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长路遥远盼君归>第121章 得到最想要的

  天色大白,晨曦伴着微雨露从屋顶渗入棚子。遥远从一堆湿漉漉的稻草里坐起,小婵仔细地挑着她发丝上沾上的草丝,雪球在草堆里打着滚刨着坑,玩得不亦乐乎。这棚子顶上漏雨,四壁漏风,稻草铺地为床,破破烂烂的棉絮发霉结块,唯一可以称之为家具的是角落里摆的那一担挑子,那是之前阿桃用来摆面摊用的。用家徒四壁这词来形容这个家都是奢侈了些,因为它连四壁都没有,破烂的木板长长短短,根本没办法遮风挡雨。

  遥远抹了把被晨露打湿的脸,冲小婵笑道:“有没有后悔跟了我?”

  小婵也笑道:“小姐说过自由无价,小婵怎么又会后悔啊!”

  遥远低头笑了笑,又看向缩在另一边草堆上的中年男子。

  他非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面且还双腿残废,只能爬行。脸上因陈年烧伤面目全非,样貌骇人。也因为如此,他始终低着头,不敢见人,可当遥远看过去的时候,却发现他也正在偷看自已,四目相对,他又慌乱地抬手遮面,缩得更厉害了。那种胆小瑟缩之状与阿桃是如出一辙。

  木门“咯吱”推开,阿桃抱着堆柴火走了进来,她头也不敢抬地蹲到屋中炖着米汤的炉火处,添了把柴火,架上个铁锅,低着头道:“外面乱兵已经散去,小姐用过早饭后还请早些动身离开吧!”

  不比以往的唯唯喏喏,她的语音虽低,可赶人离开的意思异常决绝。缩在角落里的男子看了下阿桃欲言又止。阿桃也神色复杂地对他微微摇头,又低下头去,几人静默不语,气氛极为诡异。

  路遥远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来都来了,那自然是得把事情搞清楚了,不管姑姑口里所说的真相如何,逃避终不是办法。

  遥远看着她,“你好像急于赶我们走!”

  阿桃头低得更低了,声音微微颤抖,“阿桃觉得,小姐还是离我们越远越好。”

  这话说得很容易就引起人好奇心,更何况是遥远这种眼里容不得沙子,心里容不得疑惑的人。她起身朝缩在角落里的男人走去,坐了下来,与那张红肉翻飞的恐怖脸庞对视,她沉声道:“她既不愿说,你来跟我说说吧!”

  男人缓缓抬头看她,眼泪从白瞳里流出,嘶哑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哀怨悲伤:“你……你是我……”

  “够了!”阿桃拦在两人中间,她抓住男人的肩膀疯了似的摇晃,哭喊着:“你自已活在地狱,还把我拖入地狱,你拖累死我还不够吗?你如今还想怎么样啊?你到底还想怎么样啊?”

  “……”

  她突如其来的情绪失控让遥远有些意外,那男人被她吼得痛苦不堪,双手抱头往后退去,歇斯底里地哭喊着,“那你为什么要带她回来?你让她远走高飞就好,为什么要带她回来啊?”

  遥远怔在那里,半天无法动弹,从她们的晦暗不明的对话中,她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袭来。

  阿桃抬眸看她,泪眼婆娑,哀求道:“小姐,你还是快走吧!离我们越远越好!”

  遥远忽的眼眶泛酸,泪水滚滚而落,她猛地转身冲出棚外,身后的小婵忙抱起雪球也跟了出去。

  白日里的小巷更显得杂乱肮脏,更让人意外的是,那些棚子里住的人们,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乞丐模样,也大都有些陈年火伤的痕迹,手脚残废,很明显,他们都曾在多年前经历过同一场火灾。遥远一身红衣很是显眼,也很是突兀,也引来许多诧异的目光。

  遥远与一个打量她的中年妇人对视,那妇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她怀里抱着一个骨瘦如柴,面黄肌瘦的几岁孩童。她见到从棚子里冲出来的遥远也不避让,反倒是凑得更近些,狐疑地问道:“你……可是……”那妇人连连摇头,又连连啧道:“你眼袁桃她娘可真是太像了……太像了……原来是真的找到了。”

  遥远深吸了一口气,正想转身离开这让她很是不安的地方,可刚一转身,便看到涅凤和胡伯站在她身后。她怔了片刻,自顾自的与他们擦身而过。

  涅凤姑姑冷冷地道:“回到你来的地方,看到你出生的真相,你是怕了吗?”

  遥远双拳紧握,脚步却是不停,她咬牙道:“我有何好怕!就算是我来自这里,阿爷说过,人的出生不生贵贱,我就是出生在比这里更贫穷脏之地,也改变不了什么!”

  涅凤挑眉道:“十九年前,因为殿下舍弃了云皇之位,这些袁氏族人被烧了集居地流漓失所,生活难以为继;而今日,因为你回到这里,这些袁氏族人只怕又会遭受灭顶之灾,枉送性命。今日,他们的生死皆掌在你一念之间,阿遥,他们是你的母族,难道这些还改变不了你的决定吗?”

  遥远顿住脚步,回头道:“你这话到底是何意?他们为什么会因为我回来枉送性命!”

  涅凤冷冷看她,“昨夜时翼兵败,同王,太子已死,洛泽郡王生死不明,你目前是李氏皇族除了云皇和战神之外唯一仅存的血脉。你是王氏能光明正大掌控云国的名目,王氏又怎会让你的生世之谜有半点可泄漏的风险!你今日出现在这里,见过你的袁氏族人,王氏皆不会放过!”

  这时,远处巷子传来呼救求饶惊叫声,袁氏那些衣衫褴褛的乞丐们正惊慌失措地朝这边逃来。巷子尽头,一群手持明晃晃刀剑的铠甲士兵正肆无忌惮地砍杀着那些手无寸铁的残疾之人。

  而铠甲队伍的尽头,一脸阴戾的王霄九双手负在身后,缓缓跨过地上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朝她走来,他朗声笑道:“云衣公主金贵之身,岂能来这污浊不堪之地,还是请回宫吧!”

  遥远手握紧拳头,瞪向涅凤姑姑,“是你带他们来的?”

  涅凤姑姑摇头,“王氏的手段远比你想像中的厉害,自太后与王相决定将你扶上公主之位后,你的一举一动便难逃他们的管控当中。阿遥,如今的云国,他们权势滔天,再无阻拦,你肯也好,不肯也好,这云皇宫,你是非进不可了!”

  遥远缓缓展开手中锋利匕首,冷冷看向一步步朝她走近的王霄九,“如果我偏不肯呢?”

  王霄九指了指被团团围困在巷子里的袁氏族人,道:“公主最好还是乖乖听话,要不然,我便将这些人都杀了!”

  遥远无语,失笑道:“世子怕是不太了解我,我这人,从不受人威胁!”

  王霄九挑眉笑道:“是吗?”

  他侧首看向两侧的禁军,下令道:“袁氏之人参与昨夜的谋逆,全杀了,然后把云衣公主好生请回宫去!”

  一声令下,禁军们再次挥着刀剑冲向人群,巷子狭窄,避无可避,一时之间,人群又开始尖叫连天,血光再起。

  遥远愤怒地抬掌击向一名禁军,夺过他手中长剑,拦在袁氏族人面前,她身形敏捷,三尺青锋在她手里舞得行云流水,游有余。那些禁军虽然人多,可院中狭窄,人越多手脚越施展不开,反而受限,没多会便被路遥远砍翻半数倒在地上。

  王霄九脸色铁青,沉喝道:“都给我退下!”

  众禁军退向一边,他身后的阿玄上前,双手奉剑。

  王霄九手一挥,长剑出鞘。那剑犹如黑玉锻造,深沉森然,光滑似镜。路遥眸光凝重,那是柄玄铁利器,质重锋利,削铁如泥。她手中长剑不过是柄最常见的普通之剑,两器硬碰的话很是吃亏。

  果不其然,王霄九一剑当头劈来,剑锋所到之处闪着烁眼的寒光,遥远挥剑迎上,火光飞溅,相撞的剑鸣声嗡嗡作响,她手中的长剑应声而断。她脸色條然一变,向一侧跃去,捂着左臂,再抬头时,整个左臂被鲜血染红,血顺着她手缝流下,这受的伤不轻。

  涅凤姑姑蹙了蹙眉,手缓缓摸向腰间寒霜。

  王霄九收剑,得意笑道:“如何,云衣公主这会应该听话了吧?”

  遥远低声嗤笑:“世子不过是占了兵器的便宜,有何可得意的?”

  王霄九挑眉,“那又如何,能拥有上好兵器,本身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遥远微微一怔,很是认同的点头,“你行事虽非君子之为,这话却是有一定道理,那既如此,我也用不着再客气了!”

  王霄九冷冷一笑,猛地一跃而起,手中长剑挽成一道银色的旋风,向遥远砍去。这次他用足了九成功力,一招下去势必是要废了她。

  遥远却是微微一笑,反身用力一挥,一个乌黑蹭亮的断笛飞速而来,与那长剑在空中“咣铛”迎上,火光四溅中那把玄铁剑竟也应声而断。

  王霄九被震得虎口一麻,身形从半空而落,摔在了地上。

  阿玄连忙上前扶起,两人震惊地看向立在门前的娇小女子。她一手负在身后,一手伸在身侧,那根乌黑蹭亮的断笛旋转一圈又回到她手中。

  她嘴角微扯,邪魅一笑,急速地朝他们飞奔过来,手中的断笛如长蛇吐杏般的旋转弯曲,飞身而起,高举朝他们当头刺了下来。连那坚硬无比的玄铁剑都被它一击则断,可想而知人的肉身若受这一击会怎样?

  阿玄俯下身子,胳膊一抬,以保护的姿势覆在王霄九身上。

  飞身而起的路遥微一凝滞,及时收回手中断笛,翻身立定在那。她看着怔愣在那里的阿玄冷冷道:“这一次是我还你天牢时赠药之恩!若是再有下次,我定取你性命!还不带着你的主子从我面前快滚!”

  阿玄微微一愣,把狼狈不堪的王霄九从地上扶起。

  遥远又看着王霄九,阴沉地道:“我要你清楚地记得,我路遥远若想杀你,便会如同捏死只蚂蚁般,所以,你最好别逼我!别动我想护住的人!”

  王霄九看着躺了一地的禁军尸体,看着自已那柄断了的玄铁宝剑,突然明白,她所说非虚,只要她想,她能杀这世上任何一人!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遥远又转身看向涅凤姑姑,“你总把百姓疾苦,王氏暴戾的责任强加于我身上,可问题是我并没你想并没你想像中的那么高尚。我身上流着李氏皇族血脉也好,流着袁氏乞丐血脉也好,我都不愿背负这天下苍生,为这乱世所困。阿爷说过,这世间万物有它自已的法则,历史的车轮都是漫长岁月长久积累的结果,它们均不会因为一人的存在和一人的努力而有所改变。姑姑,我只想守着自已心爱之人过一生平淡日子。你真执意要拦我吗?”

  涅凤深深吸气,沉默半晌,她从腰间抽出寒霜递了过去,“你即不肯,我强求又有何用!”

  想不到姑姑会如此干脆地把寒霜还给自已,遥远愣了片刻,缓缓接过。

  涅凤转身离去,头也不回的挥手道:“我今日是来跟你请辞的,从即日起,我便辞去东宫殿影卫长一职。日后,你好自为知吧!”

  “……”遥远呆了半晌,眼眶泛湿地冲她大声喊道:

  “你要去哪里?”

  涅凤姑姑没有回答,很快消失在巷尾。留下胡伯还在原地。

  遥远看他,声音哽咽,“胡伯也要走吗?”

  胡伯低声叹道:“少主不愿入宫,卫长尚且还有事可做,可我们却是废人一个,不知还能做什么。”他们终其一生,跟随心中信仰,如今信仰失了方向,他们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遥远看他,眼眶泛红,“为什么你们不能像跟着阿爷那样跟着我?”

  胡伯摇头道:“少主,我们留在永安等您,您若回来,东宫殿影卫会像忠于殿下一样忠于您;你若不肯回来,我们便好好地守着殿下那些策论,等到有朝一日有人将它实施下去!”

  他抬手拍了拍遥远的肩膀,转身离去。像涅风姑姑与胡伯停住了脚步,并没有再跟上去。

  ……

  几日前,云皇宫的兵变以同王与时翼大元帅的失败告终,几万城防营将士的鲜血染红了整个永安皇成。乱军也斩杀了那位夏渊国联姻的长公主宏瑞皇后与她的智弱太子。

  云皇被大火灼伤,醒来后第一次事便颁布了圣旨,定了同王与时翼谋逆大罪,已死的同王与时子涔尸体被悬挂于城门,时翼与参与叛乱的城防营将士关于天牢,被判抄家灭族,不日问斩!而此次平乱立下大功的王宰相刚加官进爵,低重病中的云皇掌管朝政。

  天香楼跟往常一样宾客如云,一处僻静的雅间里,气宇轩昂的将军举起手中酒杯,向面前的王相敬道:“恭喜宰相大人,成功执掌云国朝政啊!”

  王相抬眸看他一眼,淡淡地道:“谢将军的恭喜为之尚早啊。”

  谢雪云哈哈一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宰相大人谦虚了,一切尽在大人的掌握之中,何来尚早一说?”

  王相也将杯中酒饮尽,道:“你家国师托于老夫的事已经办妥,那老夫托你们之事,你们又打算何时去办啊?”

  谢雪云微微一笑:“阿紫,你将给宰相大人备好的礼物送上来!”

  身后的阿紫退了下去,很快,便领着人抬进来两只大木箱。谢雪云点头示意,阿紫将两次大箱子打开,竟是满满两箱金灿灿的元宝。

  王相眸中闪过微光,他将手中杯子放至桌上,挑眉道:“谢将军这是何意?老夫将交趾国的求援国书按下,力促云国与怀商的通商联姻,可不是为了这黄白之物!”

  谢雪云笑道:“宰相大人别误会,这十万两黄金乃是我国师私下给宰相大人的谢礼,至于国师答应宰相大人的事,绝对会做到!只是……交趾王城虽破,罕达王室也已降我怀商,可反抗之军还是不少,稳定下来还需要些时日。若是怆促再攻□□崖山,胜算不是很大,还请宰相大人多给些时日!”

  王相蹙眉,满是不悦地看向他,“这可跟我们先前说的可不一样!”

  “宰相大人放心!”谢雪云将他面前的杯子斟满,双手举杯,恭恭敬敬地奉到王相面前,阴笑道:“等宰相大人处理好同王与时翼之事后,我们怀商大军也做好了万全准备。到时候……只要您守好北凤城关口,那黑崖山便是战神殿下和□□营的埋骨之处!”

  王相挑了挑眉,苍老的面庞上闪出阴险笑意。他接过酒杯,与谢雪云相视一笑,两人举杯相碰痛饮了下去。

  一杯饮尽,王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世人皆知,怀商国主谢沧澜是一代雄主,素有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老夫如何能相信,你们拿到常余两州后便会满足,而不再继续攻打云国?”

  “哎……”

  谢雪云连连摆手,笑道:“宰相大人说笑了,怀商地处东北寒地,作物不丰,想拿下常余两州也是为了百姓生活的无奈之举。云国地广物博,军力强盛,又有北凤,雁城两大关口在那,哪是我怀商长途劳累之军能打下的!”

  这话倒是不假,常余两州易攻不易守。他原本就打算先借怀商大军除去战神殿下与铁骑营,等王氏坐稳这云国江山后,再集齐云皇大军将这两州再打回来。

  各怀鬼胎的两人相视一笑,王相又道:“贵国师身在怀商,却能将我云国朝堂之事了如指掌,将永安闹得天翻地覆,老夫实在是佩服!顾国师此人诡计多端,深不可测!怀商国主老矣,太子年幼,权臣当道,谢将军就不曾为你们谢氏一脉担扰过吗?”

  谢雪云举杯的手微一凝滞,神情甚为忧虑:“宰相大人所言极是,不瞒大人,我谢氏皇族也正有此虑。”

  王相举杯相敬,脸上露出丝意味深长的笑意,“那谢将军还是得与怀高国主早做防备啊!”

  谢雪云连连点头,“大人所言极是,所言极是!”

  酒过几巡,堂外曲终,两人也喝得尽兴了。将王宰相相恭敬地送上马车,马车走远后,谢雪云才直起身子,脸上笑容敛起,冷冷道:“驿馆那可收拾好了?”

  阿紫回道:“都已收拾好,可以起程了。”

  “走吧,我们去交趾!”

  阿紫迟疑了一下,道:“可国师大人交待过我们回怀商!”

  谢雪云低头笑了笑,“从交趾走,一样可以回怀商。顺道还可以会一会故交,挺好的!”说完马车也停了过来,他抬步上车。

  阿紫跟了上来,迟疑片刻,小声道:“将军不会是对国师大人……”

  谢雪云抬手打断了他,嗤笑道:“你家将军可是王永胜这三言两语,就可以挑拨到的吗?”

  阿紫低头,“是小的多想了!”

  谢雪云斜躺在软榻上,冷笑道:“这山上的野鹰还未打下,猎人们就开始因分配不均争夺的话,谁都会吃不到肉。就算要争,也得等野鹰打下来再争才对!此次云国之行,所见到的确实如顾旭说的一样,云国皇室离心离德,朝堂腐败,民不聊生,正是最好攻打的时候,此良机不可错过!”

  “是!”阿紫淡淡一笑。

  城中拥挤,马车行得缓慢,与一匹瘦马擦身而过,马背上的女子怀里抱着只小狗,牵马的女子手臂带伤。谢雪云撩开窗帘多看了两眼,又问道:“阿紫,顾国师心心念念的那位妹妹好像与我们不同路啊?”

  阿紫神色僵了僵,略微紧张。

  谢雪云笑了笑,“你别紧张,我对她不是很感兴趣。”

  阿紫松了口气。

  见他那样,谢雪云低笑出声,“顾旭这人实在算不上是个好人,你们赤乌人为什么就这么死心塌地地跟随他啊?只是为了报仇吗?”

  阿紫抬眸看他,缓缓道:“将军想多了,能报灭族之仇

  我们没什么不能做的!”

  这里是离永安城百里开外的晖州城,城门外的一处茶肆,这里生意不错,几张桌上都坐满了人。

  唯一还有空位的那张桌上也坐了位须发全白的老者,老者坐在轮椅上,边喝茶边看向道上马背上的女子,面色铁青,不甚和善。

  路遥远很想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过去,可那老者朝她射过来的目光,如锋利芒刺,避无可避!既然避无可避,那便只有迎头而上了。她长长吁了口气,将手中的雪球交给小婵,交待她牵着马远远站开,便转身走进茶肆。

  她径直走到老者的对面,不客气地坐了下来,“皇叔这是在等我吗?”

  李洛冷冷看她,“他们都说你不太懂礼貌,今日一看,倒确实如此。”

  “……”遥远立马起身,低头认错,“皇叔教训得是!”

  “本王这些年甚少出府,你也能一眼认出。他们都说你聪慧灵敏,看来,也没说错!”

  这一损一夸随意得很,遥远扫了眼他身后静立的老侍从,又看了看四周桌上坐着的带刀侍卫,笑道:“皇叔不也没打算隐瞒行踪吗!”

  “坐吧!”李洛抬手示意,身后的老侍从给遥远也上了茶具。

  遥远坐了下手,礼貌地拒绝老侍从的倒茶,自已动手拎起茶壶,先恭敬将李洛面前的杯子倒满,也把自已面前的杯子倒满。她端起杯子起身敬道: “阿遥自幼从父亲那里,听过不少关于皇叔的英勇事迹,仰慕皇叔已久,今日离开之前能得见皇叔,也算是了却阿遥夙愿,阿遥以茶代酒,敬皇叔一杯!”

  李洛“哈哈”笑道:“你倒是有几分豪迈气概。”

  他拿起桌上茶杯,一饮而下,沉吟片刻,低声道:“你阿爷……这一生过得如何啊?”

  遥远放下手中空杯,看向面前的李洛:“阿爷没能护住心爱之人,也没能将新政完成,他的一生,皆是遗憾,又怎么会过得好呢?”顿了片刻,她又道:“所以,肯请皇叔,今日放过阿遥,成全阿遥!”

  李洛眸中愠色翻滚,“他们为何不先成全我的泽儿?泽儿都远离朝堂多年,他们还是不肯放过他!那本王又为何要放过你!”

  “……”

  遥远有些无语,笑道:“都说老朽老朽,越老越小。人老了,便会学着稚儿般耍些无赖。看来,强大如战神殿下也不能免俗啊!我虽不知道洛泽郡王发生了什么,但是,您不去找下手之人的麻烦,却跑到这里为难我这无辜之人!”

  李洛招了招手,周围四张桌上的侍卫们立时起身,强大的压迫感袭来。

  遥远叹了口气,五指用力一捏,手中瓷杯破碎,她淡淡地道:“我觉得你们最好还是别动的好!”

  见她口气如此之大,李洛觉得好笑道:“他们都是本王挑选出来的顶尖高手,你还能将他们都打倒不成?”

  她笑着摇头道:“打赢这么多那是肯定不行的,打赢一个还是可以的!”

  话音刚落,她身形闪动,絛地出现在李洛背后,手中碎瓷抵住李洛的脖间,她警告道:“皇叔最好也别轻举妄动,刚那茶水里,我添了些毒粉,不动则好,两个时辰内自然散去。但此时若一用功,怕是会浸入您五脏六腑,界时,神仙大罗也是救不了你!”

  李洛身后的老侍从挥了挥手,那些高手们便静立在那,等待命令。

  李洛笑道:“这笛子是用千年寒铁所制,坚不可摧,其间又安有巧妙机关,可发射无数细针,状如孔雀开屏,因而得名雀尾笛,此笛乃交趾国至宝,你抢了人家的东西,用起来倒是毫不客气!”

  “我就说这武器不错,原来来头这么大。”她轻声笑道:“不过,我既然抢了,那便是我的了,我为何要客气啊?”

  李洛面色平静的又小啜了口杯中热茶,道:“你以为,本王废了双腿,你又趁倒茶之际给本王下了毒,便可以小瞧本王了吗?”

  “阿遥哪敢,皇叔一生征战沙场,勇猛无敌!阿遥这点肤浅的拳脚和小聪明哪敢在皇叔这里卖弄。”路遥远手里的断笛攥得紧紧,额上有微汗沁出,“阿遥不过是在拿命相搏!”

  不远处的城门里驶出一辆马车,黑金桥衣,她认出拉车的雪白骏马是白雪,而赶车的是砚香。遥远眼眸里闪现光茫,她咬牙道:“阿遥一生所愿就在眼前,若是真的就此错过,阿遥这一生何其悲哀!皇叔,您非要将阿遥困死在这里吗?”

  李洛微一侧首,反手迅速一扣,遥远便觉手腕一麻,手中断笛落入他手里。

  “……”路遥远愣住了。

  李洛长叹了口气,缓缓将手中断笛递了给她,苦笑道:“你阿爷将你教导得很好,本王自已没能做好父亲,却还来为难你,是本王的不对!你走吧,去过你想过的日子!”

  遥远呆呆地看着手中断笛,心中升起一股暖流。

  李洛招了招手,老侍从上前,推着轮椅转身,身后那十几个高手也跟着其后离去。

  李洛垂下眼眸,“常七那可有消息?”

  老侍从摇头,“七管事已将蟒山翻遍,并没找到小王爷的下落……所幸的是,也没发现崖下有尸体。这可是好事,老奴记得十年前,小王爷也是在那座山里坠过一次崖,最后不还是安然回来了吗!这次,肯定也会吉人天相。”

  李洛缓缓点头,“你说得对,他是我李洛的儿子,可没那么容易死。”

  他看着永安城的方向,冷笑道:“老德子,该进宫了,听说皇上病重,作为皇兄,朝堂之事,本王也该去替他分担了!”

  “是!”

  “……”

  街上锣响,有凶神恶煞的官兵们四处抓人,行人惶恐,“这是什么意思?”“还有反判之人没有落网吗?”

  见有官兵在墙上贴告示画像,不明所以的行人围了上去打听。官兵朗声道:“皇上有旨,捉拿参与谋逆的时氏,何氏,赵氏等何氏,赵氏等余孽!如有包庇窝藏,隐瞞不报者,与其同罪,下狱问斩!”

  “……”

  看着那轮椅上的老者被扶上马车而去,遥远这才松了口气,微笑着朝小婵走去。她翻身上马,不紧不慢地朝着已经走远的马车走去。丝毫没注意到远处城楼上,一身白衣翩翩的年轻将军正在默默地注视着她。

  一旁的随从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平时见惯了他一身金铠冰冷的样子。但现在的他一身白衣,眉宇间透出的英气,显得他颇为玉树临风。他笑着打趣道:“将军,你还别说,你今日这一身白衣倒真有一番跟平时不同的气度啊!”

  王霄阳斜眖他一眼,并不理他。

  那随从又看了看远处渐行渐远的马背上的女子,担心道:“我们一路从永安追到了晖州,将军真的要违抗宰相大人的命令放她离开吗?”

  王霄阳轻声叹道:“我即身不由已,又何苦将她也困死在这冰冷囚牢!”

  他转身离去,握着剑柄的手指因用力泛着青白,她说得没错,外面天大地大,总好过这失了自由,丢了本心的云皇宫。

  夜凉如水,月色洒在山道上,一片清冷。

  时陌独自坐在马车里,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银蝶面具,唇角泛着浅浅的微笑。

  风起,有细碎又急促的脚步声,他刚抬头,桥帘掀起,有人影站进,身后便环过一双手,搂住了他腰,身后熟悉的声音轻轻响起,“你等久了吗?”

  时陌欣喜万分,正要转身,却被她拦了,她将头俯在他背上,声音沉闷,“你别看我,我现在有些狠狈!”

  时陌微微一怔,背上有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她娇小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时陌跟着眼眶泛了红,他松开她的手,转过身子,将她用力拥入怀里,用力到想把她与自已揉为一体,他狠狠道:“狼狈也好,风光也好,你都是我的阿遥。从今以后,我再不请允许你离开,也再不允许你有事瞒我……阿遥,我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离别!再有一次这样的,我会死的!”

  久别重逢的温暖怀抱里,遥远的心也被填得满满当当,那曲折离奇的身世也好,纷纷扰扰的皇权之争也好,对她来说,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如果可以,她愿意用她所有的一切来换与他一生相守。

  双手怀过他脖她抬眸看他,认真道:“时陌,我不会再离开,上天入地,黄泉碧落我都会永远在你身边!”

  夜风拂过,时陌再度拥她入怀,眼泪划过,落入她颈脖处……

  星空下,他轻轻握着她的手,将那把刻有两人名字的同心锁放入她掌心,他笑着看她,问道:“花灯节那日,你明明一直与我在一起,又是什么时候去拿的这把锁?”

  “……”遥远脸微微红,不作回答。

  时陌又浅浅笑道:“也就是说,花灯节时,你便已经与我心意相通了吗?”

  遥远别过脸去,避开他灼热的目光,抿唇笑了笑,仔细想想,应该是更早。如果他知道自已花了两天时间去找那个卖锁的小女孩,如果他知道在他将她拉上马背,跟她说会陪她去想去的地方时,她便已经动了心的话,会不会有些得意呢?

  时陌拉着她的手起身,那边砚香和阿信正在搭着帐篷,平儿和小婵在起火烧伤……一路走来,走的都是僻静小路,人烟少见,在遥远的刻意隐瞒下,永安皇城发生的事并没传到时陌耳里。虽不知道当他知道时家的事后会怎么想,可此刻的遥远只想遮住他眼,捂伯他双耳,将他远远地带离云国,寻一处不被打扰的世外桃源,安安静静相守下去。

  两人并排朝着山道的那头走去,花前,月下,岁月,静好……

  时陌不解地问道:“你是如何会到晖州寻我的?”

  “……”遥远静默片刻,轻声道:“……时将军告诉我的!”

  时陌诧异地看她:“兄长?”

  遥远点头,启祭那日,她从向她跪拜的群臣中走过时,时子涔抬头看她,她的脚步也在他面前稍做停颊……

  遥远转身看他,笑道:“公子,初见你时,便觉你生得极好,如陌上公子,俊美如玉。日后,叫你陌玉可好?”

  时陌脸微微一红,也笑道:“娘子这甜言蜜语说得很让人受用!”

  遥远眯眼看他:“你若喜欢,我日后可天天说与你听。”

  “……”时陌挠了挠头,笑道:“……情话偶尔为之即可,也用不上天天……”

  遥远瞟了他一眼,悠悠叹道:“这样啊,那就算了吧,原还想等到了目的地,便择个良辰吉日,成个婚什么的,你既不愿意听那就算了吧!”

  “不不不。”时陌急了:“我愿意的,我自然愿意的!”

  遥远见他那样忍不住呵呵大笑,笑弯了腰。

  时陌见她笑得灿烂,回想起元宵夜月老树下花灯会时,她也是笑弯了腰的样子,心头一阵悸动,他上前将她拥入怀里,轻声道:“阿遥,此生有你就够!”顿了顿,他又大声喊道:“我,时子晳,这一生,有你就够了!”

  她微微一怔,双手攀上他脖,踮起脚尖轻吻了上去。

  时陌的怀抱温暖宽厚,前方的天地广阔自由。她,路遥远,终于是得到了她最想要的!

  作者有话要说:

  《长路遥远盼君归》之上半部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