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西风醉>第九十九章 十八年后,朕亲自点你的状元•

  容城。

  宋琮坐在靖海王府的前厅主位上,身侧坐着冯老太君,台下跪着鲜少在容城露面的冯家二爷。

  冯家二爷虽然跪着,但气势如山,毫不畏惧眼前的青年,虎目如电,冷静又执着地盯着宋琮。

  “二爷做什么行此大礼?”宋琮装糊涂。

  冯老二是个直性子,直接开门见山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冯家?”

  “冯家驻守东南海域,又把岭南治理得如此之好,朕褒奖还来不及,缘何问我如何处置冯家?”宋琮继续装傻。

  冯老二欲言又止。

  自打皇帝现身冯家,借军队处理一江风月之事,冯家上下心里就有了数。

  八成是冯楚英的真实身份暴露了,但古怪的是为什么皇帝会孤身秘密前来岭南,冯楚英和宋凌一去没了消息,冯家上下忐忑不安。

  冯老太君见状叹了口气站起来,自家老二就没那个心眼,她是清楚的。

  事到如今,也唯有赌一赌这皇帝的容人之量了。

  她刚要跪,宋琮眼皮一跳,赶紧上前把人扶起来:“老太君您这是做什么?有话咱们好好说便是。”

  开玩笑,这是他嫂子的奶奶,一把年纪功勋等身,反过来跪他,他哥知道了不削死他。

  “皇上,您就别绕弯子了。”冯老太君道。

  宋琮想了想,这冯家一家子都是老实人,唯一一只精得跟狐狸似得这会儿在西京道,唉,确实是挺没意思的。

  “那我就直说了。”他正了正神色,“我会给靖海王府小王爷该有的哀荣。”

  他话音刚落,跪着的冯老二眼睛就红了。

  “你要杀我女儿?!”

  冯老太君气得拎起拐杖在冯老二大腿上来了一下子。

  宋琮心里也忍不住好笑。

  这脑筋比钢筋还直的冯家老二,到底凭什么竟然能生出那只脑筋九曲十八绕的小狐狸啊!

  冯老二被打得一个激灵,又觉得失言,憋了气不吭声了。

  宋琮好笑道:“二爷这是上赶着承认欺君之罪么?”

  冯老二看了他老娘一眼,不敢吭声。

  冯老太君无奈摇头:“岭南势力众多,我冯家承先帝遗泽,守护一方安稳,实在是迫不得已。”

  宋琮敢逗冯老二,但真的不敢招惹冯老太君,忙道:“我说笑的,老太君不要在意。”

  “我能问问,冯家原本是怎么打算的吗?”

  “天下一统,您是有德明君,我冯家自认没有愧对先帝,愧对祖先,原本便是打算将岭南的辖制权交还朝廷。至于我冯家上下,这几十年富贵动乱都趟过来了,如今所求,唯有一家团聚,安稳度日,这靖海王的位置,早已无人可承,还请皇上收回。”

  虽然早就从冯楚英的种种作为里猜到了冯家的打算,可真正被冯老太君毫无保留地说出口,他才发现,这些看似轻描淡写的决定,带给他的震撼,远比自己想象中来得强烈。

  如山呼海啸,在血脉里奔腾。

  他又想起岭南策最后那几句话。

  所图所想,一愿中原大地长盛久安,二愿岭南百姓富足安康。

  这样的一个家族,倘若他几个月前真的轻信了朝臣那帮酸腐之言,以小人之心前来夺取岭南的辖制权和二十万水军,那想必,这将是他的功业簿上的耻辱。

  见宋琮沉默了许久,冯二爷又耐不住性子了,急道:“皇上,您若肯饶过小女一命,我还有一物献上。”

  宋琮被他打断思绪,见他急得面色发红,便顺水推舟道:“哦?何物?”

  冯老太君在旁边捂住额头,不太想看这个二儿子。

  冯老二咬牙,从怀里扯出一张羊皮地图来。

  “十万大山虽然荒无人烟,但它占地广阔,足足占了岭南大半面积,乃是未曾开发的宝地,我在山中多年,这是我、绘制的十万大山地图,上面标注了各处的矿产、地形等。”

  宋琮觉察到他不经意的停顿,一挑眉:“你绘制的?”

  冯老二本不愿把女儿扯进谈判话题里来,但只怪自己演技不过关,只好承认:“是楚英绘制的。”

  宋琮:……

  他就知道。

  “这里是什么?”他指着一处被重点标注的地域。

  冯老二咬牙道:“这就是我要献给您的东西,这里是一处黄铜矿脉,产量极大。”

  “献给我?”宋琮道,“这黄铜矿,除了我,难道还有人能开采不成?”

  冯老二脸色再次涨红。

  宋琮神色晦暗不明,半晌,他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道:“我从不和自己的臣子做交易。”

  他站起身来,突然提出了一个要求:“我能不能……去看看小王爷的墓?”

  不是临时起意,他已经好奇很久了,想看看那个隔着数年光阴,用煌煌万言《岭南策》与自己对话的少年。

  倘若他还活着,该多好。

  冯家自是没有拒绝。

  冯榕海的墓在墓园最偏僻的角落,连个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宋琮把江柏遣开,拎了一瓶酒独自一人留在墓前。

  两个杯子,一人一杯,没有言语,只是不停地喝。

  他们从未相识,却好像相识了许多年。

  喝到微醺,宋琮才惨笑出声,借着那点酒劲说出了一句稍显矫情的话来。

  “恨不早相逢。”

  临走,他拍了拍无字的墓碑,承诺一般,含糊不清哼了一句:

  “三愿小妹一生顺遂……顺遂……嗯……朕赐她顺遂……不顺遂的,我来捋顺……”

  •

  数日后,靖海王世子于京城病逝的消息传遍了容城,遗体被装在华丽的紫金楠木寿材之中,千里迢迢运回容城,由御前亲卫军统领江柏亲自执剑送行,于某一日日出时分抵达容城城门口。

  城门洞开,第一缕阳光落在门内人的如火嫁衣之上。

  在岭南商道执掌一方的冯家义女尹竹月挽起妇人发髻,一身嫁衣如火,立于城门之内。

  在她的身后,是通身缟素的冯家上下。

  有丧仪人拉长了声音大喊:“冯氏榕海,回——家——了——”

  铛——

  丧钟落下,容城一片哀恸。

  唯有冯家人脸上无泪,为首的尹竹月款款上前,面对棺椁,见了夫妻之礼。

  而后她含笑起身,扶棺而行。

  长街十里,无数百姓自发跟上前去相送。

  宋琮立在城门口的高楼之上,又喝了一口酒,容城的荔枝酒甜得很,半点不上头,他眯眼笑了笑:“壮士执剑,美人扶棺,这下该放心走了吧!”

  “早点去投胎,朕给你准备了一个盛世,十八年后,朕要亲自点你的状元。”

  •

  西京道的夜晚和南方的夜晚是不一样的。

  天地寥远广阔,即便是身处相对繁华的西京城里,当夜深之后,人声沉落下去,万家灯火缓缓消失在冷风的“呜呜”声中……

  风里似乎有埙的声音,那是一种古老而寂寥的乐器,与风声有着奇妙的共鸣感,能传到很远之外。

  冯楚英循着声音,在一个矮坡上找到了吹埙的人。

  是宋凌。

  他其实吹得也不算熟练,断断续续的调子,偶尔还有些漏音,可恰恰是这无意生涩的停顿,更平添了悲怆之意。

  宋凌皱着眉,吹得很专心,但总也不满意,这东西是当年无妄教他的,只教了不到一个时辰,无妄对他说,埙是吹给远行人听的乐器,风能走多远,它就能传多远,远行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见。

  承平公主离开的那一晚,宋凌也是这样坐在营房旁的小矮坡上,断断续续吹了一夜。

  一曲埙音,既送走了远行客,又慰藉了留下的人。

  宋凌远远就听见了冯楚英的脚步声,继承了无妄的全部功法之后,不仅修复了从前被腐蚀一空的经脉,甚至还更进一步,如今内力充沛,耳聪目明,恍若回到了巅峰时期。

  无妄给他的功法虽然与他从前所习不同,但系出佛门同源,很容易就融会贯通。

  宋凌停下吹奏,温柔地抬眸看向来人,往旁边让了让,给她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

  冯楚英没客气,挨着他坐下,十分自如地把头靠在了他身侧,然后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怎么出来了?周菀说你现在要多睡觉才好。”宋凌把人揽进怀里,西北的夏夜还是有几分凉意的。

  冯楚英声音有些没睡够的含糊:“我出来看看,是谁吹得这么好听。”

  宋凌笑着伸出手指在她软嘟嘟的脸颊上戳了两下:“不许笑话我。”

  自打冯楚英停药之后,整个人都显得柔软起来,宋凌尤其喜欢戳她软软的脸颊,一戳一个粉白的印儿。

  “真的,挺好听的。”冯楚英把他作怪的手抓下来抱在怀里,“上师一定喜欢。”

  宋凌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其实,我没有难过。”

  他这一辈子,拢共只见了无妄两回,无妄教给了他一个父亲能教给儿子的一切,但唯有朝夕相处培养出来的深厚羁绊是他所无法给予的。

  无妄之于宋凌,更像是一个刻在心里的偶像,他遵循着他的教诲,崇拜着他,仰望着他。

  不仅仅是无妄,甚至是承平,同样如此。

  寻常百姓家的亲情,距离他们一家三口实在太远。

  “嗯,那也没关系。”冯楚英嘟嘟囔囔,已经快要睡着了。

  宋凌把她揽紧了几分,温温软软的小身体,在他怀里存在感颇强。

  与承平无妄给他的亲情不同,这是一份看得见、摸得着、是自长久以来的朝夕相处里滋生出的感情,点点滴滴、细密绵长。

  却又往往会在某个瞬间,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火花擦中,在胸腔里腾起熊熊烈火来。

  宋凌眨了眨眼,任由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火静默地烧在心里,手上却连力道都舍不得变一变。

  冯楚英却醒了过来。

  不知何处的灯火映在宋凌的眼里,缓缓跳动,像从星海深处落下的一蓬陨石。

  冯楚英展颜一笑,突然道:“你身体好了哎。”

  “嗯。”宋凌听见自己的声音被不自觉压得很低,似乎试图压住某种情绪。

  “那我要你背我回房间。”

  她张开手臂,补充道:“要飞起来那种。”

  话音刚落,她只觉得腰间一紧,继而视野内便只剩下宋凌紧抿着唇的侧颜。

  她乖觉地伸手抱紧宋凌,感受着猎猎夜风刮过脸颊,惊奇地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奇妙速度。

  只花了一炷香的时间,两人便直接从二楼的窗户跳入了室内。

  砰一声,窗户关上,冯楚英尚未回过神来,依然整个人攀在宋凌的身上。

  她眨了眨眼,然后清晰地感知到宋凌不自在地绷紧了每一块肌肉。

  “你好快。”冯楚英喃喃道。

  宋凌:……

  你这话我就没法接。

  偏偏小王爷见多识广,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有问题,于是又找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宋凌给气笑了:“你不说就没那个意思。”

  冯楚英:……

  那只能怪我见多识广了呗!

  “那……”小王爷不怕死地撩拨道,“我也可以有那个意思。”

  宋凌忍无可忍,直接把人扑倒在床榻上,随手扯了床被子给她裹成了蚕蛹,只露出半张泛红的小脸。

  恨恨道:“老实点,你该睡觉了。”

  冯楚英也觉得撩拨够了,眯眼笑得像一只小狐狸,乖乖闭上眼,很快就睡了过去。

  宋凌隔着卷得严严实实的薄被,把人圈在怀里,低头亲了又亲,强压下心头燥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从寂寥天地到烟火人间,只有一只小狐狸的距离。

  父母远行,所幸,人间还有更深的羁绊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