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刀斩山河>第57章 小秋英

  那时候金铃还不叫金铃,她有个俗气的花名,恩客们都叫她小秋英。秋英是西域很常见的野花,多么贫瘠的土壤都能长出来,土要是施肥了反而要死。秋英花大多数都是艳紫色调,长得很俗气,既野又下贱,按她娘的说法,和金铃很配。

  小秋英从小就习惯了秋英娘的打骂,发过火的娘会很开心,收了钱财的娘也会很开心,娘会背着小秋英出门买一袋秋英喜欢的蜜饯。

  小秋英刚开始对她娘是抱有热情的,她总觉得只要听娘的话,娘总有一天会喜欢自己。但是慢慢的小秋英就发现,娘的爱是轻飘飘而又肤浅的,泛滥时要把小秋英当个宝贝,心情不好时就可以随时随地的收回,随之而来的打骂也招呼过来。

  小秋英摸不清楚娘的爱,她陷入到两难的困境了,摸不准是该不该继续爱她的娘。

  秋英娘没有生意,她把主意打在小秋英身上。那时候小秋英的身上到处都是伤痕,小秋英对此毫无知觉,她忘记自己本来的样子了。

  直到有一天,小秋英遇到了一只猫。

  那时候百花街半夜的时候总是能听到一只猫叫,小猫奶音的叫声总是悲惨的,像是被摁住嗓子的婴儿。

  小秋英每天听着小猫的叫声,身上有着不同的男人,猫叫像是催命符一样夜夜响彻在小秋英的脑海里。慢慢的,小秋英存了自己的心思,她没有办法像一个布娃娃一样被恩客们摆弄了,她有了心,就能感觉到疼。再也过不下去这样的生活,她要做百花街的一个反叛者。

  终于有一天,小秋英用一把大剪刀捅死了客人。鲜血从那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脖子里流出来,喷了小秋英一身。男人眨了眨眼睛,好像没缓过神一样直直倒在小秋英的身上。奇怪的是,第一次杀人的小秋英叫也没叫,也没感觉到害怕。

  秋英娘叫得惊天动地,好像搞不清眼前的状况,一辈子就剩下大叫这一件事了。

  小秋英下了地,面无表情的拿着大剪刀看了她娘一眼,然后慢慢走出了小竹楼。

  那时候白麓城在下雨,秋英走了两步,走进了雨里。雨水从天上来浇灌她,但身上的血迹怎么也冲不干净。百花街的其他人全都看着小秋英,他们盯着小秋英身上的血,好像这事儿并不是多奇怪一样。

  对街台阶上有一只黑色幼猫。它低伏在台阶上,幼小的绒毛瑟瑟发抖,两只耳朵软软的趴着却对每一个声音都那么敏感。小猫的脖子转动了一下,小秋英这才看见它的眼睛被人挖走了,鲜血早就流干,只留下两条细细的暗红色缝隙。

  小猫隔着雨帘小心的伸出爪子向前试探,几次都不得其法,悬在矮小的台阶上,像是被困孤岛。它肚子上的毛已经被人燎得焦黑,不知道有没有伤及血肉。小猫痛苦的惨叫了一声,喵——

  这样的声音让小秋英猛然惊醒,她有点发木的走到对街,袖口里有一道寒光,那是杀掉恩客的大剪刀。

  小秋英举着大剪刀站在黑猫面前,黑猫好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伸出了个小爪子按在小秋英沾了血的绣花鞋上。

  小秋英忘了自己在雨里站了多久,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头顶上撑着一把黑色的油纸伞,伏城拿着伞站在她旁边,自己全淋湿了。

  小秋英看着伏城,伏城眼底很平静,道:“丫头。”

  小秋英没有反应,她直勾勾的盯着黑猫,只有一个念头,杀了它,结束它痛苦又短暂的一生。她发了狠,狠狠地朝幼猫刺去。那只猫好像意识到什么,它突然停止挣扎,抬起头,用一双血缝看着小秋英。

  小秋英闭上眼,她脑海里设想到刀尖刺穿幼猫身体的样子。这时候她的灵魂脱离身体,这是她惯用的一个小伎俩,遇到难以忍受的折磨,让灵魂脱离出去就可以获得短暂的喘息,只有这样才能忽略活着的痛苦。

  但她的刀在空中顿住了,手腕被人紧紧握住,那是一只干燥而温暖的手。

  小秋英睁开眼睛,伏城的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他又叫了一遍,“丫头。”,好像妄图用这几个字把小秋英唤醒。

  小秋英觉得脸上一片冰凉,她想自己应该是哭了。她颤抖着声音,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它叫了一晚上。”她把自己闷在被子里,但猫的惨叫声总能穿透一切屏障,直勾勾的扎进她的脑海,让她夜不能寐。她觉得奇怪,百花街里其他人对此无动于衷,大家依然在与男人欢爱,好像整个百花街只有她一个人听到了。

  伏城稍微用了点力,小秋英的劲道轻而易举被卸下,匕首稳稳的落在伏城手里。

  小秋英笑了笑,“它坏了,坏了的东西就该死。”

  她干干得笑了两声,突然自发停止,又换了悲伤的语调:“我看见有人挖它的眼睛,但就是看着,我多懦弱啊。”

  伏城不觉得哭哭笑笑的小秋英奇怪,也不会难以理解为什么有人要挖掉猫眼,这里是花街柳巷,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应该觉得奇怪。

  伏城弯腰抱起那只幼崽,小猫的肚子上流出了血脓,果然已经被烧坏了。“我家里有些金疮药。”他只能尽力去医治幼崽,但却不想对小猫的生命负责。在白麓城,他不想对任何人的生命负责。

  小秋英终于有了点反应,她的灵魂又回到了躯体里,但仍然对眼前发生的事情疑惑不解。

  伏城把幼崽揣在怀里,在伏城有力的心跳旁,小猫的气息显得很微弱。伏城递出了一条灰白的的帕子,道:“丫头,擦擦吧。”

  小秋英反应过来,伏城是要她擦自己脸上的血。小秋英没有接过伏城的帕子,隔着雨水认真看伏城的脸,觉得新奇极了,伏城和每一个她遇到的男人都不一样。眼底是干干净净,除此之外竟然什么都没有。

  小秋英几乎是下意识的说出一句话:“你能带我走吗?”小秋英自己都没有想到为什么要跟一个陌生男人说这些,但她就是说了,她兴致勃勃的观察伏城的脸。伏城深深看了她一眼,但秋英知道,伏城不是在看,或者说是在小秋英的身上看到了别的东西。伏城看了秋英一会儿,然后又越过她,看到秋英娘。

  秋英娘终于回过神来,等她跟着秋英跑出去的时候,伏城已经来了,秋英娘不敢上前,她看到了伏城腰间的佩刀。

  伏城问道:“你是她娘?”

  秋英娘道:“是又怎么了?”

  伏城道:“赎她多少钱?”

  秋英娘刚才被男人吓傻了,这时候多年的精明劲儿又回来了。她想到了楼上的死人,虽然死在柳荫巷和百花街的人命官司官府是向来不管的。但小秋英这条财路是彻彻底底断了,她知道眼前的男人是能从小秋英身上赚得最后一笔钱。秋英娘思忖了一会儿,道:“三百两。”

  小秋英是值不了这么多钱的,一个百花街随处可见的姑娘,买来买去也就二十两银子。只不过秋英娘报价的时候才想到,小秋英是她女儿,跟其他姑娘不一样,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可以。”伏城回答的太果断,让秋英娘瞬间就后悔了,应该报的再高一点的。

  伏城买下了小秋英,但不准备和小秋英扯上什么实质性的关系,他对小秋英说:“你自由了。”说完转身就走了。

  小秋英原地愣了一会儿,没琢磨出自由这两个字是什么滋味,有点犯傻似得说:“你的伞。”

  “送给你了。”

  小秋英抱着伞,这时候天已经晴了,她左思右想,跟上了眼前的男人。

  走了二里地之后,伏城才转过身来,道:“不要跟着我。”

  小秋英却道:“我是自由的,我爱去哪里你管得着吗。”小秋英到底是小秋英,说话跟秋英娘简直一个调调。

  伏城知道管不住她,又随着她走了三里地,两人一直走出了白麓城。没有了官道,荒郊野岭的路不好走,但小秋英还是执着的跟在伏城身后,哪怕脚底已经全是水泡,也坚持走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小秋英却不敢眨眼,她怕自己一眨眼,伏城就再也消失不见了。

  伏城本想走个神不会鬼不觉,却也不忍心,他停下脚步,等着身后的小丫头慢慢走过来。小秋英走了足足一炷香才走到伏城身边,特别神气道:“我追上你了。”

  伏城松了口,道:“你叫什么?”

  小秋英看他的态度松动了,喜气洋洋道:“秋英。”

  伏城听了她的名字,觉得这名字和小丫头非常不配,道:“你想不想改个名字?”

  金铃点了点头:“行啊。”

  行啊之后就没了音,因为伏城是个粗人,他不会起名,而小秋英什么都不懂,对于名字这件事极为陌生。两人走了好几天,半个多月之后,遇到一个放牛的小童,一边唱着悠扬的山歌一边赶牛。小童的大黑牛脖子上系着一个金色的铃铛,铃铛动起来发出清脆的响声,小童的山歌和铃声交织在一起,伏城和小秋英都觉得这声音美极了。

  伏城问道:“叫金铃怎么样?”

  金铃点了点头:“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