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栖霜宫萧条, 连宫灯都照不进去,似是全笼罩在昏暗里。
刘裁在太子妃身侧小心提着灯笼,为她照看前方的路。
太子妃自打出了景行阁,脸色一直不见好, 估摸着太子殿下未领她的情, 因此才会这般苦闷吧?
“刘裁, 你家里是做裁缝的?”
“太子妃您知道?”刘裁见提到他, 喜上眉梢道, “奴才在进宫前,跟在亲娘身边耳濡目染, 她可是我们那一片最有名的裁缝, 奴才虽然是只学到了些皮毛,可是比起寻常人, 还是要强出不少。”
“本宫想替盼儿缝制几件衣裳, 到时候你在旁指点,应当是能缝得更好。”
“太子妃心思缜密,无时无刻在想着小皇孙,能当您的儿子, 当真是他的福气。”
沈融冬眼眸黯下,秋狝就在过几日,到时候只等晏君怀离开,她便趁此机会逃离, 同盼儿相处这么久,最后只有几件小衣裳给他,是她没有尽责。
一路聊着衣裳样式, 临进栖霜宫正殿, 刘裁惊觉到一阵窸窸窣窣, 赶紧上前拦在太子妃身前,尖细着嗓音大喝:“是谁在那儿鬼鬼祟祟?”
沈融冬也跟着听见动静,站在门槛前镇定有余:“兴许是耗子,或者是从窗子里透进来的风,没必要大惊小怪。”
“也是,”刘裁笑道,“崔侍卫守在正门口,栖霜宫连只虫子都爬不进来,那么奴才先去忙了,今夜里将板打好,明日给太子妃过目。”
待到刘裁离去,沈融冬轻声道:“出来吧,我知道你不是耗子,也不是风。”
“太子妃见谅,”屏风后果真迈出一道人影,“属下近日方调到栖霜宫,今夜轮到属下巡视。”
沈融冬笑:“若是进来巡视,为何在刘裁说话时一声不吭,又躲藏起来表现得如同贼人那般?”
这人本意不打算隐瞒,直接道:“太子妃耳聪目明,属下是端王派来的人。”
沈融冬的寝殿里大多数东西都能见光,唯有那只火盆,里面曾经装有的筹划烧毁干净,现下连灰烬都被清理,更别说寻到半个字眼。
“难怪本宫近日一直觉得,始终有人在鬼鬼祟祟。”
暗卫勉强挤出丝笑容,他此前听见太子妃和崔侍卫的对话,立刻出宫去回禀王爷,若是他当时不扯住,估计王爷都能冲进栖霜宫里。
“太子妃没有到最决绝的时刻,属下也不确定,说不定,”他当时拼了命道,“说不定,太子妃是同太子闹别扭,才会在侍卫眼前刻意那般说,属下再回栖霜宫调查,若是太子妃有任何异常,第一时间来回禀王爷。”
他回到栖霜宫,比起往常更仔细去调查太子妃,发现她如同什么都未发生,之后没再露出过任何马脚。
“既然是端王派来的人,”眼下,太子妃出乎他的意料道,“那么劳烦你给端王带句话,我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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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融冬想见晏迟,单是不想让他去参加未知危险重重的秋狝,若是委托暗卫转告,那么定然说服不了晏迟,只有她亲自去说明利害。
她挑选的地方是胡商们住的驿馆,平日里便会来,不会引起晏君怀注意。
后门僻静,沈融冬走到石门前,门外有几株树,晏迟那辆俭朴的马车在离得近的一株树旁,他坐在马车前,应当是一路悠哉前来,此刻一腿悬空,另一只腿膝盖微微蜷曲,手里握上马鞭,浅浅扬唇道:“太子妃。”
“端王殿下,别来无恙,”沈融冬道,“有些话我站在这里,同你说个明白。”
晏迟望见沈融冬的脸,那夜雨里的情形他还记得,眼前人容颜愈发接近,唇碰触上的那一刻,他的胸膛几乎静止。
眼前当时印出那张惴惴不安,却又万分认真的脸:“若是我同太子殿下和离,从此改头换面,你…你愿意娶我吗?”
曾经他盘算过千种万种,娶她是决计不可能的事,自从那一刻起,心里失去定论,事到如今,他光是见到,这句话着了魔般,在他的耳旁回响。
他可能是被魇住,就像那日从崇恩寺归来,他看见她的马车在半道上被地痞拦住,鬼使神差下马跟踪她,后来怕她再度遇上危险,索性指派暗卫留在她身侧。
沈融冬现下的话可谓大煞风景,打破了晏迟的回忆:“今年秋狝,望端王殿下不要参与。”
“太子妃可是提前知晓了什么?”晏迟挑起眉头。
沈融冬犹疑不定,匆匆说道:“总之,端王殿下莫要将我的话当成儿戏,你若是去了,会遇上危险。”
晏迟一顿,放下手里的马鞭,“太子妃是在以何种身份,告知我这件事?”
沈融冬微怔:“我是…”
她仔细掂量,晏迟是个为黎明苍生的好王爷,她不希望看见他的血染红汴京城的土地。
更何况…
沈融冬张了张唇,说不出口,她纵使再道出一百种理由,也同她肚子里扯不上分毫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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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秋狝越近,沈融冬心里愈发慌张,她劝说晏迟的那几句,当时看来是分毫不起作用,最后兜着圈子,倒是成了她这里的难题。
她落荒而逃,也不知道晏迟,后来做了怎样的决定。
沈融冬坐在榻边缝制着小衣裳,心绪凌乱,一时没注意,手指头上被扎了一针。
“太子妃,不然休息会儿吧,”刘裁诚惶诚恐,“这衣裳不急。”
“本宫想让殿下在临行前,能亲眼看见盼儿穿上。”沈融冬柔柔道。
刘裁愁眉苦脸:“太子妃,您何必这般急?殿下又不是去十天半个月,至多不过一日,到时便会归来,等那时将心意给他看见不好吗?”
“那样就太晚了。”沈融冬叹息。
她要在晏君怀离开东宫后,伪造出身亡的假象,若是这回耽搁,待到肚子显形,她再无其他的方法可寻。
沈融冬将手指头嘬了下,继续缝制起小衣裳,可无论再怎么费心思,针脚都是乱的。
“是啊,”她放下衣料,“说不定,还不急呢。”
晏君怀在书案前翻阅着奏疏,景行阁门口处传来一阵动静,他以为是沈融冬,待到抬眼望去,却见一身宫装,看起来同寻常中原女子没什么区别的玉丹公主。
晏君怀放下奏疏:“公主前来所为何事?”
“殿下,你记得上回重九的马球赛吗?”公主笑着走来,“当时我没有玩尽兴,听说你们过两日要去围猎场,能不能带上我一起去?”
晏君怀端正道:“历年来秋狝都有规定,由于是在城郊的深山,不方便女眷一同随行。”
公主面上正有失落,晏君怀唇角一松:“罢了,既是公主想去,这回秋狝也由孤筹办,孤去向父皇禀明,此回允准女眷同行。”
公主得了应允,内心雀跃,正往外走,身后冷不丁响起一声:“这是公主一人的想法吗?”
公主脚步凝住,回首道:“当然是我一人的想法,难不成,殿下希望还有他人?”
“并未,”晏君怀道,“公主的提议甚好,若是有了女眷加入,想必更能激发群臣热情,倘若能猎到比往年更多的猎物,陛下也会更满意。”
公主心思微动:“那么,我能邀请太子妃一同前往吗?”
晏君怀眼眸微亮,嘴角稍提:“当然可以。”
公主低声笑道:“看来太子殿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就在盼着太子妃能看见你的英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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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融冬披着大氅等候在游廊里,待到公主从景行阁出来,宫婢在前,提着宫灯远远走来,她朝着她们的方位微勾嫣红的唇。
在外人看来,是东宫里的两位主子碰巧撞见,她们分外情深的事任凭谁都知道,这会儿凑在一起说些体己话,也没什么稀罕。
眼下,公主凑过来,掀开披风的风帽,挤眉弄眼戏谑道:“太子妃,太子殿下看见当时进去的不是你,脸竟然一下子垮掉了,他在我说完想法后,还犹犹豫豫的,生怕我不邀请你一道呢,说了会邀你,才肯放我离开,高兴得像个小孩似的。”
沈融冬握住她的手:“这一回,是我欠你个人情。”
“我们之间,哪里用得着计较这些?”公主握回她,“只要你日后多陪陪我,让我别那么闲着就好,况且这一回,我自己本来也想去玩。”
沈融冬低垂眼眸:“好。”
可日后哪里有什么机会?
她又撒谎了。
崔进沐在夜色下,看见太子妃回栖霜宫,待到她将身旁的青荷支使开,四下无人,迎过去道:“属下有认真思虑过,按照太子妃之前所说,这回的秋狝最为合适,等到殿下他们出宫,太子妃您就——”
不等他将计划尽数说出,沈融冬冷不防打断他:“再等等。”
“等等?”崔进疑惑道,“若是再等,下回可就没有这般好的时机了。”
“秋狝只有一日,时间不够充裕,若是再久一些,会更好,”沈融冬道,“况且方才我遇上公主,她向太子殿下禀明了秋狝要一同前往,拉着我也去,若是我不去,殿下会起疑的。”
崔进眼神探究:“太子妃,您是否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沈融冬未答。
崔进抿唇道:“太子妃,属下看不懂你。”
她竟会哀求公主前去同晏君怀商议,这样一来,她就彻底失去了离开的最佳时机。
“莫说是你,”沈融冬低头,望向栖霜宫的贫瘠土地,自嘲般道,“我连自己都不懂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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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狝的围猎场建在京郊,前一日祭天,次日百官随同出行,沈融冬在茫茫人海里巡视,果然见到了晏迟。
他换了骑装,眉眼清朗,她心里偏焦灼到如同有烈火焚烧,要将她炙烤殆尽。
进了围场,所有人先在行宫里歇息。
晏君怀过来询问:“冬儿,你喜欢什么?孤为你猎来。”
沈融冬收回飘忽不定的眼光,笑道:“只要是殿下猎的,臣妾都会喜欢。”
晏君怀情不自禁莞尔,偏开脑袋,不让她看见微红的耳根。
过了一阵,大部分人整装待发,陛下的身子骨一向不好,连围场也是选的临近,这会儿同女眷随侍们在行宫里等候,只等他们满载归来,再做公正定夺。
公主在沈融冬的耳旁悄声嘟囔:“我还以为能真正射猎呢,谁知道只准我们呆呆看着,连弓箭都不准摸上一下,这样的话,还不如呆在东宫里呢,免得看见了心里痒痒。”
“嘘,”沈融冬拉住她,“莫教陛下给听见了。”
公主仍是不大高兴,沈融冬思忖一会,同她说道:“日后你若是想射猎,可以让太子殿下带着你去。”
公主亮了眼睛:“你也会一起?”
沈融冬怔忪,继而溢出笑容:“我当然会一起。”
当说谎成为习惯,她心里竟然没再担上什么负担。
沈融冬又和公主闲聊了会,看准时机,借口说是肚子疼,要去茅房。
青荷一直了解她的异状,以为是肚子里闹不痛快,忙着急道:“太子妃,奴婢陪着您一块去。”
“你和她们多四处逛逛,今日不必拘束,”沈融冬缓和道,“我实则是闷得慌,就近散散心就归来。”
青荷只好作罢。
沈融冬避开众人的视线,私下里换了一身装束,看起来和随侍没什么不同。
她进到猎场里,按照事先在地形图上观察好的位置,来到野鹿喜爱呆的丛林。
远方人声交谈隐约响起,沈融冬将自己藏匿得更为隐蔽,心里如同小鹿四下乱撞,若是晏迟来了,她随便胡诌些什么都好,一定要让他离开。
待到脚步走近,她惶惶抬眼,晏迟指派来的暗卫在她逼迫下,迫不得已将一些事告知她,晏迟看不上其他小兽,更贪图清净,最有可能选择的地方便是她现下所呆之处。
她不管是晏迟授意,隐晦邀约她在这里相见,或暗卫所述是真实情况,她呆在这里,始终都能见到他。
脚步声过来,沈融冬扒开眼前枝叶,从叶片缝隙里看见了晏迟,同样看见他身侧的晏君怀。
“皇叔,”晏君怀从身后箭筒里抽出箭,搭在弓上,“若是我先猎到,皇叔应允我一桩事,如何?”
晏迟笑道:“若是旧事,那么不必再提。”
沈融冬吞咽了口唾沫,想到在端王府游廊之上,醉酒的晏君怀对晏迟的告诫。
一,不要沾染她,二,迎娶正妃。
现下,晏君怀将弓缓慢抬起,有张开的意图,而后又慢条斯理说道:“父皇近日愈发不振,若是不日后,皇叔仍了无牵挂,孤怎么放心给你留条生路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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