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西风醉>第一百零一章 他们走过的最长的路……•

  时隔快两个月的大朝会,众朝臣内心惴惴,谁也不知道喜怒无常的小皇帝又会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除了一向被文官派系排斥,又被武馆派系看不起的户部尚书沈大人,胖墩墩的身体比之两月前又圆润了几分,站在前排角落里乐呵呵地毫无压力,看得别人直生气。

  “今日大朝会,头一件事,咱们来聊聊岭南。”小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来吧,都说说,你们觉得岭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众臣不明所以,说聊岭南,大家第一反应都是靖海王府,怎么现在皇帝却让大家说说岭南这地方了?

  不知道小皇帝葫芦里卖什么药,就不敢胡乱开口,好一会儿,一向佛系的右相呵呵笑道:“早年老夫游学四方,曾在岭南逗留过数月,当地气候宜人,物产丰富,尤以瓜果为甚,老妻年轻时格外喜欢,后来我们回到汴京,恰逢老妻怀上长子,开头几个月,那是吃什么吐什么,唯独就只想吃岭南的荔枝,我记得,那年我才刚刚入仕,在户部当个五品官,一年的俸禄,几乎全部用来买荔枝了。”

  小皇帝眉梢一挑:“五品官的俸禄也不算低了,这荔枝虽然稀罕,但如今汴京城中也有售卖,朕偶尔出宫也尝过,价格确实不菲,但还称不上昂贵,怎么当年的荔枝竟有这么贵吗?”

  右相捋了捋胡子:“皇上有所不知,这荔枝,又称离枝,是出了名的难以保存,一旦离开枝头,一日则色变,二日则香变,三日则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

  右相是翰林出身,喜欢掉书袋,平日里遇上针锋相对的大事,他总是一副隔岸观火的态度,聊起这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儿,他倒是头头是道。

  “当时岭南和汴京之间商道未通,这路途遥远,荔枝难以运输,只有一些豪富之家,利用水道走商,将荔枝连着粗壮的树枝摘下,以碎冰包裹,日夜兼程,这才能做到三日内运送至汴京,即便如此,往往十不存二三,买家都是提前订货,货到之后连夜分拣送货到家中。”

  右相笑着摇摇头:“也亏了这荔枝,我那老丈人家原本还看不上我这个穷女婿,后来见我为了妻子一口吃的宁愿搭进去一年俸禄,还不顾脸面去找同僚借钱周转,老丈人方才认可了我对老妻一腔真心呐!”

  他说得有趣,把整个朝堂的气氛都炒得热乎了起来,有工部的老臣笑着搭腔:“皇上,微臣可以证明右相说的都是真的,因为微臣就是被他逮着借钱的那个。”

  朝堂上众人哄堂大笑,就连皇帝眼里也罕见地浮起了笑意。

  右相隔空对那工部老臣拱拱手,一派和气。

  等到笑声渐落,小皇帝又问道:“那为何如今荔枝价格却便宜许多,便是富裕些的百姓家,夏日里也能买上一两次给家中小儿尝尝鲜?”

  右相捋了捋胡子:“这臣也是知道一二的,最近几年,听闻岭南商道大兴,修路造桥,开拓水道,大大提高了岭南往各地的运输速度。这荔枝好吃,人人喜欢,而且唯有岭南有产,售卖到外地,这价格能翻上十倍不止。利润驱使之下,当地百姓便大肆种植,等到荔枝成熟的时节,果农定好时间,商队准备好车马船只,荔枝离树之后三个时辰便可出岭南,产量大、运输效率高,加上保存方式也有些许改进,这荔枝的价格自然便降了下来。不过饶是如此,我听闻贩卖荔枝的利润依然相当可观,专门贩卖荔枝的商队,仅靠每年夏季那三四个月,便可挣足一年的利润。”

  “那右相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皇帝唇角挑起一抹冷笑,忽然道。

  右相内心一突,忽然有些拿不准了,正常情况下,他都是对皇帝提防心最重的一个,很少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今日也是聊到荔枝,一时兴起多说了些,却没想到皇帝还是埋了坑在前头等着。

  但不得不答,片刻后,他硬着头皮道:“自然是好事,这荔枝树老臣是见过的,产量极大,但因为不便保存,当地百姓吃不完,价格便极其便宜,饶是如此,还有许多不得不烂在地里。如今岭南商道大兴,虽然老臣没有再去看过,但想来,果农应该再不必过从前那种眼睁睁看着果子烂在地里却只能抹眼泪的日子了。”

  小皇帝忽然站了起来:“说得好!重重有赏!”

  江柏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手里端着一大盘的金锭子,笑眯眯道:“老大人忧国忧民,这是皇上的一点心意,我先帮您拿着,等下了朝放到您马车上带回家,最近天气还热,给夫人多买些荔枝吃吃。”

  一众朝臣被皇帝和江柏这一出搞得麻爪,鬼知道怎么回事,突然说了两句话就赏了一盘金锭子?

  早说有这种买卖我也可以说啊!

  前排的大佬们不好随便开口,后排的年轻官员们却没这个顾虑,还等这么啊?向来抠的要死的小皇帝今天这是要当散财童子了?不就是夸夸岭南物产吗?谁不会呢?

  一人道:“皇上,岭南富饶,除了荔枝之外还有许多值得一提的特产,臣认为最为利国利民的,是那一年三熟的稻米。”

  小皇帝坐下来,勾起嘴角,若是站在江柏平日里的位置,便可以看见他此刻一只手指轻轻在龙椅扶手上敲打。

  这向来是他诡计得逞的得意表现。

  “哦?说说。”

  “岭南天气炎热,稻米一年三熟,产量极大,稻米不比荔枝,只有有钱人家才享用得起,相反,这稻米比北方的大米口感上要略粗糙一些,产量大,价格却反而更便宜,臣是户部平日里负责各地粮价管控的,对此便印象尤为深刻,这几年,因着从岭南运出来的大米数量极多,各地粮价均有回落,这固然是因为陛下的英明决策,但这岭南的低价米,也在其中起了不少的作用。”

  旁人纷纷侧目,好家伙,不仅夸了岭南,这还顺带拍了马屁,这是个高手啊!

  又一人道:“皇上,这米粮固然是民生之本,但有粮无菜也不行,微臣家中清贫,年年青黄不接之时,家里数月不见荤腥,顿顿菜干吃得小儿面黄肌瘦,后来,老臣的妻子发现,好些穷人聚居的街市上有一种来自岭南的咸鱼售卖,都是些臣没见过的海鱼,怪模怪样的,以海盐腌制,晒制成干,虽然气味腥臭难闻,可只要处理得当,炖煮之后,便咸鲜下饭,价格只比菜干略高,远低于寻常肉食,可却又是实打实的肉食,小儿这两年身体都壮实了许多。”

  这咸鱼不比其他吃食,因为气味难闻,卖相不雅,一向难登大雅之堂,富贵人家不吃,却很受穷人百姓的喜爱。

  岭南最大的海产干货制作商是冯楚英的忠实拥趸,打从一开始,冯楚英就说了这东西主要卖给穷人,无需精细制作,只需量大、价廉便可,而且咸鱼易于保存,运输成本也低,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

  当然这些朝臣们都不知晓,此刻他们的关注点在于——

  嚯!这位虽然没有拍马屁,但是竟然厚颜无耻地卖惨!呸呸呸你都能站上这金銮殿了,竟然还说自家穷得吃不起肉?!太不要脸了!文人之耻,文人之耻啊!!

  但鄙视归鄙视,那落于人后还是不行的。

  “皇上,您也知道,臣没有儿子,只有五个小女儿,臣爱极了她们,女儿家都爱吃甜食,于是臣发现,这两年汴京城中有不少售卖果脯的商铺……”

  “皇上,臣掌生丝桑麻事宜,想说说这岭南的布匹……”

  “去年臣家中老父病逝,臣置办寿材,发现这岭南的木材……”

  “臣喜好首饰,所以臣不得不提一提岭南的海珠和螺钿首饰……”

  众人:……?

  最后这个,你不对劲。

  底下闹哄哄一团,皇帝似笑非笑,也不阻止,只淡淡扫了一眼,最后和角落里安静如鸡的沈大人对了个你知我知的眼神。

  等到底下声音逐渐平息,皇帝一笑:“岭南商道大兴,利国利民,看来诸位爱卿都是认可的。”

  左仆射老狐狸一直没说话,这会儿听见这么一句,心中警钟敲响,忙道:“禀皇上,依臣之见,商人逐利乃是天性,倘若一昧追捧鼓励,恐会造成人心浮动,民心不稳。”

  皇帝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御史台的言官也出言附和:“我朝以孝义立国,过分逐利并非好事,古来圣人皆是安贫乐道之辈,一箪食一瓢饮,身居陋巷而不改其志,方为正道。”

  他引经据典,说得摇头晃脑,根本没注意看皇帝的眼神已经冷了下来。

  这时候一直装背景板的沈大人幽幽道:“皇上,老臣没读过几本书,有一问题想请教一下各位饱读诗书的大人。”

  “你说。”宋琮往后一靠,闲闲道。

  “老臣早年走商,去过不少乡野村落,听过这么一句话,叫做穷生奸计,富长良心,似乎与圣人的持身之道有些许悖离,老臣愚钝,想知道什么才是对的?”

  言官鄙视地看了他一眼:“乡野村夫之言,如何与圣人相提并论。”

  沈大人好脾气地笑笑:“原来如此,那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一下。有句话叫仓廪实而知礼节,敢问又是出自哪个乡野村夫之口呢?”

  言官:……

  宋琮险些憋不住笑,言官脸色涨成了猪肝。

  沈大人看也没看那傲慢的言官一眼,转而正色道:“左相的担忧不无道理,但微臣觉得,我中原百姓,遭受离乱数十年,所吃的苦早就已经够了,如今天下大安,百废待兴,既然有法子让咱们百姓过上好一些的生活,为什么要迫不及待地去横加阻止?想我中原百姓,几千年来,勤劳宽仁,勇毅宽厚,那是先辈圣人们千百年的教化成果,难道说,让他们多吃几年的饱饭,就一个个的全部变成了见利忘义之辈?

  如果要是这么说,这满朝文武,大多是名门之后,想来别说是自己了,便是往上数个数代,想来也鲜少有饿肚子的,我说句不中听的,难道皇上怀疑过各位老大人们的人品吗?缘何百姓们多吃几年饱饭就要担心人品败坏呢?”

  他话说得糙,却把满朝文武给噎了个正着,一个个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咒骂,这个沈胖子,真是口无遮拦。

  左仆射见状不好,也知道自己一时心急,说错了话,便找台阶道:“臣也只是提出忧虑罢了,想提醒一下皇上百姓教化的重要性。”

  皇帝心想老家伙果然识趣,看来这个位置还是让你多占着几年吧。

  他不再提刚刚的争论,转而道:“诸位可知,岭南商道大兴,是何人之功德?”

  左仆射瞳孔一缩,心道不好。

  原来皇帝绕这么大的弯子,还是为了冯家。

  但他随即又冷静下来,这冯家如今血脉断绝,即便做出再大功绩那又如何?

  宋琮切了个悲戚的表情,挥挥手,江柏招来两人抬来一箱子书。

  “岭南靖海王世子冯榕海,天纵奇才,利用靖海王府在岭南的辖制力,在过去几年里大力发展商道,右相你夫人吃的荔枝,陈大人你吃的大米,还有你吃的咸鱼,你喜欢的首饰——”

  宋琮嘴角扯了扯,说不下去了,改口道,“总之这些东西,之所以能摆上你们的餐桌,这都是源于靖海王世子在背后的大力筹谋。这一箱子书,”

  宋琮点了点,“都看看吧,他做过的,想做的,都在里面了,这是他留给朕的最后一件礼物。”

  沈大人当先走过去,喃喃念道:“岭南商道。”

  他翻开看了两页,脸色顿时就变了:“皇上,臣恳请皇上把这箱子书赐、不不不,借给微臣一个月、不不不七天就可,微臣想找人誊抄一份,仔细研读。”

  “你不是最讨厌看书的么?”宋琮没好气道。

  “那怎么一样?!”沈大人激动得脸上肥肉乱颤,“臣只是讨厌看那些叽叽歪歪掉书袋的书,这岭南商道遣词造句平实无华,却字字珠玑,无一字废话,有关商道的见解,是臣穷其一生都未曾参透的道理,说一句陶朱公再世也不为过啊!”

  其余人不通商道,但沈大人家族世代豪商,众臣虽然看不起他,但对他的本事和见解还是认可的,一时翻着书惊疑不定起来。

  皇帝有些不耐烦了,便直接道:“岭南如何,岭南商道如何,大家都有目共睹,靖海王世子一心为民,朕甚为感动,欲效仿先皇,追封他为靖海王,靖海王府一应用度,与靖海王在世无异,诸位可有异议?”

  朝臣一片静默。

  虽然猜到了皇帝是想给冯家出头,但……这个出法吧……就很……

  有言官硬着头皮道:“皇上三思,世子已逝,未曾留下后代,这靖海王位将来该如何传承——”

  宋琮打断他:“朕活着一日,靖海王府便存在一日。”

  “皇上——”

  言官还想再说,左仆射使了个眼色,打圆场道:“皇上宅心仁厚,是我等臣子之福,只是这冯家无人,靖海王之位空悬,臣只恐怕对冯家来说,未必是福?”

  “那左相你的意思呢?”

  “臣想着……不如给冯家人另行封赏,或是让冯家从族中过继幼子,封为郡王。”

  “靖海王位空悬二十年,冯家也过得好好的,还将岭南发展得这般富饶,如今冯家主动上交辖制权和水军军权,怎么,难道连一个王位也受不起了?是你们太看得起自己了还是太看不起冯家了?”

  左相眼皮一跳,心想冯家居然主动上交了辖制权和军权,皇上他妈的怎么不早说啊?早说自己还当什么恶人?什么靖海王靖山王的,随便封啊,连个男丁都没了,还怕啥啊!

  但已经来不及了,宋琮嘴角露出了一丝恶劣的笑:“看来左相大人对于血脉传承之事看得很重啊!非要这封赏落在男丁头上,我倒是有个人选。”

  他眼里笑意愈加明显:“靖海王世子在世时,与未婚妻曾经共同收养了一小儿,名为冯圆圆,此子生得活泼可爱,天生力大无穷,很得冯老太君宠爱,还曾从刺客手中救过世子妃,不知它可否当得起未来靖海王的头衔呢?”

  左相迷茫了一瞬间,有些犹疑道:“那、那自然是当得。”

  宋琮阴森森地笑出白牙:“好的,我这就下旨,封岭南冯家那头花熊冯圆圆为靖海王。”

  左相:“花……花什么熊?”

  江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他可是亲眼见过冯圆圆的,冯圆圆在冯家的确享受的是小少爷的待遇没错。

  左相艰难道:“皇上……您莫要开老臣的玩笑……老臣只是年纪大了,过分看中传宗接代之事,老臣现在觉得,冯家世代忠良,即便如今断了血脉传承,这靖海王位,也是当得的……”

  开玩笑,他要不认怂,皇帝会真的下旨封一头熊做靖海王,回头传出去还说是他这个左相认可的。

  宋琮的脸面向来不要,可他这七老八十一把年纪了,并不想因为这种破事在史书上留下荒唐的一笔。

  “唔,早说嘛,别人可还有什么异议?”

  底下跪倒一片,口称“臣不敢”。

  江柏两眼望着房梁憋笑,心想这帮老大臣这辈子走过的最长的路,想来就是宋琮的套路。

  旨意没有出京,因为冯老太君带着冯家老二夫妇以及如今的当家少奶奶尹竹月,亲自来京,交接岭南二十万水军的军权。

  同一天,宋凌一行人回到汴京,先他们一步回来的红隼,则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婉莹公主被刺身亡,奉山坞数十号人死伤过半,余下人语焉不详,只言说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盗,凶手尺玉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