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不用打架了◎

  ##33 九

  绕过九曲回廊, 走到一处池边,夏日水光濯濯,司马澈正负手立在池边凉亭中, 光影在他身上投下明灭不一的暗影, 不远处站着彭冶和陆锦明两人护卫, 司马澈默默看着谢黛宁走近了,一抬手,把一本书递到她脸前, 带着几分自负的笑道:“怎么样?我说话算话!”

  谢黛宁接过书翻了几页,果然是历年秋闱中举的文章汇集,每篇文字都批注详实, 虽没有署名,但是若能在书院找到原稿, 两厢核对上, 必能一击而中!

  只是不知为何, 这件事情终于办成了,谢黛宁心中却并无多少欢喜之意, 她刻意忽略了这股忽然而来的复杂情绪, 抬头对司马澈颔首致谢:“这次多谢你了!”

  司马澈冷哼一声:“不用这么客气,书我给你了,我也不求你报答我什么, 只是想问你一句, 我究竟是哪里得罪你了,这么多年你一直躲我?当我豺狼虎豹一般?”

  谢黛宁一愣,司马澈哪里得罪过她?似乎有, 又似乎没有——

  那时她刚入京不久, 还是总会从噩梦中惊醒, 天天粘着阮清辉才能好点,他为了安抚她,便常把她带在身边,带出门去玩儿已经不算什么,就连去宫里值守,也把她带在身边,便是宣帝也是在那时起就知道她了。

  第一次见到司马澈,也是在宫中,在给皇帝炼制丹药的蛇苑里。

  当时舅舅带着玄衣卫去巡视了,本来是把她留在值守的地方让她自己玩耍,也不知她怎的就逛到了蛇苑中,等发现身边到处都是绿莹莹的毒蛇,已经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了,而且不知为何,伺候的内侍一个不见,她站在那里瑟瑟发抖,看着蛇从四面八方游近,有一条甚至顺着绣鞋攀爬上她的腿。

  她喊不出来,只觉得自己可能就要死在这里,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墨绿色锦袍的少年跑了过来,他手里挥撒着药粉,一面冲她大声喊道:“不要动!”

  她呆呆的看着,药粉落地,蛇群要么四散游开,要么呆愣愣的不动了,她指着自己腿上,结结巴巴对少年请求:“这……这里还有!”

  少年蹙眉瞪她一眼,斥道:“急什么,一个个来,真是胆小鬼!”

  说归说,他还是上前帮她扯下了那条蛇,手掌一握就捏碎了蛇脑袋,然后丢在地上使劲踩了几脚,蛇被踩的肠爆肚裂,惨不忍睹,但是还没有立时死去,那堆血肉模糊的躯体仍旧抽搐着扭来扭去。

  谢黛宁面色苍白,一口气喘不上来,眼见就要撅过去,见她神情不对,少年想伸手扶她,谢黛宁却倒退一步,跌在了地上,不住的往后缩去:“你别过来,别过来!”

  他刚刚捏死了蛇,虽然拿帕子擦了擦,但是手上还是血迹混杂着药粉,看着十分恐怖。

  见了她这样子,少年眼神一冷,登时就变脸斥骂道:“真是好心没好报!看你那样子,至于吗?还不如让蛇咬死你!”他骂完转身就走,也不理谢黛宁还瘫倒在地。

  谢黛宁胸口剧烈起伏,手脚绵软,出了一身冷汗,但是没等太久,蛇苑里又来了一个穿着一身粉色的男孩儿,和刚才那个差不多大,可是因为这身衣服显得有些幼稚可笑,他老远看见了谢黛宁,赶忙跑过来扶她,一边问着:“小妹妹你怎么了?看见蛇了?别怕!那些蛇都是去了牙的,咬人也不疼,就是看着唬人罢了!”

  药粉的药性大概是散了,不远处又有几条小蛇游了回来,谢黛宁指着蛇惊恐地张大了嘴,只听少年温声笑道:“没事的,别怕。”

  看谢黛宁目光落在那条难看的蛇尸上,他先走过去一脚踹远了,恰有一条游近了,他便一笑,竟把自己粉袍袍角撕了一条下来,在蛇身上打了个蝴蝶结,蛇难受的扭动着,连游也不会了,少年哈哈笑着,又接连炮制,周边几条都被他祸害了,谢黛宁缓过一口气,只见一群绿莹莹的蛇顶着可笑的粉色蝴蝶结扭来扭去,衣衫转瞬褴褛的少年还在四处找摸,这奇怪的景象终于让她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这两人一个是司马澈,另一个是司马浚。

  其实司马澈真没对自己怎么样过,还算是救了自己,可每次见他,谢黛宁的心底总是一悸,直觉就是害怕他,不由自主的就想离他远点。

  见她垂眸不语,司马澈也不强求,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声,“罢了。我只告诉你一件事,最近湖州不太平,你若是没事别留在此处,最好快点回京城去。”

  谢黛宁忙问道:“可是跟失踪的人有关?”

  司马澈瞥了一眼亭外肃立的两个侍卫,思量一下才点头:“是,不过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别往外说!”说完他叫上彭陆两个侍卫转身走了。

  谢黛宁在池边立了片刻,有了文册自己的事应该可以很快解决了,可是湖州究竟怎么了,司马澈说的如此严重?算了,左右也不关她的事,一转身,却见沈屹立在身后不远处的长廊下,正静静地看着这边。

  谢黛宁一愣,也不知道他来多久了,又听到了什么,不过两人如今这个关系,她倒也不想瞒他,于是便坦然上前微笑道:“师兄,你过来寻我吗?”

  沈屹颌首,神色微有几分晦暗:“是,有些担心你,所以跟过来看看。”

  谢黛宁思量片刻,没有说话,只是把书递给了沈屹,等他翻过几页,脸色渐渐凝重,才缓慢而沉静的说道:“沈师兄应当知道手中这本文册的分量吧?我才追查到,这其中有文章来自咱们云岚书院,来自徐掌院,如果证明谢山长也牵涉其中,沈师兄不知有何想法?”

  “你就这么肯定和山长有关?”沈屹神色复杂的看着谢黛宁,她也正有几分忐忑不安的等着他的回答。

  这本书的严重性他当然明白,可如果谢黛宁是为了所谓心结才拿到这本书,又怎会像山长说的,只是心结那么简单?这分明是掉脑袋的深仇大恨!

  “暂时不确定,但是我会找出证据。”

  谢黛宁眼里满是倔强,有含着哀戚的隐隐水光,她又追问了一遍,“都说沈学长人品端正,绝不会徇私,若是这本书和山长有关,你会怎么做?”

  沈屹心中泛起怜惜之意,安抚的劝道:“你放心,即便是山长,我也绝不会包庇掩藏,但我不想你在完全查清楚之前,就把此事归咎到山长身上,万一他是清白的呢?你记得我们之前查张厨子吗?若是先入为主有了偏见,那就看不清事实真相了。”

  谢黛宁眼中有了些微迷茫,似乎不敢置信的道:“先入为主?偏见?你这么说何尝不是对我先入为主?你是怀疑我的用心吗?”

  “不是怀疑你,我只是怕你一时冲动!我在书院求学七年,深知山长为人,他殚精竭虑,夙兴夜寐,绝不是那种为了蝇头小利,只看眼前,毁掉书院百年基业的人。”看她如此,沈屹有些急了,慌忙解释着。

  但听见误会二字,谢黛宁已经怒从心起,她冷哼一声,看来谢暄倒是什么都跟他说,只可恨两人才在一起,为了此事,他转眼就说相信谢暄为人,着实令人气恼,想到此处,她狠狠瞪了沈屹一眼,心头泛起酸涩之意,转脸就要走,“你既然相信他,那就不用说了!”

  沈屹赶紧拉住了她,也顾不得会被人瞧见,忙把人圈在怀里,急声道:“你别急,我也是信你的,你要做什么我都会一力支持。只是山长对你一片爱护之心,绝非作伪,我相信你们父女之间一定是有没说清的误会才会如此!我的意思只是,这本文册要查,但是却不能冲动的都怪到他的头上!”

  听见父女二字,谢黛宁登时僵住了,沈屹竟然知道了?是什么时候?

  沈屹也是一时心急,看不得她着急委屈,也罢,话已经脱口而出,而且她迟早要知道的,于是又跟着解释道:“山长是前日晚上告诉我的,没料到出了学子失踪一事,所以忙起了竟没找到机会告诉你。”

  前日晚上?那就是在两人刚刚定情那天,谢暄倒是会赶巧!谢黛宁气愤的伸指戳他,红着脸嗔道:“你一定是气恨我瞒你,所以才故意报复回来!”

  沈屹抓住她的手指握在掌心,解释道:“怎么可能,一来昨日实在是太忙,身边总有师长,我找不到机会单独同你说话,而且自打知道你是女子,我若再像从前般不加留心,山长看见了也会怪我不知轻重。二来你骗我许久,我就瞒了一天,也不成?”

  “不成!”谢黛宁怒道,“你一时一刻也不能瞒我!”

  沈屹无奈的看着她,柔声哄道:“好,好,不瞒你。都是我的不是。”说完又笑道,“那我只好和盘托出了,山长还说想把女儿许配给我。”

  他看着谢黛宁的眼睛慢慢睁大,嘴唇轻轻颤抖,结结巴巴的问道:“什么???你……你们,你们背着我把我卖了!”

  沈屹继续笑:“什么卖了,不许这么说自己。哦,我本来还不想买,我跟山长说,我心有所属,此生非此人不可,所以万不敢接受他的女儿!”

  “你你你,你!你是不是傻?”谢黛宁气的举拳就打,忽又想到他说本来,那就是又要了?可自己竟然急成这样,真是丢人,看他目光炙热的盯着自己,谢黛宁羞愤的抬手捂住脸,嘟囔道:“你敢不要!你可真是块木头呀!”

  她这般娇憨可爱,沈屹的心简直软的一塌糊涂,忍不住把人缓缓揽进怀里,下巴在她头顶轻轻蹭了两下:“好好好,我是木头。”想起那天晚上谢黛宁在花下唱的戏文,自己可不是比那个梁山伯还要木讷?

  他把那天晚上的事情从头说了一遍,又轻声在她耳边说道:“是你叫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谢黛宁在他怀里乐的喘不上气,却又不好意思抬头去看他,只好低声道:“笨死你算了!”

  两人默默相拥了一会儿,此处虽然无人,却也不敢太久,沈屹终还是轻轻松开她,长叹一声,声音从头顶传来:“我信你做事必有缘由,可是我更怕你后悔,后悔之后就是伤心,我只愿你每日里快快乐乐,无忧无愁,我是无父无母之人,你不知道,山长说起想将你嫁给我时,那父母爱护子女之心,是多么令人羡慕,所以如果这件事真的和山长有关,我一定和你站在一起,就算所有人都为此指责你不对,我也不会背弃!可若是没有关系,你也要给他个机会,把过去种种都说清楚,解开心结,就当是为了我好吗?”

  怀中人默然片刻,重重吸了吸鼻子:“好吧,我答应你!”

  ......

  因为司马澈在场,沈屹没怎么下场比试,宋梓良和程邵文成绩虽然不错,但到底不是惊才绝艳,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在众人面前混个脸熟也就罢了。

  诗会结束当晚,谢暄就宣布明日启程回应山县,湖州这边已经批下了文书,令下辖各县寻人,文书发往各县府,因人手不足,为了早日寻到两个学子,他们便自己领了文书送去县衙。

  这是要紧事,谢黛宁也没说什么,不过当晚拉上沈屹,往暖香楼把三娘赎了出来,老鸨倒是没有食言,把人养的白白胖胖的,交给了谢黛宁。

  人一带出来,谢黛宁摇着脑袋笑沈屹:“啧啧,师兄啊你第一次进来这种地方吧?等以后到了京城,我再带你去开开眼界,那里的勾栏瓦肆才叫好玩儿,什么卖艺杂耍就不说了,还有好多才华不输于男子的风尘奇女子,唉,就是我外祖母总说,长大了就不能胡闹了,嫁了人更要好好为夫家操持家务,这样女扮男装的日子,过一日少一日喽!”

  她像之前一样胡扯一通,等说完了,才察觉自己竟然是当着未婚夫婿的面抱怨这种事,于是赶紧装作无事的去拉三娘,三娘刚脱虎口,尚不知自己是不是又入狼窝,吓得往后一缩。

  沈屹轻笑着点了点她额头,道:“还敢讲,看你把她吓得!”

  看看三娘,果然脸色惨白,谢黛宁忙笑着安慰道:“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是你妹妹四娘求我救你出来的!”

  三娘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可思议的神情,等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谢黛宁扶起她:“别别别,好容易养胖了些,可别又折腾自己了。你先跟我们一道回应山县城,我要回祖宅,刚好烦你先给我当两日丫鬟,好好考虑一下下一步如何,是回那个孟仙村白秀才身边,还是回自己家,或者另有打算?”

  三娘赶忙道:“公子赎了我,我就是您的人了,孟仙村我是不会回去了,日后给公子当牛做马,在所不辞!”

  ......

  第二天马车又吱呀呀上了路,这次顺利了很多,当天傍晚就到了应山县城外,还没进城,就见一个书院的门役守在那里,看见车队赶忙奔了过来,一脸喜色道:“山长,刘掌院吩咐我在这里等您和王掌院,那两个学子找到啦!他们都回书院了!”

  马车上的人一听说,喜得连忙跳下车奔了过来,扯着这个门役就问:“真的,我儿子真的回来了?”

  门役连连点头:“是,就是受了点苦,听说是被抓去做什么苦役,好容易才逃回来的。”

  两户人家闻言都心疼不已,只是门役来的匆忙,细节上也不甚清楚,他们忙请求立马赶车回去,从此处到书院约莫一个时辰,如今天黑的晚,倒也不是不行,众人商议一下,人回来了就好,明日去县衙打声招呼,后续事宜也不急了。于是议定由王掌院带人连夜赶回书院,谢暄则带着谢黛宁和沈屹回谢家。

  马车又启程,到谢家只一柱香的功夫,三个人挤到了一辆车上,谢黛宁坐在那有几分不安,眼睛不时瞟沈屹一下,沈屹则一副端然模样,强忍着不和她说话,只是两个孩子都是面色坨红,唇角处是止不住的笑意,谢暄也不由暗自一乐。

  但笑着笑着,谢暄眼眶忽然一湿,透过少年人的天真纯稚,他仿佛看见自己,也是一般端坐不动,装出正经八百的样子,可只要阮清忆一笑,他就再也绷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