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显然很在意这一点。
历历往事骤然浮现眼前,左渊的避而不答,沉默不语,在这一刻都找到了答案,公孙月如是想到。
那该怎么安慰他呢?
公孙月又想,说不在意?言语在这个时候显得太过无力。
思来想去间过去了好几息时间,眼见着她不答话,甫自沉默,左渊眼中情绪翻滚,越发的沉郁,仿佛深不见底般。
果然很介意吗?果然,就不应该说!
他就应该瞒着如意一辈子的。
太傻了!
会说出来这件事的他太傻了,左渊背在身后的手慢慢攥紧。
“我告诉你一件秘密。”公孙月思来想去,冲左渊招了招手。
嗯?
左渊一愣,看着眉眼狡黠,还左右看看,带着些警惕的公孙月,一时间竟然有些回不过神。
这个反应,不是不屑!
一时间,他的心情仿佛从地底飘到了天上,然后缓缓落在了实地。
他俯身过去。
“我娘的身份,是我爹伪造的!”公孙月附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我爹当初为了娶她,特意废了力气,给她找了个身份。”
左渊着实愣了一下。
公孙家家主,和他夫人的感情好的天下皆知,二人伉俪情深,甚至连如何相识相知相爱都被人广为传唱。
可那些内容里面,绝对不包括公孙月刚才所说的这个消息。
“是,这样?”他有些惊讶的说。
公孙月大点其头,笑盈盈的,道:“所以说,是你那位父亲的错,他没有我爹的勇气,也没有我爹爹的专情。”
“所谓外室,都是男子的错,他们管不住自己,却又要鄙夷自己造的孽,实在是没有道理的。”她很是不高兴的说:“你要引以为戒!”
左渊安静的看着公孙月,只觉得心里翻滚着的或阴暗,或卑劣,或狠毒的心思,这会儿都仿佛冬雪遇春风般,缓缓的化成了一团春水。
看他没有说话,信誓旦旦说完的公孙月不由的看他,心中实在没底。
安慰人这活儿,她不会啊!
“我娘常说,英雄不问出处,我觉得很对啊。你如今贵为九五,天下人哪怕知道了你的来历,也得冲着你俯首称臣,口呼万岁。”
“诶,这样一说似乎有些爽诶?”她絮絮叨叨的说着连七八糟的话,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如意,”左渊笑了,伸手把她揽进怀中,道:“谢谢你。”
谢谢你有意安慰我。
虽然他并不需要。
活了这些年,哪怕被人轻贱,被人踩在泥里,左渊也从未自我轻视过。
能让他在意,且谨慎行事的,唯有一个公孙月而已。
那个在他被背叛,险些再也爬不起来的时候拉了他一把的如意。
当初那场刺杀,来自他最亲近的人之一。可救了他的,却是素未谋面的一个女孩儿。
等死的时候他有多绝望,那被救的时候他就有多欣喜。
他活下来了。
而且他还有幸得到了公孙月的倾心。
在意让他患得患失,竟然不由的担心如果公孙月厌恶他的出身该怎么办。
如今看来,实在是他庸人自扰。
下意识伸手抱了抱他,公孙月忙又收回手把人推开,瞪了他一眼。
这可是在长辈的墓前,哪里能这样亲昵。
轻轻提起裙角,公孙月跪在地上,给眼前貌不起眼的坟茔行了个礼。
多谢你让左渊来到世界上,让我遇到他,她心说。
左渊这次没再拦她,且跟着跪下。
可也没有让她耽搁太久,行完礼后立即就把人扶了起来。
琼娘一直跪在地上,这会儿总算是从激烈的情绪中回了神,在发现公孙月竟然肯跪下行礼后,她不由得一惊,抬头看向左渊。
那边两人正说着话,没有理她。
她默默看了两眼,转而看向坟茔,心中默念两句,低下了头。
耽搁过后,左渊和公孙月就该回宫了。
正在这个时候,也该离开的琼娘忽然叫住了左渊。
“陛下——”她口中话语一顿,有些犹豫。
“你们聊,我先上车。”公孙月心想这两个亲人许久未见,应该是有话要说,就准备避开。
左渊眉微皱了一下,本想阻拦,可还是没开口。
“什么话,说。”目送公孙月坐上车,左渊脸上的笑容就一点点的淡下去,化作了平静。
“多谢陛下,还愿意给姐姐置坟。”琼娘说着就跪下了:“我想,在此地置一草庐,待到我百年,与姐姐葬在一处,还请陛下准允。”
看着眼前的女子,左渊平静到近乎冰冷。
听不到回答,琼娘掌心出了汗,叩拜的越发低了。
“随你。”遥遥看了眼那座坟,他忽而嗤笑了一声,转身离开。
琼娘跪在那里,看着御驾远去,才慢慢微顿在地。
潮湿的衣襟贴在她的脖颈上,她这才发现,在刚刚那短短的时间内,她竟然出汗了。
明明刚刚皇后在的时候,这位新上位的帝王并没有给过她如此大的压力。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明白,帝后感情何等深挚。
马车上,公孙月有些疑惑,在她心中,左渊并不是苛刻的人,可这个琼娘,明明和他有着亲戚关系,却为何会这样的惧怕他呢?
这个疑惑一闪而过,左渊上车后几句话就让她忘记了这件事。
琼娘转身回去,又在坟前呆了许久。
她有许多的话想说,可真要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姐姐,他长大了。”她思来想去,轻声说:“还做了皇帝。”
“他还给你安排了坟茔。”
“他很好,当初,我们不该那么对他的。”
一座孤坟坐立与青山绿水间,琼娘说出口的话空空荡荡的落在这里,让人失神。
前往边关坐镇的世家郎君,在屠杀异族部落的时候,看到了美艳绝伦的族长之女。
他把人带回京,做了外室。
可杀父屠族之仇,那女子却从来没有忘记过。在报复无望后,她把一腔怨恨,都撒在了自己逼不得已下给仇人所生的儿子身上。
轻贱,鄙夷,打骂……
琼娘没想到,左渊竟然还会愿意给她的姐姐,那个不称职的母亲收敛事故。
他的确是个好孩子,当初是姐姐对不起他。
冷眼旁观的她,也对不起他。
马车上,一直有些别扭的公孙月总算想起了自己之前一闪而过的想法。
“夫君,我们要不要给娘亲移个坟?”如今左渊称帝,她们大可以给她的母亲安排好来历,正名,选一个风水吉地葬下,而不是就让她孤零零的沉眠在那里。
“她,生前流离失所,不曾安乐,如今便让她在那里长眠吧。”左渊温和的说:“也算是能得个清净。”
不过是一捧空棺罢了,何必费那么多的心思。
“那便听你的。”这句话说的含糊,公孙月没忍住看了眼左渊,只以为其中是有些她不知道的隐情,就也没多问,依言道。
相比起这个,她更想知道,左渊的父亲,是谁?
公孙月的心思实在是太过好猜,眼见着她总忍不住看他,左渊不由的就笑了。
“想说什么?”他问。
犹豫了一下,公孙月还是没问。
左渊那样在意他的身世,估计是不想提及的,她又何必多提呢。
“没什么。”公孙月转而道:“我听说有人想要你纳妃?”
竟然不提?左渊若有所思,他家如意行事,向来大方直接。
这副有所顾及的样子,想来,也只有他刚才所说之事了。她是想问他的家世吗?
“不必理会那些人,他们很快就会闭嘴的。”左渊若无其事的说。
他这天下,是硬生生打下来的。那些人不会如此不识趣。
“真不要?我听说还有几个容色不下于那尚氏的美人呢。”公孙月瞅着他,声音温柔,笑容温婉,就是这眼神……冷飕飕的。
“真的,我发誓。”左渊痛并欢喜着。
对他来说,称帝后最烦恼的一件事,就是如意总担心他会纳妃。可更甜蜜的是,如意这样问他,不也正说明了在意他。
这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虽然公孙月没有提,不过左渊并不忌讳,相反,他很愿意让他的如意知道。
于是,当天夜里,公孙月就听到了一个忍辱负重,被迫伺候杀父仇人,最后心里扭曲,开始折磨亲生孩子的女人悲剧的一生。
“太过分了!”不等左渊说完,公孙月就已经气急,脱口而出。
绣着云海如意盘龙纹的黄色床帐内,左渊靠在床头,笑看坐起来瞪大眼睛十分愤愤的公孙月。
他伸手摸了摸公孙月的头发,没有说什么。
“已经过去了,”他淡淡的道,然后没什么情绪的把后面的事情快速说完,道:“隋家被降罪,满门抄斩,有人动了心思,想用我换了嫡出的小少爷活命。我杀了他。”
说道这里的时候,他的眼神短暂的变换了一下,似乎是回忆,又似乎是兴奋。
“在那个所谓忠仆的人眼前,我把那个小少爷杀了。”
“啊!”公孙月惊了,只是听着,她就能感受到当时的惊心动魄。
这个过程中,稍微行差踏错一点,左渊就活不下来了。
“他想杀了我的,可隋家的人差不多死绝了,未免血脉断绝,他留下了我的命,悉心教导,虽然不冷不热,却也把我养大,再后来,我投到了郭盛门下,打了几场胜仗后,有了些名声,他要我恢复隋姓,替隋家平反。我不愿意,我们就动起了手。我杀了他。”
“惨胜。”
“当时我躺在树林里,差点就要死了。”左渊说起这句话时,平静的眼神中竟然带上了笑意,他柔柔的看着公孙月:“然后你到了。”
“你救下了我,我活下来了。”
“好了好了,怎么哭了呢?”正有些感慨的说着话,左渊就见公孙月眼睛发红,竟然落了泪。
他一惊,忙起身轻轻的给她擦着眼泪。
“杀得好!”公孙月觉得眼睛酸的不像样子,就眨了眨,直直的看着左渊,只觉得心比眼睛还要酸涩,恨恨的说:“你那么杀了他,太便宜他了!他们该千刀万剐才是!”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左渊受了那么多的苦。
他太苦了,真的太苦了。
相比之下,她那些年,简直就像是活在蜜罐子里。
“是是是,我杀早了,早知道,该留着给我家如意杀,让我家如意好好的为我出口气才是。”左渊温声安抚,眼里全是遮不住的笑意。
多好啊,他的如意在心疼他呢。
“对,就该留着,到时候我拿他练刀法,练那种能把人千刀万剐还留着一口气的刀法!”公孙月咬牙切齿的说,扑到左渊怀里,把他抱得紧紧的。
一下一下的顺着她的肩背,左渊嘴角含笑,没有说话。
那样血腥的事情,他怎么舍得让如意去做。
墨色发丝交缠,两人安静相拥,只见亲昵,不见旖旎。
却比往日缠绵之时,更让人心动。
过年了。
满皇宫都布满了喜气洋洋的红色,宫女们鬓上都簪着朵红色绒花,穿行间喜气洋洋,只偶尔有人感叹,宫中只有两个主子,还是显得有些冷清了。
大概是人少的原因,连御膳房做出一桌美食,都让公孙月提不起劲。
她看了眼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觉得自己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知春等跟着她进宫的婢女们心里不由着急,倒是另一边宫里的老人,看到公孙月这样,眼神不由一闪。
“还是不喜欢?”看她这样,左渊心中不由忧心,示意让人撤下去再换,轻声询问:“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