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迟来逢冬>第54章

  栖霜宫外, 崔进等到太子妃离去,仍独自在原地徘徊。

  眼底里虽是有月亮存在,可是又可以说,那弯月亮早已似是而非。

  太子妃方才同他说过的那句话, 要他帮她身亡, 他暂且不去想其中的深意, 太子妃当时神情无比坚定, 连带着将身侧的人都一并托付给他。

  崔进不断细思, 眉眼攀上苦恼。

  太子妃的脸色在当时风轻云淡,似是在说天气甚好:“帮我照顾好青荷和刘裁, 还有绿竹, 我看得出来,你心里其实对青荷存着几分情意, 是不是?”

  崔进被揭穿时面色窘迫, 惶惶失措道:“太子妃,属下…”

  “你们相处了三年,觉得我是看不出分毫来吗?”她打完趣,旋即变郑重, “若是我不在,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好青荷,答应我。”

  崔进不敢去看她的脸,太子妃的眼底灿若星河, 若是他不应答,那么这片熠熠生辉熄灭,说不定成了他犯下的弥天罪过。

  况且他早在之前说过, 他会在暗中协助她。

  崔进最后, 只有艰涩点头:“属下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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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融冬接下来的几日, 都在事先筹划路线,盘算日后的栖身之所。

  她有身孕,届时要生存的不只是她一人。

  现下四处流民泛滥,边境也时不时有小国来滋扰,并不是太平盛世,她身上携带的银票自然是越多越好,现银更不能少,以备不时之需。

  若是身处动乱的地方,她周身少不得需要人保护,这样看来,她要雇上几位身手强健的仆从,能在危难来临之际有能力护佑她,需要耗费上一笔可观的银两。

  沈融冬往日里积攒起来的银子足够她下半生无忧,最后样样盘算精细,难题落在挑选什么样的地方生存上面,迟迟没有好的定论。

  她的笔尖挨在宣纸上,画上了江南的一片富饶水乡,她的二姐沈迎春在前些年嫁给了江南巨贾,在那里落地生根,若是她前往江南投靠二姐的话,说不定能在二姐的帮助下,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不行,”再往深处细思一些,她旋即猛烈摇晃脑袋,“江南不好。”

  她若是就这般去,待到日后出了纰漏,第一个牵连的就会是二姐。

  沈融冬苦思,若是去往东边,找到一个小渔村落脚呢?这样似乎也未尝不可。

  可是不过须臾,她又否决了这个主意,东海那边的渔村年年会向朝廷上贡珍珠,时常有重要的官员在那里驻守,很容易被发现,也不是好去处。

  脑子里只剩下唯一一个想法,边疆?

  她幼时去过边疆,不算对那里一无所知,边疆虽然时常不太平,可她不去往最北处,银两足够的话,安然度日也并非不可能。

  终于做出决定,沈融冬一阵轻松,嘴角禁不住上翘。

  只是未过一阵,脑子里有一张熟悉的脸庞冒出来,她惊得立马重重摇晃脑袋,试图将晏迟的这张脸从脑袋里晃走。

  她去边疆,绝对不是为了这人。

  沈融冬将写过的宣纸反复看了几遍,确定计划存在脑子里无论如何挥之不去,拿来火盆,将宣纸一张张丢进去烧毁。

  赤红色的焰火弥漫在她眼前,沈融冬嘴角浅勾,纤细的手指动作不停。

  只需要等待一个好时机,她很快就能脱离这座东宫,如同牢笼一般的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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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君怀自打同公主的洞房之夜过去,鲜少来过她的寝宫。

  方忙完秋狝的筹划,他走出景行阁摁了摁眉头,身旁候着的小太监处变不惊般问道:“殿下,是去栖霜宫吗?”

  “不,去公主那里。”

  他饶是想同沈融冬和好,可是她根本不将他的心意看在眼里,种种举动,都摆明铁定了心要继续视他如无物。

  晏君怀来到公主的寝宫,宫殿里外通透如白日,公主将寝宫置办得像是在匈奴的宫殿里,晏君怀唇角微弯:“不似栖霜宫,终日阴沉。”

  公主迎他进去,晏君怀例行公事般随意问候:“公主在东宫里,可还住得习惯?”

  “平日里有太子妃作伴,每日倒是不闲,过得很开心。”公主答着,为他泡上一壶从匈奴带来的茶。

  晏君怀眼尖,无意间眼睛触及到公主耳畔,戴着的耳坠似乎是中原的样式。

  晏君怀欲言又止:“公主,这双耳坠,莫非是太子妃送给你的吗?”

  “是啊。”公主毫无城府,随口答。

  晏君怀暗暗捏紧指尖,那是他特意挑选出来,放在所有礼品最上层,祈盼让冬儿一眼看见的。

  锦盒上印有月牙纹样,耳坠上同样也凿刻了月牙,为的就是沈融冬发现他的心意,他以为这双耳坠甚是显眼,沈融冬再怎么将其他的礼品分给公主,看见这双耳坠,也不该将它分出去。

  “殿下,喝茶。”

  晏君怀捏住茶盏的手用劲,里面的茶水险些晃荡出来。

  公主察觉到太子殿下的异样,问道:“殿下,你莫非是有什么心事吗?”

  “没事。”晏君怀喝了一口茶,将自己的情绪草草掩饰过去。

  出了公主的寝宫,晏君怀回望一眼,这里也不是什么能够安然呆下去的地方。

  公主的面上涂抹着他特意挑选出来送给沈融冬的脂粉,她的脖颈上,以及手腕上,都戴着他送给沈融冬的头面。

  只要一望见,就能想起沈融冬那张平淡无波的脸,他浑身上下充盈了说不出的难受。

  接着去往的方向是储欢阁,一靠近,晏君怀看见有人出来迎接。

  孟欢许久未曾瞧见太子殿下来过,一眼望见他,似是站不稳般,要扑往他的怀里。

  晏君怀冷着面,孟欢窥着神情道:“殿下,都怪妾身,连日来都未曾见到过殿下,一时喜出望外,便忘记了分寸。”

  “连站都站不稳,那么想必是鞋子不好穿,该换一双了。”

  孟欢嘴角挂着笑,柔柔询问:“近日来不见殿下来妾身这儿,是妾身哪里做得不好,触怒殿下了吗?”

  “并未。”晏君怀冷脸答道,忽然一阵心烦意乱。

  似乎是东宫里,没了他能容身的地方。

  孟欢不是哪里做得不好,而是作为冬儿的替代存在,自然哪里都比不过冬儿。

  她从前有些地方同冬儿相像,可是越仔细看,她们两人根本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孟欢连冬儿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过。

  见太子殿下没犹豫调转身形,孟欢的心里百转千回,东宫里共有三个女人,可是拥有孩子的只她一人。

  纵使现下殿下忘记了她,眼里只剩下那个太子妃,可不过是一时新鲜,偏喜欢触自己逆鳞的人。

  她终有办法,让他的目光重新回归到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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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融冬暗中等待着时机,随着害喜次数的增多,难受更在加深,幸好她身边只有青荷在悉心照料,也没叫其他人发现。

  又一次难受完,沈融冬整理好自己,看见青荷正在动着针线活忙活,她动了动唇:“这是在做什么?”

  青荷看过来,笑着解释道:“太子妃,您有所不知,太子殿下还有重臣们到时都要陪同陛下去秋狝,我们虽然不能去,可您将这护具送给太子殿下,到时一路庇护着他,太子殿下肯定能感受到太子妃您的好,到底能让栖霜宫更和睦。”

  “青荷,”沈融冬眼神变幻,想制止,终究又是婉言道,"你不用做到如此。”

  “反正奴婢只用伺候您一人,闲来无事,做这个也不费功夫。”

  沈融冬弯唇:“本来留给你和绿竹的胭脂,看来当下是最好的赠送时机,你去挑选完,剩下的给绿竹拿去吧。”

  “太子妃,”青荷停下动作,受宠若惊般道,“这些您自己留着就好,奴婢根本用不着这么好的东西。”

  “我足够多了,放坏了也不是事,还有些头面,你看着喜欢哪些,挑几样吧。”

  “谢过太子妃。”青荷知道拗不过,放下手里活计去看。

  青荷归来,沈融冬慢上一拍,又鬼使神差问道:“端王殿下也会去秋狝吗?”

  “是阿,”青荷道,“端王殿下自然会去,好不容易从那荒凉的地方归来,当然要在汴京尽兴,兴许这回秋狝提前,也是太子殿下为了端王殿下着想。”

  沈融冬怔忪,她依稀想起,晏君怀的确是筹备这回秋狝的人。

  “端王殿下去过秋狝,迎了正妃,大概就要回到边疆那边。”

  沈融冬低下眉眼,声色没再有动静。

  晏迟答应过她,近几年来都不会迎娶正妃,可是人人都说他要娶,她到底是在意还是不在意,自己都说不清楚。

  青荷先前就在收针脚,这下三两下将护具制成,递给沈融冬道:“太子妃,这是奴婢的一片心意,您可不能埋没。”

  沈融冬接过,抿了抿唇道:“好,我正好有些话想同太子殿下说清。”

  若是晏君怀去秋狝,她最佳的脱身机会,不正是这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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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融冬吩咐小厨房做了些糕点,由刘裁伴着同去景行阁,她到了门外,胸膛里登时砰砰乱跳一气,气息急促,难移分毫。

  犹豫过一阵,她仍是走进,刘裁候在外,沈融冬看见晏君怀坐在书案之后,案上一堆奏疏,堆积成山,哪里批阅得完?

  沈融冬提着食盒过去,以为是他是在筹划秋狝的各种细处,瞧了一眼,发现是座山峰的地形图,凡是丛林茂密地势险要的地方,都被他用笔迹给圈出来。

  见有人靠近,晏君怀将图纸和笔墨纸砚都草草推到一边,抬眼看她:“冬儿是来作何?”

  “殿下政务繁忙,可也要照顾着自己身子,”沈融冬将一道道糕点从食盒里拿出来,摆放在案上,笑道,“殿下,饿了吧?”

  晏君怀方拈起一枚糕点,沈融冬拿出那双青荷做的护具:“殿下前几日送给臣妾那么多礼品,臣妾只有这份回礼,望殿下不要嫌弃。”

  晏君怀有些意外,挑挑眉头,墨瞳里的情绪不定。

  “不是臣妾亲手做的,”沈融冬莞尔,“青荷样样周全,她的一片好心。”

  晏君怀接过道:“青荷是从小伴在冬儿身侧的人,既然是她的好心,那就是冬儿的授意,孤很喜欢。”

  沈融冬望了眼他推过去的图纸,轻问道:“殿下方才在为了秋狝的事忧心吗?”

  她的心里不无揣测,历年来的秋狝没有一次是由晏君怀筹办,偏偏今年端王回来,晏君怀接过了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秋狝的地界野兽众多,地势险要也容易受伤,在枝繁叶茂掩人耳目的地方,若是有人无故伤亡,那么实属正常。

  被自身的这个想法吓到,沈融冬抿住唇道:“殿下若是不想回答,那么当臣妾未曾问起。”

  “难为冬儿有心,”晏君怀将护具放到一旁,“孤连日来的疲累,都消散了许多。”

  沈融冬胸膛乱跳,压下去的念头瞬时又起,便是晏君怀不会为了她陷害自己的皇叔,可晏迟在边疆百姓们的心中如同神仙在世,甚得民心,倘若晏君怀处心积虑对付他,只是为了除去自己日后的隐患,好像也能说得过去。

  晏君怀对于晏迟的厌恶摆在明面上,他若是真要是借着这次机会对付晏迟,那她该如何?

  沈融冬别开脑袋,不看他的眼睛:“臣妾为殿下送来护具,是希望殿下能够在秋狝中得到陛下赏识,更能让其他大臣刮目相看。”

  “孤感受到了。”

  沈融冬再轻道:“殿下,臣妾与端王殿下并无干系。”

  晏君怀听了她的话,慢了半拍抬头,盯着她须臾,似笑非笑般:“原来太子妃只是为了说这个。”

  沈融冬本意是来同晏君怀告别,若是不出意外,这将是他们之间见到的最后一面。

  看见他手里地形图的那一刻,心里什么想法都不剩,只是想彻底打消晏君怀的疑虑,不想晏迟被她牵连。

  “殿下,还记得你年少时对臣妾的各种承诺吗?”沈融冬温和道,“臣妾不要求你将那些承诺全都化作事实,只求你让回忆封存在臣妾这里,不要再让任何事去触及到它们,当作一切都是原来那般,好不好?”

  沈融冬眼若皎月,轻言细语说起话来,温柔得让人连刀子都愿意吞下去。

  若是说谎会被佛祖迁怒,从此再也得不到任何庇佑,那么她情愿彻底孤身一人。

  “你能答应我吗?”沈融冬看着晏君怀的眼睛,满是祈求道,“表哥。”

  晏君怀轻勾起唇角,缓声应道:“孤答应你。”

  他怎么能够不答应?

  冬儿的这一番话对于他来说,如同是刽子手凌迟那般,字字都扎进了胸膛里,他答应如何,不答应又如何?

  种种答案,其实在她的心里,早就已经有数。

  站在他眼前的人虽然在面对他笑,可她的脸上寻觅不出丝毫暖意,内里的情绪早已经回归到平淡,纵然退一万步来说,她此刻有一丝真心,那也不是在对着他笑。

  她在他的面前,为了另外一个他恨不得将其剥皮拆骨的男人,温柔露笑。

  他再也看不见那个会等候在栖霜宫里,日日盼着他来的人,他再也不会听见冬儿满心期待唤着他表哥,看不到她从前心里眼里都有他时,表露出来的那种肆无忌惮的骄纵神情了。

  他弄丢过一次的人,想要再找回来,简直是难如登天。

  岂止,晏君怀瞥见沈融冬那双不起波澜的眼睛,默默在心里道,是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回原来的冬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