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您老人家终于舍得出来了?”陶逊灰甲白袍,骑在马头,似笑非笑。
方镜拱手:“陶大人久等了。”
“不久不久,”陶逊睨着他,“不过两个时辰。”
方镜道:“午时方启程,陶大人缘何来的如此早?”
陶逊冷笑,我急着去见我爹,能不早吗?
但他还是尽量放软声音道:“我们习武之人向来早起,比不得方大人高床软枕睡到日头高照,方大人快上车罢。”
陶逊说完便调转马头去了前头,不欲与方镜多言。
方镜无甚在意,自入了马车,一行队伍这才出发。
十九待陶逊走远,才伏在帘口小声道:“大人,这是何人?好不嚣张。”
方镜道:“叫二十说与你。”
他自包中掏出一只孔明锁,专心把玩,这些小玩意的用处,便是在车上打发时间。
十九听罢,忙也上了车,与二十齐坐御马。
“陶逊,陶子谦,年二十三,兵部检事,大将军陶云之子。”二十道。
“陶逊......?”十九狐疑,“将太傅儿子打得卧床三月的那个陶逊?”
二十:“正是。”
十九被噎了一下:“那我得离他远点。”
“莫怕,接触的日子还多,来日方长。”
方镜的声音突然从马车内传来,吓得十九一个激灵。
他简直快哭了:“大人,求求你了,管管你的嘴吧。”
“莫慌,”方镜道,“你们唠,我眯会儿。”
“大人等等!”十九一听这话,忙跳下马车跑远了,不多时手上多了件披风,“大人披上再睡,小心着凉。”
当风掀起侧帘,马上的杨涓无意往远处看了一眼,就瞧见那在朝堂上翻云覆雨视人命如草芥的弄臣,坐在马车上时,却歪着身子,不谙世事一般,睡的迷糊。
还以为像他这等贪财附势之人,即便处于车内也是装模作样地坐着,彰显富贵。
没想到却是这种混沌之相,着实讽刺。
杨涓纵马走远。
方镜醒后,天已昏黑,他从马车上下来,十九忙把他引到火堆旁。
陶逊正在烤些野味,见他来,假意推让:“方大人,吃点儿?”
“多谢。”
“看我怎么给忘了,”方镜正欲接过,陶逊却把手收了回去,恍若才反应过来,“方大人锦衣玉食惯了,怎么受得了这腥膻之味。”
方镜轻笑:“无碍。”伸手仍去接。
“哎——有碍,”陶逊扯了手中的兔腿,嚼了满嘴,“方大人乃皇上信重之人,怎能吃这粗鄙之物,吃坏身子怎么好?”
“你......”十九见陶逊如此跋扈,气不过,正要发作,被陶逊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无妨。”方镜仍是笑着,将十九揽到身后,“我吃干粮便可。”
“大人,”十九小声道,“那边还有兔子呢,二十捉了好几只。”
量十九压住声音,陶逊是习武之人,还是听见了,戏谑道:“兔子有许多不假,方大人可带了青盐?”
“怎么没有!”十九终于嚷了出来,“我专程带了许多呢!”
“这许多是多少呢?”陶逊噙着笑,“恐怕只够漱口之用吧?”
“你......”十九被噎住了。
方镜再次将他揽到身后,笑道:“贱仆唐突了,还请陶大人海涵。”
“无妨。”陶逊大方一笑。
“去取车内干粮,”方镜对十九道,“与众人补充体力。”
十九颓丧地应了声:“是。”
这时二十突然唤了声“大人”,然后将一只烤好的兔子举到方镜面前。
十九怔了怔,忙欢喜地接了,递予方镜。
“大人不必担心,”二十又道,“青盐卑职带了许多。”
他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块拳头大的盐块,眼睛却望着陶逊。
陶逊见了,仰天笑的痛快,拍拍手站起身,叫起身侧的阿文:“走,咱们去放风。”
十九欢天喜地,又架起几只兔子烤了起来,很是解气。
方镜望着陶逊两人的背影,只叫十九慢些,最终也未吃那些兔肉。
越往北走,天气越冷,方镜身上的衣服加了又加,还是能感到寒气侵体。
十九也被冻的话少了许多。
陶逊却还是一身盔甲白袍,每每戏谑地瞧着这主仆二人。
唯有二十争了口气,活动自如不说,还常与陶逊的手下同去探路,陶逊也逐渐对他施以青眼。
殊不知十九已在背后白眼频翻。
同行半月,这位大人从未动粗,不似传言可怖,不过行伍之人刁钻起来,也着实叫人大了脑袋。
半月以来,陶逊极尽嘲讽之辞,原是个兵,却去当了秀才,信口诌来皆是才能,不疼不痒却叫人无可应对。
方镜早已听惯这些,任他浑说似是刀枪不入。
只是气惨了十九,每每恨的牙痒痒。
“哟,方大人瘦了。”
方镜走下车来,陶逊正在树下喂马。
方镜刚睡一觉,精神很好,话就多了些:“比不得陶大人,一身精气饭量如斗,风卷残云似饿虎扑食,狼吞虎咽若饿死之鬼,本官佩服。”
“哈哈哈,”陶逊鼓起掌,“方大人好口才!好譬喻!怪不得能唬得那兖朝亡君一愣一愣的,最后连命也搭上了。”
“不敢不敢,”方镜莞尔,“兖帝耽于酒乐,气数已尽,自取灭亡已是定数,并非本官之功劳。”
“方大人不必谦虚,”陶逊轻抚马背,看它将草料尽数嚼完,“方大人如今扶摇直上,深得圣心,只是登高者自危,方大人小心才是,别一朝掉了脑袋,见了旧主都没个囫囵样子。”
方镜颔首:“陶大人费心。”
陶逊刚走,就有一支冷箭朝方镜射来,他迅速侧身,冷箭狠狠扎入树干。
陶逊听见风声,便已明白八分,后退几步,斜依在马车上看热闹。
终于来了,他心道,等了这么些天,可别叫他失望。
一箭未中,紧接着便是数箭齐发,二十闪身上前,护住方镜,挥剑将箭羽全部拦下。
几个黑衣人从树上跳下,挥刀向方镜砍来,陶逊的手下听见动静,齐齐奔来,却被陶逊挥手撤下。
十九哼着小曲儿背着一捆干柴回来,突然听见不远处的打斗声,心中一惊,撂下干柴,慌忙飞奔回来,就看见二十和五个黑衣人打作一团。
他喊了声:“大人!”便要冲过来。
方镜扭头朝他呵斥:“退下!”
十九不敢违背方镜的命令,猛地止住脚步,在原地急的团团转。
一个黑衣人越过二十,砍向方镜,方镜堪堪躲过,手臂中了一刀,十九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二十与五人已缠斗了些时间,两个黑衣人倒地,他也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三人步步紧逼,刀锋伶俐,将两人围住,二十因要保护身后的方镜,处处受制,身中数刀。
正当他躲闪不及时,一个黑衣人持刀向方镜心口刺去,他连忙去护,又被另一个黑衣人缠住。
只听方镜突然唤了声“十九”,他在打斗的间隙转身,瞧见十九不知何时挡在了方镜身前,肋下被深深刺中。
在他转身的瞬间,似乎看见方镜一拳便击开了俯冲上来的人。
陶逊见出事了,停止旁观飞奔而上,和二十一起与黑衣人混战起来。
阿文见陶逊上前,带着一路手下加入进去,不多时,余下三人横死在地。
十九已然昏厥,方镜将他抱进马车,二十不顾自身的伤,慌忙为他止血。
“快!去最近的医馆!”方镜命二十驾车,亲自为十九包扎。
陶逊先他一步坐到马车前:“你处理伤口,车我来赶。”
二十不肯,陶逊喝令:“照顾好你家大人!”说完挥鞭御马,喝了声“驾!”
翌日,方镜刚进房门,就听见十九胡乱喊着“大人”。
他以为十九醒了,忙走过去,却见他面色苍白,双目紧闭,额上豆大的汗珠直往外蹦,似是陷入了梦魇之中。
“十九。”方镜拍拍他的脸。
“若还活着就睁开眼,”方镜道,“别叫你家大人等的急。”
“十九。”方镜又叫。
十九似乎听见了他的话,鼻息逐渐平复下来,尔后缓缓醒来。
瞧见方镜,他勉力坐起,眼眶通红噙满泪水道:“大人,我疼死了。”
方镜笑了:“以为你一觉醒来,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话。”
他倒了杯水揣十九手里:“既如此怕疼,当初为何鲁莽行事?”
“我怕大人......”十九润了喉,吐字清晰了些。
方镜打断他的话:“你可还记得,我曾与你说的,跟着我,最为要紧的是什么?”
陶逊来找方镜,正欲推门,听见这话,止住了动作。
十九咬唇不语。
“我深知如我这般之人,必不得善终,”方镜背身而立,“我设想过一千种结果,没有一种寿终正寝。”
“大人......”十九听见这话,有些慌张,“我只是想......救大人。”
方镜笑了:“我若要死,你如何救得了我?”
“你可知这普天之下,想杀我的人有多少?你以为此次挡住了,便是救了我的命,下次呢?欲杀我者不可计数,你能替我挡几刀呢?”
十九不敢言语。
“你跟着我,没有几天荣华富贵可享,不过刀尖乞命,这你该明白。”
“若想伴我长久,需得学会惜命,你若是不懂,我也留不住你。”
“懂!大人,我懂!”十九哭的悲惨,“我下次见有人砍大人,撒腿就跑,”他拽住方镜的衣摆,“大人千万别不要我。”
方镜瞧见他乱七八糟的脸,勾唇道:“先不发愁,休养好身子再说。”
他说完欲出房门,陶逊忙闪到一侧。
他目光紧随方镜,神情有些玩味,待他走远了不免感叹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啊。”
十九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在床上嚷:“大人,你在外面吗大人?”
陶逊神思被拽回来,敲了两下十九的房门,说了句“为这等冷情的人丢命,值不值啊”,吹着口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