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简陋的土坯房, 篱笆院墙显得残旧,四周的树歪歪扭扭。
巷窄屋矮,但住的人很多, 每间土坯都能挤得满满当当。住在这里的人衣着朴素,一点没有了官道闹市满大街的光鲜, 宋峥与柳煦儿衣着打扮在这里就显得极为格格不入。
宋峥对上京繁华背后的萧索有过大致的了解,每个地方都有好与不好的一面, 贵安还有更差的地方,他并不会感到诧异或不适。
倒是两人的到来引起附近居民注意,都在好奇这会是哪路误闯而至的贵人吗?
宋峥边走边看, 不时朝柳煦儿睇去一眼。
这一路走来柳煦儿似乎显得过份安静, 这种安静不同于平日的乖巧顺从, 根据宋峥往日对她的了解, 本以为故地重游的这一路柳煦儿应该会有很多话想说。
比如告诉他哪条路是小时候经常走的、哪个地方是她最常待的、哪家的孩子与她玩得最熟, 再走多远就能到达她的家。
然而宋峥所预想的这些话题通通没有。柳煦儿不像是踏在回家的路上,而像是纯粹负责带路的人。只因他说想看,所以柳煦儿负责把他带到他想去的地方, 仅此而己。
“煦儿不喜欢这里吗?”宋峥唯一能想到的只有这个可能。毕竟这个地方太穷, 每个人都穷,有上顿没下顿,时常无米揭不开锅。柳煦儿打小随母待在这种地方过苦日子, 也许对这个地方根本没有太多留恋呢?
柳煦儿眨眨眼,摇头:“不呀。”
“我喜欢这里, 因为这里曾经有我娘,还有我和娘亲的家。”
宋峥静静端看她的神态,柳煦儿不是会撒谎的人。一如那日她撒谎说为公主端来一碗马蹄甘露,蹩脚的表现太不流畅, 足以令人一眼看穿。
“到了。”
柳煦儿的声音将宋峥拉回,入眼是座同样的土坯房,看上去已经相当破败陈旧,却意外地保存下来,并没有被其他人所占用或买卖。
柳煦儿解释说:“爹爹说他不喜欢别人动我娘生前住过的地方,所以他把这里买下来了,听说偶尔还会派人来打扫修葺。”
宋峥点点头,看得出来篱笆墙与竹子门曾经历翻修,可里面的房瓦土砖已经掉渣,只能勉强维持房子的存在,不至于随时担心将要倒塌。
柳公酌留下这样一座房子,只是为了缅怀故人吗?
“上锁了,我们可能进不去了。”柳煦儿一拍脑门,无计可施:“要不还是算了,我们回去吧?”
宋峥却注意到周遭的异样目光,抬手示意再等等:“她是你以前的邻居吗?”
柳煦儿顺着他看过去的方向,见到隔壁屋院的晒筛前有个姑娘,半遮半掩往这边看。
不过对方却不是在看柳煦儿,其实这一路走来,有多少人因为宋峥的模样太俊而看痴了眼,柳煦儿已经数不清了。
“姑娘,你在这儿住多久了?”
似乎没想到这般年轻俊俏的公子哥儿竟会主动搭话,对方面上微赧,吱吱唔唔道:“回公子,我随爹娘打小就住在这儿了。”
宋峥正欲再说,柳煦儿忽然眼前一亮:“是小雨姐姐吗?”
周雨微讶:“你是……”
“我是住在隔壁的小包子呀?”柳煦儿喜孜孜地跑上前跟她搭话。
“你真是小包子?”周雨更惊讶了,满脸狐疑地打量她:“你跟以前变化真大……”
“大家都说我瘦了嘛。”柳煦儿嘿嘿憨笑,“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那年周婶儿说你去百绣坊学刺绣,我就再也不曾见过你了。”
周雨稍稍回神:“哦、我去年夏天回来的。百绣坊那儿不好待,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筛人,也怪我学艺不精……唉,不提也罢。”
“你真是包子呀?我听说你娘走后,你就被什么宫里的大贵人给接走了,难不成是这位……”周雨频频拿眼偷瞄宋峥,都说宫里的贵人个顶个都是仙人下凡,这斯长得也太好看了吧!
“接我进宫的不是她,不过她现在是我的主子。”柳煦儿与有荣焉。
周雨见她宛若换了个人一般变化极大,跟随的又是这般神仙人物,不禁神往:“那、那你看我能不能也……”
“煦儿。”
宋峥出声轻唤,柳煦儿闻声扭头,蹬蹬蹬回到他的身边乖乖站定:“公子?”
宋峥温声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好呀。”公主说要回去,柳煦儿哪有说不好的道理,也不跟周雨多话:“内宫六局更不好待,小雨姐姐还是另寻他处吧?我跟公子要走了,以后有缘再见呀!”
周雨傻傻杵在原地,目送柳煦儿和宋峥头也不回地离开。
“你不希望她进宫?”宋峥觑她一眼,边走边问。
“宫里的司制署比宫外的一般作坊更严厉,小雨姐姐连百绣坊都待不下去,去司制署岂不是更艰难?”柳煦儿摇头:“而且皇宫哪是说进就能进得了的?她跟我说也没有用的呀。”
宋峥好整以暇道:“你忘了还有我吗?”
柳煦儿嗫嚅,宋峥特意停下来看她:“你不想我帮她吗?”
“不想。”柳煦儿抿唇。
宋峥距离又拉近了一些:“为什么?”
“我不喜欢她盯着你看。”柳煦儿一脸纳闷,眼巴巴瞅他:“公主,我是不是很奇怪?”
宋峥微笑:“不,一点也不奇怪。”
天黑之前,两人回到林府。接应她们的梅侍官总算得以舒展眉心,一边替她们取来替换的衣物一边将白天她们不在府上的情况告知:“昭燕公主已经醒了,她一直说想见您,不过被兰儿想办法给拦下了。”
“让她安心养病,稍晚一些我会过去看她。”宋峥一回头,就把毫无自觉又要当面脱衣服的柳煦儿给推进屋。
梅侍官瞥了一眼抱着衣服呼噜噜往里跑的柳煦儿,接着又说:“下午徐氏来过一趟。”
“她似乎是先从林小姐屋里出来的,来时坚持说要见殿下。”
“看来是林小姐与她说了什么。”宋峥对此并未惊讶,“她若再来,告诉她本宫不见,让林忠甫亲自来见。”
梅侍官应下。
这时柳煦儿已经换好了一身粉荷色的宫装,兴冲冲抱着公主的裙裳出来:“公主,您准备沐浴更衣了吗?”
宋峥背脊一僵,避开她充满期待的眼神:“我饿了。”
柳煦儿倒抽一口凉气,今日出门全程都是她在吃,公主好似没吃两口,当然饿了!“公主想吃点什么?煦儿这就去厨房给您拿。”
宋峥随口点了几个菜,柳煦儿领着菜单就跑了。
等她一走,宋峥立刻抓起衣服跑去换装,不忘招呼梅侍官给他上妆画眉。梅侍官沉声一叹,来到梳妆台为他上妆:“男人的心思委实令人猜不透。”
宋峥眼角一抽,知她意有所指是在戳自己的痛处。
“既然不想被她发现您的秘密,却为何还要亲近她呢?”梅侍官向来有话必说,自家主子的面子都不给:“殿下莫不是觉得人家姑娘懵懂无知,就可以肆意拿捏与玩|弄?”
宋峥深吸一口气:“我没有。”
梅侍官斜眼觑他,满脸都是不相信不认同。
“正因为每一份情感都得之不易,所以我才格外珍视。”宋峥盯着铜镜中的那张脸,在梅侍官的巧手之下逐渐恢复了安晟的模样:“可现在的我,连恢复真实的自己都不能,岂有心思谈论其他?”
梅侍官盯着眼前这张由她亲手勾勒出来的妆容,同时也是一张精心打造的面具,当这张面具覆盖宋峥的脸,从此宋峥便扮演并承担起另一种人生,他不再是宋峥,她是安晟。
“殿下,我们都盼着您好。”梅侍官声音放轻:“盼您别太压抑着自己,即便不能够……”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我也清楚我该怎么做。”这是宋峥对高巽说的话,也是安晟对梅侍官说的话,“梅儿,压抑并不代表我将受之击垮。今日我还站在这里,是因为我从未认输。”
安晟眼里的光焕然发亮,没有一丝懈怠与气馁。
梅侍官心头微松,正是这样的他,才能够拥有越来越多的追随者……
“不过,”
不过在此之前,梅侍官觉得有必须确定一件事,再怎么说也事关重大:“殿下原来真的喜欢上煦儿了呀?”
“……”
矜傲的笑意噙在嘴边渐渐凝滞,梅侍官从未见过自家主子如此情绪外露的无措。尤其当耳根顺着脖子全都红了的时候,梅侍官了然地想,还好脸上的粉扑得厚。
月辉流泻,华灯渐上。
安晟还没等来柳煦儿取来晚膳,就被西厢房的昭燕哭着吵着找了过去。
昭燕在兰侍官和众位医女的调理之下有所恢复,但她胃口不开,若不是安晟在身边陪护,她连一口清粥小菜都咽不下。
可若什么也不吃,病弱的身体只会更难恢复,安晟索性亲自给她喂粥。昭燕甜在心里,总算把一整碗的鸡丝粥就着素菜给吃完了。
不过前天晚上她还曾闹过肚子,兰侍官不让她多吃,安晟没再强求,替昭燕整理枕被扶她卧下:“明日皇后娘娘要亲自出宫来接咱们,你赶紧好起来,我也不至于被她骂了。”
“母后才不会骂你呢,要不是长姐姐护着我,我早掉进水里了。”昭燕现在清醒很多,回想事故发生之时情绪崩溃,心里充满愧疚:“还好林姐姐没事,不然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意外之事,谁也怪不得谁。你别想这么多,安心歇息,我明日再来看你。”安晟替她掖好被角,正打算让兰侍官出来说几句话,却被昭燕拉住袖角:“长姐姐,我听说你也病了,现在好点了吗?”
“约莫是吹着湖风受了点风寒,下午睡过一觉感觉已经好多了,不然肯定来陪你。”安晟轻拍她的手背。
“你会怪我任性吗?”昭燕嗫嚅:“你自己也病了,却还要过来照顾我……”
安晟温声安抚:“你是我的妹妹,照顾你是应该的。”
昭燕抿着素唇,似还有话想对她说,可是辗转在心究竟没有说出来:“那你早点回去,记得多休息。”
安晟颌首,留下医女与宫人陪伴昭燕,带着兰侍官离开西厢房。
卧在床上的昭燕静静望着她出门的背影,手心十指不自然蜷缩,那双手曾在危难之际紧紧抓在长姐姐身上。此时手心的触感已经消失,心中的异样仍在,昭燕面上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困惑:“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