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义军在宁王萧掠的带领下,攻破距离京城只有五十里之远的巧祥关,比李立预计的还早了一个月。

   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义军便要攻占这座皇城了。

   小太监紧张到变了调,告诉给帝王这个消息后,见帝王没有任何反应,悄悄地溜到殿外,背起放在外面早就收拾好的包袱,往宫外跑寻找生路。

   像他这样奔命的有很多,在李立的授意下,他们可以出逃得毫无障碍。当然,宫里还有不少人选择留下,这帮人打着富贵险中求的算盘,合计着等到义军入宫时,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日后论功行赏,他们也有一份功劳。

   人性百态,这小太监还肯在临走前将前方军情禀告给李立,已实属不错。

   李立听到消息后,心顿时被刺痛了一下。

   他并不在乎义军到底早来了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他只是有一点点的不甘心——

   萧掠竟然那么迫切地希望他死。

   他随即为自己这点不甘心感到羞耻,他希望萧掠死,萧掠自然也会希望他死,公平地不能再公平了。

   可饶是李立把这笔账算得如此清楚,他的脑子里却不可遏制地回想起他们数次情事后,萧掠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别怕,万事有我。”

   “骗子。”李立不受控制地落泪,然后他迅速地将泪抹干净,只剩下红彤彤的眼眶。

   是他逼走的萧掠,是他步步为营算计萧掠至无路可走的地步,他有什么资格感到委屈呢?

   不久义军攻进皇宫,必然是萧掠打头阵。

   李络是万民簇拥的新君,仁者无双,为了保全这声名,他不能亲自杀死李立,不能背负弑兄的罪孽。

   那么只能是萧掠动手,因为换了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足够的分量来做这件事。

   李立突然害怕起来,他总把自己的死当做是一个定论,一场精心设计下宏大的高潮。

   昏君被砍下的头颅高高提起,然后在众目睽睽中扔于阶下,这样起到的恫吓作用是最佳的,这样能让那些各怀心思的墙头草对络儿增添一份畏惧。

   可是李立忘记了那个动刀的人是萧掠,或许是他一直在刻意忽略此处的漏洞。

   千算万算,算不到临门一脚,竟对萧掠亲手杀他这件事怕了。

   李立着急地在寝殿内翻找起他先前藏置的毒药,因为设想中并没有喝毒酒自尽这一选项,他连毒药放在哪儿都忘记了。

   他不要当殉道者了,他退缩了,懦弱了。

   李立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那个纸包起来,只有小小一片的毒药,里头的药粉只需小指指甲缝的剂量,就能毒死一个人。

   李立欣喜若狂,将这毒药视若珍宝地握在掌心。

   只要在义军入宫的时候喝下毒酒,也能算得上是昏君畏罪自杀,效果是比割下头颅弱了不少,但也凑合够用了。

   不用在死前看到萧掠冷漠的双眼,竟然让李立感到无比的幸福。

   “陛下!”

   突如其来的喊声打断了李立幸福的畅想,他回过身,看到了蟾宫正在向他奔来。

   蟾宫穿着平民的衣服,脸上身上全是汗,想必是经过了一番长途跋涉。

   李立愣神地看着这张鲜活的面容,终是轻柔地苦笑:“朕给你置办了田地、房产,宅院中按你设想的有三十个仆人天天围着你转,还有八位名厨三百六十天变着花样做菜,你怎么就不听话呢?”

   蟾宫眼中含泪:“陛下,您记得奴才那么多玩笑之语,怎么就不记得奴才曾与您说过,废太子对您不过尔尔,您何必为了他肝脑涂地?”

   “你去见过岳青柏了?”

   “是,奴才去了,还擅自打了岳相一记耳刮子。”

   李立被蟾宫认真的模样逗乐了,“岳青柏和你无冤无仇,你打他做什么?”

   蟾宫固执地耿着脖子,没有丝毫愧疚的意思。

   李立感慨地叹了一声,“谢谢你,蟾宫,你不愧是朕的朋友。”

   “朋友……陛下,我、我只是个太监。”

   李立否认道:“能互通心意者便是朋友。蟾宫,朕猜你今天进宫不是来劝朕逃命的,正如我知你想陪着我死,你也知我谋划至今所图者何,不忍破坏。”

   蟾宫惊讶地张了张嘴,他的心思全部都被李立猜中了。

   从蟾宫第一眼见到李立起,就发现这个少年皇子异常地早慧且敏感,李立可以轻而易举地看透人心,除非是他自己蒙骗自己。

   “陛下,我不想让你路上太孤单,反正我身无牵挂。”

   “奴才才要殉主子,你若认为自己是奴,我的毒酒便分你一杯。你若视我为朋友,便做些朋友该做的事。”李立招蟾宫近前,看着他慢慢说,“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死之后不能再去祭扫母亲和故人之墓。”

   人既死去,祭扫不过是活人做的仪式罢了。李立觉得母亲和赤月若泉下有知,必不会怪罪他缺席失礼,他只是要给蟾宫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蟾宫只要答应了他,那么便要遵守与他的承诺,一年又一年地留存在这世间。

   而蟾宫一定会答应他的,因为蟾宫不会希望他在遗憾中死去。

   “陛下!”蟾宫呼喊一声,大哭,“我不敢有负您的嘱托。”

   瞧,他又一次成功玩弄了人心。

   李立心情愉悦了不少,他摸摸自己乱糟糟的头发,无奈地笑了笑,“蟾宫,帮朕束发吧,朕本想走得体面些,早上试了很久都弄不好,还好你来了。”

   翌日清晨,皇宫格外地安静。

   突然,最外面的宫门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潮水般的呐喊声涌进来。

   李立穿戴整齐,桌边摆放着一杯酒。

   萧掠披坚执锐,策马飞奔,甩开身后义军十丈之远,第一个冲入皇宫。

   官员侍卫太监跪了一地,呼喊着“宁王千岁!”

   萧掠不管他们,翻身下马抓住一个太监,喝道:“李立现在何处!”

   他的眼眶布满猩红血丝,下巴冒出密密麻麻的青色胡茬,浑身散发着山雨欲来的暴虐因子。

   一点也见不到曾经从容潇洒、游刃有余的模样。

   这一路,萧掠昼夜行军一刻也不敢停留,佛挡杀佛神挡杀神,只为了能早一些、再早一些攻进皇宫,见到李立。

   那太监见萧掠凶神恶煞的,明显会错了意,以为他是急不可待地要杀李立,颤声讨饶:“宁王千岁,宁王千岁,奴才们也想找到昏君将他绑起交给您,可是那昏君不知躲到了哪里,奴才们怎么也找不到啊。”

   萧掠面若寒霜,将那太监甩翻在地。

   先头义军中的几支已经赶上了萧掠,其中一个将领问他:“宁王殿下,要不要命属下搜查皇宫,揪出李立?”

   “本王亲自去找。”

   将领为难道:“不然还是我们去找,嵩王殿下还未赶来呢,您不在嵩王难免慌张。”

   萧掠杀意毕露,看了那将领一眼。

   那将领顿时两股战战,比起嵩王李络,他们更加畏惧宁王。

   “那就让他等着。”

   萧掠撂下狠话,再不理会众人,大步流星地往里面走。

   是他失心疯了,竟然拉了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太监,逼问李立的下落。

   破落的宫中小院,萧掠一脚踹开那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的木门。

   李立正襟危坐,身旁的酒杯已空。

   “李立!”萧掠一声暴喝,伫在原地。

   李立眼中掠过一丝慌乱,他垂下眼睛,嗔怪道:“朕刚喝了毒酒,还未发作,就被你撞见了,真是不巧。”

   “你要躲我,也该找个像样的地方,而不是待在少年起居之所,我这样了解你,一猜便猜中了。”萧掠咬牙切齿,“还是说,你故意选的此地,就为了等我看着你死。”

   “好吧。”李立承认了下来,“确实是朕故意的,算着你萧掠是时候来了,朕才喝下毒酒,要是朕在你来之前死了也算落个清净,要是你来时朕还没死,朕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你想说什么?”

   李立冲萧掠招手,“你过来,我说与你听。”

   “好。”萧掠走到李立身边,弯下腰时下颌冒青的胡茬刮在李立的脸颊上。

   萧掠居高临下地,一手抬起李立的脸逼他与自己对视,一手却捏住了李立藏在袖中的手腕。

   “为什么手握匕首,还想杀我?”

   李立的手在颤抖,视线却没有办法在萧掠的包抄下逃离,“你终究是兰朝的心腹大患,杀了你,你的残部便群龙无首,络儿整治起来只是时间问题。”

   “立儿,你就是这么对你的枕边人的?”

   “摊上我,算你倒霉。”李立难受地咽了下喉咙,却没能压制住翻涌上来的血气,嘴角溢出黑红的血来。

   萧掠再没心思与李立翻算旧账,将他横抱起,“我们走。”

   然而李立却将匕首的刀尖抵在萧掠的喉结处,制止了萧掠的行径,“别再为我选错路了,我这样的人不值得。”

   萧掠被李立拿刀抵着,当然不敢轻举妄动,他沉沉吐出一口气,“我从没选错过。”

   “你选错过。”

   李立皱着眉头,心想他就快死了,还要和萧掠争辩这些陈年往事,毒药一共两拨药性,他已经发作了一回,再下一回就要穿肠烂肚、七窍流血而亡了。

   他这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得浪费不少口舌,万一说着说着呕一截肝脏出来,他还不如现在就被萧掠气死。

   “须屠不是我杀的,是你杀的。”李立心头一松,他终于将这压着他好几年的心魔吐露了出来,“那时我被头盔阻碍了视线,刀口离须屠的心脏差了半寸,并不足以当场要了他性命,半夜我伺机潜入须屠营帐,发现他果然未死。我已准备拼死一搏,却看到你进来,让围绕在须屠身边的巫医退了出去,然后你捂住须屠的口鼻,匕首没入须屠胸膛,他是那时才死的。”

   李立痛苦万分,说不清是毒发的疼痛还是别的因素,泪水夺眶而出,“那时我便明白,原来你为了我,当真什么都不要了。我就是靠着你对我的爱护,肆无忌惮地利用你,我和皇兄没有任何区别。”

   萧掠的眼中闪动着李立所看不懂的光芒,这人既得知了真相,应该杀了他才对。

   萧掠突然笑了起来,听起来竟是释然的,他不管不顾地凑近李立,害得李立将匕首回缩时差点割了自己的手。

   “立儿,为了让你死得瞑目些,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

   “还记得当年你受了李玉的命令,只身前来滇南,入我王府拜见我吗?”

   李立困惑不已,不知萧掠为何提起此事。

   “你本该,在那个时候就是我的。”萧掠叹了一声,又道,“你那皇兄第一次求见我不成,还以为我是不喜金银珠宝故意推脱不见,便派了人在滇南四处打听我的喜好。我年少风流,做了不少浪荡事,探听到我好男风并不是难事,而你偏偏又长成这般模样。李玉抱着试一试的心思,拟了你的画像送至王府,他急不可待不等回音,就命你亲自来我王府。也就是我当时的确不在,否则我见了你混账一回,真也好假也罢,拿兵力援助换你辗转承欢,你应是不应?”

   李立犹如当头棒喝,他那时是多么迫切地想为皇兄排忧解难,如果萧掠当真提出这种要求,恐怕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献给萧掠。

   “到那时,你只会觉得是你自愿,你该恨谁呢立儿。”萧掠亲昵地看着李立,“你对我的利用都摆在台面上,是我甘之如饴,而李玉用计之毒在于他明白他在你心中的价值,却仍要虚伪地做君子。立儿,你和他不一样的。”

   李立仍不甘心,“你有何凭证?”

   “被李玉派出的那名莫姓侍卫已被你杀死,无从考证。立儿,你愿信我那便是真相。”

   那姓莫的侍卫与后宫嫔妃私通时,曾说亲眼见到李立对太子有不伦之情,他若不是从李玉口中听见的,又能是从何处得知呢?

   原来李玉竟如此自恋!他看不懂一个交情尔尔的弟弟为什么会如此为他付出,就将此荒谬地定义为不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