容语捏着酒盏的手微微紧了紧,稳住心神问,“王爷也好这口?”

  朱赟提起此事便眉头一皱,埋怨道,“还不怪那韩坤,都是他弄个什么方子给我爹,我爹整日钻在丹房出不来了....”

  容语脸色微微一变,心咚咚跳得快,“端王爷与韩坤相熟?”

  朱赟恍恍惚惚回想了片刻,沉吟道,“相熟也不至于吧?一年前来过王府一回,后来就没来了.....”

  容语听到这里,心狠狠一沉,默了半晌,挤出一丝笑容,“来,再敬你一杯。”

  朱赟扶着桌案起身,醉醺醺地拽住她的手腕,眼皮艰难地撑开,痴痴望她,“容语,我今日请你,实则是想请你过府赴宴.....后日是我生辰...我爹许我在王府办酒,你可要来呀.....”

  朱赟打了个酒嗝,松开她的手,咧开嘴笑了笑,“不能空手来....”

  丢下这话,跌跌撞撞往外走去,脚绊在门槛,一头栽了下去,好在被门口候着的小厮接了个正着,两名小厮一面与容语道别,一面七手八脚将人搀走。

  许鹤仪回来,见王桓也喝醉趴在桌上,干脆将人架在肩上,冲容语道,“我先送他回去,卿言,你自个儿早些回宫。”

  容语道好,她踱步至阁楼外,默默看着朱赟被搀着送上马车,缓缓朝端王府方向驶。

  谢堰不知不觉,立在她身后,“我回想那晚,你该是被人调虎离山引诱去了南台坡,那个人是谁,想必你心里已有数。”

  容语闭了闭眼,抬目远眺,眼底的温情不在,唯剩几分冷峭,“小王爷不会出卖我,定是他身边的人知道了我的底细,被端王问了去。”

  谢堰声音浅淡,“朱赟身边的吴谦就是端王的人。”

  他深深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子,她脸色是冷淡的,可那双眼却是烈火灼灼,夕阳普照,她浑身沐浴着金光,冷峭的面颊与霞色交相辉映,竟是形成一抹诡异的瑰艳。

  “端王可不是朱佑安,他在军中威望甚高,朝中也有贤王的美誉,此人极难对付。”

  容语颔首,指腹轻轻摩挲,幽幽眯起眼,“我想知道,朝中有多少人是他的眼线。”

  谢堰沉声道,“我知道的有都督府同知宋晨。”

  容语接话,“还有东厂提督徐越。”

  “徐越?”谢堰脸色一变,徐越执掌东厂,位高权重,谢堰有些难以置信,“你如何判断徐越是他的人?”

  容语苦笑,“具体你就别问了,我确信徐越是端王的人。”

  端王既然与韩坤有染,而徐越又帮着压下红铅丸一案,定是端王走狗之一。

  远处天高水长,落霞款款,几只晚雁在半空盘旋一阵,渐渐掠至云海深处。

  谢堰眸色被染了几分锋芒,“后日,你要去吗?”

  容语扬眸望向对岸湖光山色,“怎么不去?自然是要去的,不去怎么知道哪些朝臣是端王一党。”她也要去查一查,红缨在不在端王府。

  谢堰缓缓点头,“端王现在最想除掉的就是你我,后日怕是一场鸿门宴。他现在已知晓你的身份,你要小心。”

  容语唇角掀起一抹冷笑,“我不会给他对付容语的机会,后日,我以李四小姐名义赴宴。”

  谢堰一愣,沉湛的眼仿佛将万千霞光纳入其中,“极好。”

  二人一道立在阁楼下,一个冷隽清寂,一个明致从容,被晚霞映得如同一对羽化登仙的璧人。

  袖中的那一叠银票略有些烫手,谢堰抽了出来,往容语手里一递,

  “给你。”

  容语不知其意,侧身愣愣看着他,并不接,“什么意思?”

  谢堰垂眸,神色平静道,

  “你与许鹤仪是兄弟之情,我跟他就不是了?我借银子给他,也没打算让他还。”

  容语“哦”了一声,却还是坚持摇头,“我说出去的话,便不会收回来。”将银票推开。

  谢堰手僵在半空,垂眸定定盯着银票,“你在宫中难免有花销,身上留着银子不是坏处。”

  容语见鬼似的盯着他,忍了片刻,问道,“你骤然示好,安的什么心?”

  谢堰差点呛住,无奈地叹息一声,硬生生将银票收了回来,

  “我在想....端王城府极深,我们俩可以联手....”

  容语脑筋很快切回朝争思路,颔首道,

  “着实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