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迟来逢冬>第30章

  烛光破碎, 沈融冬隔着层素色的幔帐看出去,似忽明忽暗,她眼角里纳入的一切事物都不再清晰,如同尽数被揉出重叠的影子。

  她撞见窗栏外的天色逐渐黯淡, 晏迟搂过她, 在她的眉心印刻下一吻, 药性过去, 他放松对她腰间的桎梏, 陷入昏昏沉沉的安睡模样。

  沈融冬索性从他怀里挣脱,撑着酸痛的身子从榻间离开, 回望一眼, 披在晏迟身上的袈裟不知何时成了他们的坐垫,袈裟绯色的一面如同揉皱成一团的元帕, 她的落红, 以及他们的污浊都遍布在上,昭示方才的凌乱不堪,她光是望上一眼,便不敢再去望第二眼。

  沈融冬用手指拨弄过晏迟的长睫, 神思回笼,逐渐意识到了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

  她将手挪开,摊于自己眼前,喃喃道:“我还活着吗?”

  起初知道晏迟中药, 她也中药,早已做好了只此一回的准备,可是连死都不怕, 现下要她活着, 来面对这一切, 她开始害怕了。

  沈融冬扯过自己的外袍,随意包裹过后,在房里找到一枚铜镜,她从铜镜里看过去,少女眼波潋滟,如含一汪春水。杏眼桃腮,肌肤欺霜赛雪,却又遍布红痕。

  若说她从前是顽固的木头,冰冷无丝毫情趣,可眼下自己看过去,神情分明娇俏明艳,如同是在冰天雪地里,徐徐盛开了一株秾丽的牡丹。

  她又探看向莹白的脖间,亦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在触及那红色的斑斑点点,脸骤然如火烧。

  这不是因为病症,而是因为某个人。

  她蹒跚着回到榻前,居高临下望向晏迟。他肤色匀称细腻,长眉及闭着的双眼折痕都如工笔画,抿着的薄唇失去血色,不等再往下看,鼻尖先是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方才有了其他的气味掩盖,沈融冬第一时间没能闻到他的血腥味,现下见着伤势严重,她将脑袋伏低,注意着,轻掀开被褥,看向他胸膛上的伤口。

  若说她先前对于这是野兽造成的伤还将信将疑,那么现下她大可以确定,他的伤口是刀剑伤,由于方才的过于放肆,眼下有了崩裂的趋势。

  沈融冬眉头蹙起,寻找着房间里的一切,撕了他的中衣当作是绷带,又小心谨慎给他的伤口上了些伤药,确保他睡得熟,不会被惊醒,也不会很疼,沈融冬仔细地将绷带包扎好。

  他说是因为野兽受的伤,可根本不是,那么到底是去做了什么,晏迟才会就此受伤呢?

  沈融冬摇晃脑袋,稳住心神,克制自身不去想。虽然忧虑,可这并非她能左右。

  看着他的伤口再没有事,她安心下来,轻叹了口气,黯然看向他:“晏迟…”

  她无法面对他。

  不止是因为他们之间的身份背德,还有她在适才,略略察觉到了自身的那么一些小心思。

  如同是在驿馆里听见匈奴公主要看他的画像,她慌慌张张,千方百计将画像从公主的侍女手中骗来,真的只是为了他的真面目不被发现,确保他在进城的时候无大碍,能够顺利解救出沈温吗?

  也不见得罢。

  沈融冬胡思乱想,更无法面对他,穿戴着衣衫间,晏迟明明在昏迷中,仍然找寻到她触碰着他伤口的手,擒住道:“别走。”

  沈融冬心一惊,深深看向他,幸好他只是在睡梦里,虽然手在抓着她,可是并没有睁眼。

  她松了口气,从他的手里挣脱,整理好自身衣裳,在铜镜前望过一阵,确保自己的面上看不出异状,身上也没一丝地方凌乱。

  她重新梳妆,没敢再看榻上晏迟的脸,逃命一般,匆匆逃离这座寮房。

  -

  行走在夜色里,脚腕上的铃铛始终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沈融冬察觉到不对劲,她连忙俯下身子,将悬有铃铛的银环从自己的脚踝上取下。

  虽然是阿施送给她的东西,可是她光是望上一眼,便不敢看了,何谈去戴它?

  趁着月黑风高,沈融冬走出寮房,一路未见着崔进,来到雕刻木雕的工棚前,灾民们在里投神雕刻,她不过随意望一眼,也跟着望见了崔进。

  他在和一帮挑灯的灾民们,一道做着木雕,仿佛浑然天成加入了他们当中。

  “太子妃,”崔进的余光注意到她,走出来道,“您来了?太子妃方才一直让属下在工棚里看着,可是看着看着,便也觉得没意思,就生出了一些心思,同着这些灾民们一道雕刻,玩闹着不过一小段时间,怎么现下天就黑了?太子妃您看,属下现在都能随意做出木雕了,也不见得差。”

  沈融冬冷静道:“挺好。”

  崔进问道:“太子妃,您来时,也不曾说要在寺庙里住几天,今夜您若是宿在您原来的那间厢房,属下便住往褚石他们住过的那间…”

  “不用,”沈融冬慌张否决道,“回东宫。”

  崔进眼神疑惑,鼻尖轻嗅,始终没忍住眼色往太子妃身上瞟,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现下的不对劲。

  沈融冬话带几分威严,淡淡问:“崔侍卫很好奇?”

  “不敢,”崔进连摇头,“属下只是在想,太子殿下当高兴,又能见到太子妃。”

  沈融冬弯着唇角,其实她能猜想到,她的身上叠了些暧昧的气味,可是崔进再猜疑,也终究不会说明,只会藏掖在心底,逼迫着自己忘记。

  香积厨里的药材有问题,若是她没有做亏心事的话,那么大可以让崔进去查明,可是现下,只能将药材这事一放,先赶回东宫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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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东宫,绿竹瞧见太子妃这么晚才归来,忍不住惊讶道:“太子妃,您怎么又回来了?”

  沈融冬语气平静:“准备热水,本宫要沐浴。”

  “也是,太子妃今日来回奔波。”绿竹立马吩咐下去,回头看着太子妃,她的云鬓上有几丝发丝掉落,像是在哪里滚上了一仗似的。

  沈融冬平静无波,任由绿竹打量她。

  绿竹不敢再仔细看,连忙道:“奴婢再为您去准备衣物。”

  宫殿里烛火跳跃,宫人们将水送进来,沈融冬挥退了所有人,自己在屏风后,两只手慢慢将身上外袍褪下,本来想忍着自己的眼睛不要去看,可是偏偏忍不住,她看了一眼,很快的,又看了第二眼,再想看第三眼的时候,衣物已经完全褪下。

  她的肩头莹白瘦削,肤色若玉一般,宛如流云的青丝散开在身前身后,遮住了一些亲密的痕迹。

  沈融冬阖眼,尽显疲惫,踏进水中,沉心静气思虑。

  她袖袋中藏着的那一枚银环铃铛,在褪去衣物时叮铃作响了一阵,吵得她心慌,吵得她面热。

  一闭眼,晏迟的面目浮现在眼前。

  沈融冬匆匆睁开眼,匆匆洗漱,坐在铜镜前,手里木梳的梳齿在发丝间掠过,她盯着这枚无处安放的银环铃铛,手里的梳子忘了上提,目光盯着铜镜中愈显娇媚的人影怔住。

  沈融冬蓦地放下木梳,将铃铛捂住在手心里。以为这样能掩耳盗铃,殊不知,镜中的人影脸色愈来愈红。

  她找了一个木盒,将铃铛放在里面。

  -

  第二日,刘裁的通传声一大清早传进内殿:“太子妃,匈奴那边的公主来了,说是与您有约,现下来求见您。”

  沈融冬缩在床榻里侧,将脑袋蒙在被子里,不愿意出来。

  殊死挣扎过后,沈融冬坐起,用不着任何人服侍,从花梨木衣架上拿下衣物,穿戴好后走出。

  殿门口有几名宫人在闲聊:“太子妃累着呢,身子本就不好,昨日来回奔波,便是让他们匈奴公主等一等,这又怎么了?”

  “就是,”有宫人回,“我可未曾听闻,原来太子妃邀请了她们公主呢,你们没看见她们来时那嚣张的模样吗?以为她们公主在我们的宫里有多大呢,还真把自己当成个公主了,也不看看自身的容貌气性。”

  “住嘴,”刘裁瞪着她们,“你们成天就这么吱吱喳喳,万一哪日真的在殿下眼前,乃至贵妃和陛下眼前,惹出了祸患,你们得小心着你们的脑袋。”

  几个宫人停下,连忙不敢再言语。

  沈融冬听见她们聊完,方走出去,同刘裁道:“将公主迎进来罢。”

  “公主在庭院里候着呢,奴才说过了,让她在外殿里等,可是她不乐意,非要看那一片光秃秃的地。”刘裁为难,沈融冬便走出去,跟着看见了庭院里站着的一等人。

  她打量了其中为首的人一眼,公主年纪小,看着不过及笄的如花模样,称得上是国色天香。

  注意到她的目光,公主回头,笑盈盈问:“太子妃的宫殿如此好看,为何就院子里光秃秃呢?”

  “前些日发生了些波折,”沈融冬未作解释,“公主若是想要看端王的画像,不若再等一会儿,本宫邀请公主进东宫里来,亦是料想着日后会同公主亲近,不如先熟悉过东宫,再一同观赏画像。”

  沈融冬方说完话,听见公主身旁的侍女惊讶道:“明明昨日见着你,你还说自己是太子妃身边的侍女,为何今日就成了太子妃?”

  沈融冬认出她是昨日里的侍女,不无心虚道:“昨日本宫的侍女在驿馆里见波斯的商客,若是贸然暴露身份,只怕也不妥,因此,就谎称了自己的身份,其实是本宫亲自,想要邀请公主前来做客。”

  侍女恍然:“我就想着,哪里能有这么好看的太子妃的侍女?”

  公主投来意味不明的眼神,似懂非懂般:“我的侍女眼拙,只当中原人杰地灵,处处都是可人儿,竟然未曾辨别出太子妃的真容,还望太子妃恕罪。”

  “无妨。”

  沈融冬领着匈奴公主,在东宫里四下闲逛,其实她也未曾做好决定,是否要将晏迟的画像给公主看。

  她有两幅画像。

  一副是从马车的坐垫夹层里取出来的那副波斯人送给她的画像,一副是她亲手所绘。

  亲手所绘的那一副,在昨夜里被她在脸面上点了几颗痣,仍觉不够,明明其中一颗是好吃痣,任谁点上,都会觉得不好看。

  在晏迟的脸面上,反倒是自成一派风流,更显韵味。

  沈融冬在沉思过后,又提起画笔,黯然垂垂眼帘,在晏迟削薄般略有血色的唇上画上胡子。

  可是只是沧桑以及年青的区别,与容貌赏心悦目程度的增减无关。

  最后,她一狠心从晏迟的耳侧到唇边,画上了一道狰狞的刀疤。

  这样匈奴公主看起来,总不会觉得端王殿下好看,期盼着想要嫁给他了罢?

  不对……

  明明她不是这番意思,同昨日里在驿馆一样,她从波斯人的口中听见匈奴公主想要看端王的画像,心中做出的阻拦决定,是因为不想要端王的面目现于人前,以免给到时候进京城里解救沈温的端王带来麻烦。

  她是为了不让他暴露,才将那一副画像拿在自己手中。

  可偏偏除了那一枚扰人心扉的银环铃铛外,那副丹青,也成了她不敢再看第二眼的物件。

  只要对上,尤其是那双眼睛,便是满眼心虚。

  添完痣、胡子,以及刀疤,沈融冬终于抱着被褥沉沉睡去。

  昨日里的场景在梦境里无数次出现,沈融冬一晚都未曾睡好,呼吸莫名不畅快,屡屡将晏迟同她联系起来,他们都处在绮丽曼妙的云端。

  她想,自从同他有过亲密关系,觉得他在她眼中不再同于从前,他不再是那个让她觉得遥远的端王,也不是那个冷清总爱居高临下的僧人。

  他们有过那般亲密,严格来说,也能算作是夫妻么?

  一夜夫妻,露水情缘,所以她不愿意看他娶了他人?

  沈融冬想,经历过生平第一桩大胆的事后,她生出来的想法,当真是愈来愈肆无忌惮,快要不认得自己了。

  眼下,沈融冬羽睫微颤,明明在陪着公主一道赏东宫,可是有人的面貌总是浮上脑海,她不由得将手探向心口,拍打着警示不许再浮想联翩。

  “东宫里的景致相当不错,”公主倏然顿下脚步,看向她道,“可是我总想着,太子妃这儿的端王画像画得更好,惦念着观赏不进去。”

  “好。”沈融冬未曾推辞。

  回到栖霜宫,她从书案上拿起被砚台压着的丹青,她将这幅丹青呈于公主的眼前,炭盆里的木炭噼里啪啦轻微作响,沈融冬仔细端详着公主的神色,斟酌问道:“公主觉得如何?”

  公主目光凝注,迟迟未说话。

  宫人奉茶上来,公主端着茶喝了口,赞叹道:“茶真是不错。”

  沈融冬追问:“公主莫非是不满意?其实端王殿下常年驻守在边疆,难免会粗糙一些,画像只是未经打理过的容颜,何况他的刀疤,也是久经沙场才弥留下来的痕迹,是英雄的烙印,公主这般看着,难道不该觉得端王殿下其实更值得托付?”

  她盈盈笑着,看着公主放下茶盏,如花的脸面逐渐凝重。

  继而,公主凑上前来,仔细打量画像,她纤长的手指指向画像其中一处:“的确,端王殿下是很魁梧,光是看到这一双眼睛,以及他的轮廓,我就有些期待,想要看见他的真人,端王殿下不像你们中原一般的男子,弱柳扶风,我看见了画像,反而是更为欣赏,谢过太子妃,你这朋友,我交下了。不知道,这幅画像,是不是能再给我带回去多看几眼呢?”

  沈融冬僵住,匈奴那边,最是喜欢骁勇善战的男子,将晏迟画成这幅模样,公主更为喜欢,也是情有可原。

  她顺着公主指着画像的手,望过去,晏迟的瞳色深重,晦暗到辨认不清。

  沈融冬松开画像,端过茶盏小酌一口,回头见公主仍在认真打量。

  她遂笑道:“公主若是喜欢,割爱亦是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