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迟来逢冬>第39章

  晏君怀怔忪, 一双皮影小人儿霎时从他的手中脱离,啪嗒掉落往地面,虽不至于摔成粉身碎骨,也有被丢弃了的可怜心酸。

  他的神色晦涩复杂, 沈融冬将身子挺直, 一字一句重申道:“殿下, 我们该和离了。”

  “冬儿, ”他笑起来熟悉地令人森寒, “孤知道孤亏欠了你,可若是冬儿想借着这种法子, 来同孤置气, 那么便大可不必。”

  沈融冬不知道该作何表情,饶是到了现下, 晏君怀还在以为她是欲擒故纵。

  他方才的一番话看似诚恳, 简直要感人肺腑,实则将什么都排在她的前头,无论是比作田地的江山,亦或是比作百姓的稻米, 她都远远不及。

  沈融冬的指尖暗地里攥紧了衣袖边缘,深呼一口气道:“殿下,该提的臣妾都已经向殿下提出来了,只要殿下知晓便好, 过后臣妾会同沈府的二位说,也请殿下向陛下及丽贵妃言明,公主入东宫在即, 又事关两国联姻, 此事不宜声张, 宜暗中进行。”

  晏君怀气笑了:“太子妃倒是思虑得周全,看来是早已有谋划。”

  沈融冬阖下眼睑:“是臣妾无法服侍殿下,亦无法替殿下孕有子嗣,身为东宫的太子妃,本来便是臣妾的过失。”

  陛下那边,她不知道他的看法,可是想必丽贵妃很是乐见其成。

  沈融冬望着晏君怀同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那般,懵懂似不知世,平素里向来是倨傲清高,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失去主意,除了气笑便什么都不表露出来。

  她打算从装有皮影的箱子旁越过去,岂料晏君怀拽住她的手。

  “冬儿,”他的黑眸里浮上了罕见的慌张,只差哀声乞求她一般道,“孤知道是孤不好,孤日后会做得更好,会对冬儿更好……纵使孟欢在这东宫中会碍着你的眼,但是冬儿这般仁厚,是日后将要登上后位母仪天下的人,你同她计较做什么?还有玉丹公主,她在东宫里只会是个摆设,孤不是都说过了,根本无需理会她们,冬儿只当她们不存在便是,关于冬儿不想看见的任何人与事,孤都会命人收拾得干干净净,保管冬儿在东宫里,眼不见心不烦。”

  沈融冬失笑:“那盼儿呢?”

  晏君怀再怔,似是不敢相信。

  沈融冬反而如同天真无邪那般问他:“盼儿他同孟侧妃有关,那么大的关联,若是殿下想要讨我欢心,是要将盼儿也收拾掉吗?”

  晏君怀怔怔,须臾一阵,微眯起凤眸:“冬儿,你不是这样的人。”

  沈融冬好笑,再反问道:“不若殿下,以为冬儿是何种人?”

  她极力挣脱开他的桎梏,耐不住晏君怀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盼儿他,他不会同你肚子里的孩子争抢。”

  沈融冬回眸,巧笑倩兮道:“殿下如何能够断定,臣妾能够身子痊愈,还能够替殿下您诞下子嗣?”

  “殿下,”沈融冬再唇齿漫着笑,劝说他道,“臣妾在意的,早已经不是孟欢,或者是任何一人了。”

  她轻道:“殿下难道不曾发觉过,您方才演的那一出戏,一双人始终是被捆绑在一道,表妹不开心,表哥也不见得乐意?殿下编排出的这场好戏,若与那日里看过的西厢记相比,臣妾更愿意去看后者,虽然不那么真实,可是禁不住好看。”

  她同晏君怀也是一样,两人如同皮影戏里的小人被强捆,若要再这样僵持,对谁来说都不好。

  “冬儿,”晏君怀在她将要踏出宫殿门槛时,磨着牙齿,猛地便扳过她的肩头道,“若是想要和离,除非你踩踏着孤的尸身,方能走出这道东宫的门槛!”

  沈融冬肩头吃痛,眼角不自知涌出晶莹水润的泪珠,积蓄在眼眶里打转,她轻笑着,吞吐着喉咙笑靥如花道:“殿下不会,殿下心里藏着那么多人与事,怎么可能会放得下?”

  眼见宫殿外,有几名宫人路过,可能要注意到他们这边。

  晏君怀失魂落魄地放开沈融冬,伫立在原地,只剩那两个掉落在地面的皮影小人儿,凄凉陪同作伴。

  沈融冬方走出殿门外,身子便不自觉软上了一截,她一手搀扶着墙壁,慢慢走动,才没让自身陷进方才那样,无法喘息动弹的沼泽淤泥之中。

  明明晏君怀已经要迎娶玉丹公主,可仍然不肯放过她,这样折磨的不止是她,明明,更在折磨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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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晏君怀同公主的喜事定在几日之后,沈融冬打定主意,只等他迎娶公主过门,第二日,便同沈府里的几位提起,打算同他和离。

  沈温早已对待她的这桩婚事不满,只有靠着他再帮她说上几分话。

  待到东宫迎公主的这一日,东宫里比孟欢进来的那时更为浩荡,沈融冬帮着上下打点,恍若回到起初帮着孟欢进东宫时四处奔走那般,可现下与那时的心境不同。

  饶是看见一双穿着喜服的璧人从她面前经过,也如同晏君怀接旨时,根本不起什么波澜。

  沈融冬忙活完一切,晏君怀同公主拜完天地,进了洞房,她看见他的喜服极其耀眼,红色穿在他身上,其实比他爱穿的素色更为出彩,映衬得他整个人龙章凤姿,生来显贵。

  沈融冬心里的这块大石头落下,随即踏出宫门,沿着夜色逛起了汴京城里的夜市。

  今日是太子大喜,夜市里的摊贩们惯会抓紧时机做生意,趁着这时,四处贩卖适合有情人间互相赠送的玩意。

  沈融冬全然忘了自己腰间悬上的那块血色玉佩,只是绿竹翻出来给她佩上,说是适合今日的大喜日子,她出来后,无意识低头间才发现不合适。

  沈融冬索性将玉佩取下,在一家贩卖香囊的路边摊子前,挑选着适合悬挂在腰间的东西。

  “是姐姐!”

  没由来的,沈融冬听见了耳旁传来熟悉的声音,她不由得回头望过去,只见热闹非凡的街市前,站着三个人,一大两小。大的一手握着一个,都分外相熟。

  沈融冬望见他们,怔在原地,一时间不敢动弹。

  她手里的香囊也打算不要了,只想将自己埋入涌动的人群中,迫使自身消失于无形。

  耐不住晏迟身旁的两个小人儿过来得快,还在不断朝她这边挥手,甚至拉着他的手要跑起来:“是姐姐,姐姐来了!”

  晏迟遮着一重面巾,虽然是未穿戴袈裟,可是站在热闹极的汴京城街道间,尤其显眼。

  沈融冬心里的秘密怀揣着很多,触及晏迟的那一双沉黑的桃花眼眸,本来没由来想要逃,可是偏偏如同戏本里被施了定身法的人,愣愣杵在原地,只等他们接近。

  “太子前些日朝陛下递了折子,因此现下汴京城城门的防守未有之前那般严实,黄河两岸的灾民们,亦能在汴京城内有安身之所,”晏迟走到沈融冬的身前,未等她问起,便先行解释道,“他们两人,是随着前来采购辅料的人来的。”

  “这样啊,那甚好,”沈融冬小声道着,遮下心虚的眼眸,“想吃糖人吗?姐姐给你们买。”

  香囊的摊位旁便有卖糖人的摊子,只要两文钱一个,可勾画出任意的图案,她看见两个孩子的目光盯着在糖人上根本未曾移动过,便是此刻拽拉着他们走,只怕目光也还是遗留在原地。

  晏迟看着他们过去,未曾阻拦,只等两个孩子握上糖人,吃得起劲了。

  闹市间人潮涌动,他在她面前放低声音:“太子今日迎娶玉丹公主,太子妃来闹市间闲逛,是因为不想身处东宫中面对?”

  “嗯,”沈融冬呐呐道,“算是。”

  她任由他揣测,心里的滋味复杂,明明上回同他说过让他下一次装作不认识的人是她,可是当他真的坦然自若,一副面对她如同回到崇恩寺里的那副冷情淡然模样,她胸膛里又藏了些说不上来的心绪。

  “端王殿下,”她忽然想起一事,“您将那枚香囊销毁了吗?”

  “若不销毁,太子妃莫不是以为,”晏迟笑道,“我会时刻将它悬挂于身上?”

  沈融冬其实对于这桩事甚是放心,随口问起,也是避免两人之间过于沉闷,可听到晏迟如此快速率直回答,不免低下脑袋,咬了一口糖人,碾磨着唇齿,话音见了闷气:“好,那便好。”

  “太子妃方才是在挑选适合佩戴在腰间的物件?”晏迟看了一眼阿施,方从袖袋里摸索一阵,沈融冬直直望着他,见他从袖袋里掏出来了一枚她极其眼熟的物件,“若是没有看得入眼的物件,不若暂时佩戴着原先这一枚。”

  这是沈融冬在崇恩寺亲手雕刻的佛首,后来送给阿施,怎会到了他手里?

  像是看出她的想法,晏迟道:“小孩子的新鲜劲容易过去,她送给我后,我还是想着,物归原主为好。”

  沈融冬失笑,便是不去问阿施,也知道这话是欲盖弥彰,她忍不住勾唇,装作是尽数信了。

  接着逛上一阵,从崇恩寺来购买辅料的人们来接阿施他们回去,沈融冬望见他们上了马车,停留在原地,低了些脑袋去悄悄看身后的人。

  他握着她给一道买来的糖人,迟迟没下嘴。

  “怎么,是不好吃吗?”

  她方才明明尝过,糖的滋味正好,不苦也不腻。

  “没枫叶糖好吃。”晏迟道。

  沈融冬猛地僵住,人流涌动的噪杂闹市间,她抬头看晏迟,他的五官清隽分明,轮廓在密集悬挂的灯火下更显得出色,手里正拿着糖人,唇微勾,明明坦然自若的神情,她偏偏看得产生出不该有的旖旎非分之想。

  沈融冬滚动着喉咙,眼里始终映入他的脸,忽而涩着嗓音道:“端王殿下,能劳请您帮我一个忙吗?”

  晏迟虽疑惑,也跟着她一道前往前方的偏远巷弄。

  沈融冬只是想再次尝试一次,试试究竟是她的身子不能够接触所有男人,还是说能够与她接触的,只有晏迟这一个人?

  巷子里夜色深幽,百姓院门前的灯火零零落落亮着几盏,他们身处在最幽暗的地段,沈融冬朝晏迟踮起脚尖,向他的轮廓靠近,稍不注意,鼻尖便刮蹭到了他的下巴。

  “只要,”沈融冬咬着唇,始终克制,不敢太放肆,“让我碰一碰,碰一碰便好。”

  晏迟僵立在原地,深巷里寻常百姓人家堆积的杂物多,东一件西一件,巷弄本就逼仄,现下又遍布了陈旧腐朽的味道,实在不算一个好的落脚之所。

  他失笑,身处在巷弄的墙壁前,见着眼前的人虽说只是碰碰他,可她脚尖踮着,水润嫣红的唇几乎要刮蹭到了他的耳畔,且动得如此艰难。

  他莫名想到,那日里的起初,也是她如此主动,将唇送到眼前。

  晏迟覆下长若鸦羽般的睫:“太子妃的这招欲擒故纵,若即若离,倒是施得巧妙。”

  沈融冬脸颊倏然遍布上赤色,借着远方的零落灯火,根本看不清晰,晏迟低下下颚,桃花眼眸盯紧她:“你想如何?”

  沈融冬旋即平放脚尖,轻道:“不用端王殿下帮忙了,是我没有想得周全。”

  晏迟拥住她,吻轻轻落下去,薄唇刮蹭着她的耳畔,旋即又到唇边碾磨,温声问:“这样,够不够?”

  沈融冬双手发软,去推拒他的胸膛,偏偏他不放,也推拒不开。

  过上一阵,晏迟离开她的脸颊,冷静自若道:“若是太子妃受不得这样的撩拨,那么,还请将心比心。”

  沈融冬惊惶,看向晏迟,他的身影走向巷外,灯火映得他的身影颀长。

  “还不走?”晏迟回眸,笑道,“再不回宫,便该迟了。”

  沈融冬气息紊乱,胡思乱想着,为什么镇定的人,总是他?

  不过也借着这一桩,终于有所确定,沈融冬走到灯火阑珊下,望了眼手臂,白皙如故,原来她的病症还是不能够触碰男人,只能触碰晏迟。

  晏君怀若是想要强行碰她,只会导致她的病情反复,沈融冬怔忪,看向晏迟的脸颊,忽然想,其实她的病症,会不会是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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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融冬回到东宫,月色早已攀爬上枝头,她从栖霜宫的侧门回去,一眼便看见,躲避开了所有月色照应,身处在漆黑不见五指里的一团身影。

  她一开始被吓了一跳,以为是崔进。

  晏君怀老是让崔进守在她的栖霜宫,她都早已当成了习惯。

  可是这回走近,她蓦然发现,身处在黑暗里的人,竟然是晏君怀。

  “你去哪儿了?”穿着一身大红喜服的晏君怀迟迟知觉,望见她,漆黑的眼里藏着雀跃又转瞬压下的心思,他唇角翘着,话音却如同被主人抛弃了的小狗一般,“冬儿,孤一直在等你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