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孽徒,放开为师后颈!>第14章 沧海月明珠有泪(五)

  点心铺。

  一碗阳春面端上来,汤清、面健、味鲜,几根翠绿挺括的小白菜卧在一汪油水里,坐在对面的布衣老人给沧浪递筷。

  “三少爷尝尝,看还是不是从前的滋味。”

  先太傅秋千顷从前在族中排行老三,家中仆老习惯了以三少爷相称。沧浪倒立筷头在桌上轻点,说:“安叔,现在可不兴这么喊。”

  安叔呵呵一笑,细眼几乎被褶皱淹没,“接到少爷飞鸽传书的时候,我还不相信,三年过去了,您居然真的还活着。”转而又一阵唏嘘:“要是老爷夫人泉下有知,总归能安息了。”

  沧浪不答,呼哧呼哧地埋头扒面,碗空了一抹嘴角油星,直切正题:“三年前揭发杨大勇通敌的那个胥吏,而今何在?”

  安叔起身,拄拐颤巍巍地挪到里间,沧浪留意到他的左腿裤管是空的,走动起来左右扇风。

  过了会,安叔拿着几本黄册出来,对沧浪道:“这些都是小儿立本做誊抄官时偷偷藏下的拓本。胥吏姓贺名为章,他从检举有功、得了朝廷一大笔赏银后就辞官不干,在县城开了间牙行,专司棉花、生铁等的质契买卖,很快就混成闽州首富。”

  棉花可以用来缝制冬衣,生铁则是打造军械的必需品,沧浪若有所思:“看来此人做的是兵部的生意啊。”

  安叔也不傻,立即接口道:“听我家立本说,这回兵部桑尚书来巡查三地账目,便一直是由贺府款待。”

  桑籍,又是桑籍。沧浪烦躁地拨弄黄册一角,转眼上头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折痕。

  “他来查账,可有什么进展没有?”

  安叔愤愤地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姓谢的老狗叫了桑籍几年老师,说不是一丘之貉谁信。皇帝派他下来缉贪,这不是贼喊捉贼吗?”

  无由地,沧浪想起自己也被封璘叫了几年先生,大多是在欢好时分。他由最初的抵触抗拒渐渐变成乐在其中,难不成自己也和那小畜生一样,都从师徒悖德的荒唐事中咂摸出了新鲜滋味?

  这未免太离谱了。

  “还有件事须得告与少爷,或许会对您有所助益。”幸而安叔及时出言,掐断了沧浪的遐思。

  “什么?”

  “兖王有意在夔川渡口重修炮楼,桑籍这趟来也是奉旨协理此事。可半个月过去了,三州府库一点动静没有,倒是笔笔烂账堆满案牍。县令轮番上王爷跟前哭穷,说没钱修不了。前两日兵部大牢又放了几批军犯充役,光是人来不见粮饷,凭空多了几百张嘴等吃饭,这差事越发没法办了。我私心想着,姓桑的这般使绊子,若能借王爷的手除了他,未尝不是一计。”

  桑籍在海防之事上设阻,这半点不奇怪,毕竟这些年他可没少从军粮走私中捞到油水。沧浪不解的是,封璘什么时候对海防的事情这么上心了。

  “少爷忘了,”安叔踌躇着道,“三年前倭寇侵袭钦安县城,最初便是从海防弛懈的夔川渡登岸的......”

  点着油星的葱花悠悠荡在浮白的面汤上,一时上一时下。不知沉默了多久,沧浪方轻轻唤声“安叔”。

  “万山兄的冥寿快到了,他爱吃您做的阳春面,但记得他沾不了荤腥,寿面里别放太多葱花。”

  沧浪说完起身,背倚窗牗清光,像晒在日头下的冷玉:“我这双手打小没碰过兵刃,比起借刀杀人,更适合做个静观鹬蚌相争的垂钓翁。桑籍要死,封璘……也不能放过,叫立本在此事上多用些心思,若有异动便以点心花色示警。但要记住一点,万事以他安危为重,切不可冒险。”

  安叔长叹一气:“松江诗案,您还是放不下。”

  “放下?”沧浪恍神瞬息,旋即笑出了声:“书院被焚,万山身死,连你的这条腿也在火场中被梁柱砸折。安叔啊安叔,你告诉我,恨抵千钧,如何凭一句放下就能轻飘飘带过?”

  自然也不是那些失了人伦的荒唐时分能够一笔带过的。

  安叔怔怔的,他服侍秋千顷多年,从未见过少爷这般冷面含恨的模样。可安叔比任何人都了解秋千顷,如果真的恨到不留余地,随便一支簪,一把剪,哪怕只是一块碎瓷片,都能成为他杀人的利器。少爷并非他口中的不能血刃之人,他只是,还没有下定血刃的决心。

  “钦安惨案后,你跟立本能活下来,还有了安身立命的基业,我替你们高兴。往后的事,负重也好,造孽也罢,都与你们无关。”

  江湖多风波,沧浪只影而来,只影而去,残缺一地的秋色,燕子落梁也不拾。

  “叫后厨备一根糖人,用双倍糖浆,务必做成吕奉先的模样。”

  *

  “千军万马一将安,探囊取物有何难。

  睥睨四顾纵声笑,天下英雄皆枉然。皆——枉——然——”

  秋千顷摇头晃脑地吟完诗,朝蹲在墙角的小萝卜头晃晃手里的糖人,“吃了这糖,你便能像吕布一样,长成威风八面的大将军了。”

  封璘眉头微锁,小小人儿总是做出少年老成的情态。秋千顷愁死了,迈出几步刚要靠近,叫那身量同样尚未长成,獠牙却已初具锋利的小狼横在中间,吓得一步后撤,马尾亦受了惊似的款摆。

  “嗤……”

  谢天谢地,小萝卜头总算消气肯说话了,尽管张口便是对他的讥笑。

  秋千顷心中熨帖,嘴上还要凶一句:“不就是扯痛头发么,大不了为师下回轻点。小小人儿这般记仇,跟谁学的。”

  “我不小了,都十三了。”封璘面无表情,双手捏着那根糖人,舌尖一点席卷而过,眼睛弯了弯,很快又压住笑意。

  秋千顷临窗打扇,从那一伸即收的舌尖窥见封璘与年纪极不相符的克制。关外的飞沙走石磨灭了他作为孩童的天真,换予一身冷酷肆杀的狼性,除了活命,似乎再没有什么能被他放在心上。

  秋千顷叹口气,焉知这身狼性里有多少是自己的罪过。

  他收了扇跳下窗台,持扇的手撑在膝盖,歪着头笑吟吟地问封璘:“甜么?以后你每答应为师帮你篦头一次,我便给你买一根这样的糖人,好不好?”

  一梳百顺岁无忧,说不定篦着篦着,就能把小崽子余生的霉运和戾气都扫荡一空了呢?

  *

  “甜吗?”

  唇分,银丝里勾连糖丝,温、香、软占全,喂糖那人更是一块魅骨天成的宝玉,此刻被封璘摩挲得又热又硬。

  封璘贴在沧浪腰后的手掌收紧,漆黑的眼里消了欲,只剩下沉甸甸的注视。

  “先生今夜似乎不同寻常。”

  沧浪半身歪倚,手握狼牙毫不掩饰地点在心口位置,渐渐淡了撩拨的意味。一人擒一人软肋,轻纱帐上,这是个相互对峙的姿势。

  “知道王爷近来为炮楼修筑一事忧心,沧浪无别的可做,雕虫小技慰君心肠罢了。”

  慰君心肠么?封璘轻扬唇角,磨牙霍霍寒光凛凛,怕是想将他剖心断肠吧。

  封璘扣住那只手腕,将人一带翻身压在榻上,炎热气息裹着糖的甜香覆下:“先生若要慰我心肠,光用嘴怎么可以?”

  沧浪耳廓烧红。

  清晨在海风里蓦然想起的零星片段,不仅给了他拿捏封璘的机会,也提醒着沧浪:他们曾以师徒之身做过多少疯癫事,凭哪一件拎出来细想,都叫他恨不得把这罔顾人伦的小畜生千刀万剐。

  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沧浪努力仰高脖颈,下巴够到封璘的肩膀,贴耳问:“要如何,用解忧散么?”

  他说完明显感到那人的动作一滞,心中得意,趁热打铁道:“我倒真有一法能解王爷眼下困局,你想不想听?”

  岂料封璘对他的小机心敬谢不敏,缓抬一指竖于唇前,轻声“嘘”道:“先生若有教,也容弟子行过拜师礼再说。”

  铜壶更漏走过子时,海鸟眠了又醒,潮起潮落都经过几轮,封璘的“拜师礼”才总算告结。

  沧浪伏身在那,汗把身下的被褥都浸透了,他发誓这辈子都不再收徒弟。

  下辈子也不想。

  偏封璘却在此时起了问道之心:“听说先生有一计能解本王眼下困境,不知是什么,但请先生赐教。”

  沧浪累得手指都抬不起来,狼牙狠掐在掌心,靠着阵阵袭来的刺痛提神:“欲固海防而无银,说到底不是困于财货,而是困于人心。”

  他一开口暴露了嗓音的嘶哑,与当年讲学时的清朗玉润不可相比,但封璘依旧听得专注:“何为困于人心?”

  沧浪道:“官员腐败贪墨成风,这在闽州三地早已成顽瘴痼疾。谢愔之死虽震撼,但于多年沆瀣一气的蠹虫而言,亦不过是隔靴搔痒。所以这段时日钦差下来,看似清账的清账,盘库的盘库,可实则追缴回的赃款还不够足给军役们的口粮。所谓困于人心,不如说是困于人心无所敬畏。”

  封璘凝视他的眼神愈渐深沉:“如何能令人心有所敬畏?”

  “损其利,伤其行,慑其心。”

  “可否请先生说得再细?”

  沧浪闭眼再睁,眼底如悬明镜:“王爷还记得前朝胡椒苏木折俸之法?”

  作者有话说:

  说啥呢,没啥好说的,更完两章身心俱疲(看个电影还是BE),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