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孽徒,放开为师后颈!>第13章 沧海月明珠有泪(四)

  屋外雨声敲打,屋中水汽氤氲。沧浪伏身在池沿,齿间淡淡的血腥味不散。

  往事诉于笔端只有冰冷潦草的两三行,“逆诗案发,飞矢集于中林,骇机遍于原野。飞鱼驰骛白墙之内,崔巍松江,旦夕间付之一炬。”

  沧浪亲眼见过那日的大火,讲堂、书库、亭台楼阁榭,几乎每个熟悉的角落,都笼罩在灼人的浓雾之中。数条黑影狼扑直入月洞门,一团炽热的光芒越过头顶,落在堆积如山的诗文卷册上。

  那些是他毕生引以为傲的才情,却被当做叛逆的罪证,在疯狂舞动的赤焰之中变得卷曲、焦黑,燃烧的纸屑在眼前盘旋,旋着转着便成了明亮的灰烬。

  不仅如此。

  一场怒焰毁掉的不只有他半生心血,还有他的毕生知己。

  白水涵秋千顷净,清霜粲晓万山空。万山夷平地,秋水成浊流。

  沧浪没想到记忆复苏会给自己带来那样大的冲击,仅是揭开冰山一角,周身气血便翻涌得厉害,甚至还呕出了半口黑血。

  他很镇静地撕掉那几张染血的书页,扔进火盆烧了。现在还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候,沧浪很清楚,无论当年封璘在诗案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真正对松江书院出手的是锦衣卫及其身后外戚一党。

  外戚党首高无咎,大晏阁臣,当今圣上的亲娘舅,权倾一时,根基深厚。此刻漫说沧浪一个无名小卒,便是让世人都知道秋千顷还活着......

  想到这里,沧浪微微沉身,被凉意挟持的双肩企图从水中汲取些许温度。

  知道了又怎样?倘若世人皆知叛臣秋千顷还活着,他只怕立刻会死,死于这世间最大的无罪之罪,积毁销骨。

  留在封璘身边,是他别无选择的苟且。沧浪沉默着,被热气熏得眼眶酸胀,不知不觉渗出了泪花。

  这时候一条黑绸缓缓落下,覆住了双眼,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彻底归于杳瞑。

  溢水声短促,有人浸入浴池,瞬间抬高的水面流淌过手背,但很快被一阵带着粗粝钝感的滚烫蒸干。

  “我头好疼。”

  气声欺到耳边,沧浪不必揭开绸布,就知来人是谁,他不动声色,“饮酒了?”

  封璘把人抵在池沿,头埋低,下巴上隐约的胡茬扎得沧浪有些疼,又有些痒。

  他含糊应了一声,掌心贴着小臂游走到项间,两指捏住圆润喉骨,感受它因为紧张而微微加快的滑动。

  “先生为我带铃铛吧。”封璘忽然道。

  “疯子。”沧浪闭眼想。

  与这小畜生有关的回忆迄今为止仍是一片空白,他为什么唤自己先生,在松江府书院时他们究竟有过何等交集,沧浪尚未想起。但他记住了一件事。

  火烈具扬,火烈具阜。他颓然站在火场之外,转头对张臂死死箍住自己的少年一字一字狠声道:“养狼自啮,早知有今日,当初我真该杀了你。”

  养狼自啮。

  光是这四个字,足够让他信了说书人的话。仇恨交叠着悔意层层抛高,尽管眼下,他只能被动承受来自仇敌的侵占。

  绵密的潮袭一阵更比一阵猛烈,封璘甚至等不及把人从水里捞出来,勒着脖颈就好像饿急的猛兽。

  沧浪本能觉出他今晚的异样,从前胡天胡地的时候不是没有过,可鲜少似今日这般凶狠。他几次欲质问,都被喘息打乱了,秋水若横流,是比春潮还撩拨人的景色。

  封璘没有退出去,就着这个姿势把人抱起来,湿淋淋地回到榻上,撑臂俯首,下颌水珠一滴一滴打落在沧浪额心。

  他的先生眼蒙黑布,封璘暂时可以不去想那里面装着的是爱是恨。纤细脖颈上坠着狼崽今夜专程叼回来的铃铛,仰颈时跟着晃荡,铃声十分悦耳,敲散了一点余烬带来的焦灼。

  封璘缓了眉间郁色,把疾风骤雨的掠夺变成柔呢似水的给予。他吻过沧浪的鼻梁,腾出一只手去点解忧散。

  谁知沧浪的感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敏锐,他反应过来这小崽子要做什么,情急之下搂住封璘后颈,用力按向自己。

  牙齿磕碰在一起的瞬间,封璘感受到身下人前所未有的热情。他眸色陡黯,随即却收回手臂,紧紧拥住沧浪,说不清是谁拖着谁,一同跌入欲丨望的漩涡。

  “过几日赶潮,带我同去吧。”

  迷乱中,封璘听到沧浪在耳畔呢喃,梦呓似的,带着说不出的蛊惑。他垂低视线,在那似启非启的唇上啄了一下:“那么想出去?”

  沧浪似是笑了笑,隔着黑绸都能想象眉眼倏弯的模样。

  “槛中待久了,容易变成俯首帖耳的黄雀。为师知道,王爷喜欢的是难熬的鹰。”

  他自称“为师”,多少带有恶作剧的意味,更像是欢场上的情趣。然而封璘猛地窒住,嗓音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先生这只鹰飞走以后,还会再入本王的樊笼吗?”

  他等不到沧浪的回答,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流淌。

  封璘在无限的沉默间隙推挤出更多,急不可耐地把沧浪翻过去,寻觅到颈后没有完全结疤的齿痕。

  沧浪眼前豁然大亮,鲜血蜿蜒出来,被封璘抬指揩去,在他的眼梢勾连一笔,覆住了那颗泪痣,也让余光里尽是血色。

  “先生如若不归,我便循着这条链子,绑也要将你绑死在我身边。”

  封璘轻喘着,话里是不容置疑的警告,沧浪忍不住又把“混账东西、小畜生”暗骂了个遍。

  他心疼地抚摸自己后颈,却发现伤口四周没有再被撕咬的迹象。思忖半晌,沧浪微怔,才明白目光所及处是谁的赤烈。

  *

  潮落在黎明之前,他们起了个大早,来到夔川渡口,船橹都在沉沉睡着。

  沉酣将醒的倦怠降低了心中戒备,两人挨坐在一起,稀薄的影子瞧着像是依偎,沧浪甚至还打起了哈欠。

  乌篷条船停在泊位上,陆陆续续跳下二十来军役,皂衣跣足,身材精壮。此刻天光未明,为首之人隔着晨霭看不清封璘的模样,挥着手喝道:“什么人在哪里?军港重地,速速退去!”

  “放肆!”封璘为沧浪拢氅,起身轻叱。

  军役听出了兖王声音,先是一顿,然后加快步伐向这边走来。不知窝在哪个角落补眠的怀缨闻得动静,一个纵身拦住他的去路,前肢伏低,从胸腔里爆发出“呼呼”的低嗥。

  军役忌惮地止步,隔着几米远,扑通一声跪下去:“大恩人哪,小的方才有眼无珠,没能认出王爷,还望大恩人恕罪!”

  封璘屏退怀缨,示意他起来回话:“兵部何时下的手谕?”

  军役道:“两天前,牢中来了几个马牟,说是王爷向桑籍桑大人要了我们这帮军役修筑炮楼。狱卒连夜办定手续,分批将人运出,我们是最后的二十七人。”

  他说着双膝又一弯,“咚咚”把头磕得山响:“那天在码头揍了县衙的人以后,还以为咱们都必死无疑了,亏得王爷肯记着咱们这帮无名小卒。重新回来做苦役也好,总胜过死在那不见天日的大牢,烂了臭了都没人知道。”

  封璘竟真的肯花心思救这些人出来,这是沧浪没有想到的。然而听见“桑籍”这个名字,眉头又是狠狠一抽。

  在他目前为止有限的记忆里,桑籍是高无咎麾下的一员干将,执掌兵部重器,与锦衣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一个佞臣,肯听封璘的话,那么轻易地将人放出,说无瓜葛,打死怀缨他都不信。

  沧浪挪开几步,对军役的感激漠然旁观。

  封璘又问:“兵部既已将你们释放,每日的军粮份例可照常拨付?”

  军役茫然抬首:“没有啊,整饬海防的钱不是该从边费里出吗?”

  封璘沉默了会儿,“好了,才刚出来,妻儿都在家中等着,回去吧。”

  军役流泪顿首,恨不能为了王爷肝脑涂地的模样。沧浪视线横扫,定格在封璘线条冷硬的侧颜。

  虚情假意,玩弄人心。三年前,他是不是也凭借着同样的伪善,骗过了自己?

  “先生,看。”肩头一暖,封璘从后拥住了他,“潮起了。”

  风咆哮在万顷无光的天地,海浪一层推着一层涌向岸边,势若万马齐喑,给沧浪将要被卷走的错觉。但身后就是封璘的怀抱,坚实又温暖,一如过去三年无数个噩梦缠身的夜,在他将要坠下去时稳稳地托住自己。

  沧浪闭了闭眼,告诫自己别轻信那些,狼血都是冷的。

  “是啊,潮起了。”沧浪转过身,轻轻地回抱住封璘。风暴过境后的第一缕晨曦,斜洒在抵死相拥的有情人身上。

  然而沧浪手掌上移,掌心正中,却握着那枚陵劲淬砺的狼牙。

  “先生替我篦头吧。”

  封璘明明知道只要自己稍微动一动,獠牙就能轻易洞穿他的咽喉,和先生在码头杀死那几头恶犬一样。

  可他舍不得挣脱,甚而用眼神慑住了耽耽向前的怀缨,稚童般地又一次请求:“或者梳个小辫,都好,随先生的心意。”

  迫在咫尺的尖芒一顿,与皮肉蜻蜓点水地触过,没再继续。

  折返行馆的路上,沧浪一直默然不语。封璘渥着他被海风吹凉的手,同样无话。

  “停车。”

  途经会馆街背后的点心铺时,沧浪突然出声,掀高车帘一角看了会,扭头向封璘莞尔。

  “许久没尝糖人的滋味了,王爷想不想?”

  他说话的样子毫不经意,仿佛触及殿下心头隐秘只是个偶然。封璘却笑了,他再次确信沧浪定然想起了什么,因为很多年前,先生是第一个让他知道糖人是何等滋味的人。

  “好,先生去吧。”

  顿了顿。

  “记得回来。”

  作者有话说:

  相爱相杀的戏码正式开场…海星海星!评论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