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朝经过李立几番大清洗,黄家、刘家二族内部乱成一片,眼看着两个偌大的家族大厦将倾。

   朝中百官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

   临近年关的一次朝会上,一名官员哭声震天地说道:“陛下,齐国公昨日夜里病故了!”

   齐国公就是刘氏一族的族长,年纪已九十有四,他卧床多年,在朝中却仍有威望。

   朝堂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

   “别吵了!”李立毫无帝王威仪地大喊一声,渴求地望着那汇报的官员。“朕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那官员只好将齐国公的死讯原封不动地重说。

   “哈。”李立笑了一声,发现堂下的群臣全都苦着脸,如丧考妣,李立再也忍不住,张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肃穆的朝堂上,只有皇帝一人在笑,且笑得极为癫狂。

   李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捂着发酸的肚子,憋着笑说:“退朝。”

   蟾宫在后面一路小跑都追不上李立的步伐。

   “蟾宫,你属乌龟的,走得也太慢了。”李立不耐烦地催促蟾宫。

   他嘴上催促,人却停留下来等着,害得蟾宫差点撞上他。

   “陛、陛下恕罪!”

   蟾宫小腿打着颤,就快给李立跪下了。

   李立一把拎起蟾宫,笑得眉眼弯弯,像水墨画添了色彩,生动极了,“蟾宫,今天是冬至,朕要举办家宴,今年你可不用想破脑袋去哪弄来好吃的了。”

   蟾宫恍恍惚惚,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时间仓促,奴才这就去知会各宫娘娘还有亲王。”

   “朕办家宴,干他们何事?”李立不满地指责蟾宫,“以前怎么办的,现在就怎么办。”

   李立登基以来从未办过家宴,可他非说办过。

   蟾宫颤颤巍巍,“奴才愚笨,还请陛下明示。”

   “我、你、络儿,我们三个人才叫家宴,”李立看蟾宫的眼神愈发嫌弃,“朕瞧你老了谁都不记得。”

   蟾宫委屈极了,他早想到了就是不敢确认,陛下怎么如今这么毒舌了?

   “愣着作甚,快去!”

   李立一道一道检查着太监们送上来的菜肴。

   他拉着蟾宫,硬要他坐在自己身边。

   “整条的烤羊腿全是你的,今日朕不与你抢。”李立像个热情好客的主人,将美味珍馐尽数堆在蟾宫面前。

   蟾宫不敢动筷,忙不迭地给李立磕头,眼中尽是惶恐,“奴才谢、谢陛下恩典。”

   李立的脸僵了一下,恢复笑意,“记得吃斯文些。”

   蟾宫脸羞得通红,像是记起了某些不忍直视的回忆,闷闷地辩解,“奴才哪有——”

   李立继续摆弄碗碟,他将一碟捏成小兔子造型的奶糕放到桌子对面,“络儿最爱吃这个了,一边吃还一边哭着说把小兔子吞掉了,希望小兔子半夜不要来找他。”

   李立好笑地摇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座位,问蟾宫,“络儿呢,他怎么还没有来?”

   “嵩王殿下他——”蟾宫踟躇着说道,“他数次顶撞冒犯陛下,十日前已经被您贬至蜀地了,现在应该还在去往蜀地的路上。”

   另一盘李络爱吃的桂花酥在李立手中摔落,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李立如梦初醒,“朕忘了,朕才将络儿赶走了。”

   “陛下。”

   蟾宫担忧地喊了一声。

   李立端起酒一饮而下,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委屈巴巴地哽咽起来,“他走了也不和朕说一声。”

   明明是一个双手沾满无数鲜血的暴虐帝王,却哭得像里早慧的少年,在学堂里挨了先生的板子仍然保持着良好的教养,只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才放肆地哭一场,露出孩子脾性。

   蟾宫深受感染,跟着抹了会眼泪,他“咚咚咚”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急切道:“嵩王殿下还未走远,殿下可派人将他追回来啊。您与嵩王殿下自小感情深厚,他不会真的埋怨您的。求您了,陛下,让嵩王殿下回来吧。”

   让您回来吧!

   自李立从边关死里逃生归来后,蟾宫觉得李立就像变了一个人,残酷又冷漠,暴虐又疯魔,可明明十四殿下李立是多么温柔的人啊。

   蟾宫渐渐的不敢再肆无忌惮地和李立说话,他学会了低眉顺眼,学会了小心谨慎,学会了君心似海不可随意揣摩,他也从后宫一个打杂的小太监成了如今的首领太监,位高权重。

   可是蟾宫,从来想效忠的只有一人——十四皇子李立。皇位上的这个人,和十四殿下长得一模一样,但他是谁?

   蟾宫大着胆子,他的身躯仍然趴伏,眼睛却不再只盯着地面,祈求的目光锁住李立,“陛下,别再走远了,别让奴才跟不上您啊。”

   李立长长的睫羽扇了一下,像是被蟾宫大大触动到了,他郑重其事地将蟾宫双手扶起,整个人不计形象地蹲在蟾宫身边,像孩童间互相交换秘密似的,悄悄说道:“朕不会让络儿真的去蜀地的。”

   蟾宫喜不自胜,“陛下果然心疼嵩——”

   还未等蟾宫表达完心中喜悦,李立紧接着说,“朕要杀了络儿。”

   蟾宫脸色刷白,强行挤出一丝松快,“陛下寻奴才开心呢。”

   “真的真的。”李立握住蟾宫的手,满脸真诚,“朕已经派了杀手截杀络儿,这件事朕只告诉你,你要为朕保守秘密。”

   蟾宫不住地摇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不知是害怕的还是气愤的,他艰难地将手从李立手中挣脱出来,撑在地上倒退两步,大声哭诉:“我受不了了,别让我在这里!我受不了了,别让我在这里了!”

   他甚至忘了自称奴才。

   蟾宫连滚带爬地往外跑,然后侍卫逮住,拖了下去。

   李立按着额角的穴位,喊来另一名太监,让他给自己斟满酒杯。

   “蟾宫忤逆犯上,已被朕处死,从今往后你来代替他的职位。”

   小太监又惊又喜,忙磕头谢恩。

   李立坐在地上,单膝曲起,他随意地将端着酒杯的手搁在膝头,瞥了一眼满桌的残羹冷炙。

   怪可惜的。

   今天这么好的日子,总该找人作陪吧。

   “替朕把宁王叫来。”

   小太监唯唯诺诺地愣在原地。

   李立有些无奈,心道新人到底不如旧人机灵,简单的事情都办不好。

   可是再不自在,以后都得慢慢适应了。

   于是李立好脾气地,又和小太监说了一遍,让他请萧掠入宫。

   “陛下,”小太监干脆给他跪下,“宁王于半月前向陛下请辞,回滇南王府养伤,是陛下您亲自恩准的。”

   那小太监生怕说错了什么掉了脑袋,缩得像一只鹌鹑。

   “是朕放他走的?”李立尾调上扬,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做出了这样的事,他隽秀的脸上出现了老年人记不起事情时常有的呆滞感,等他终于从脑海里翻出线索,眉头随即舒展开来,“他替朕杀了太多国之柱石,要他命的仁人志士不计其数,他怕了想回滇南苟安,朕一定得允他,不然朕安排在滇南的杀手就浪费了。”

   被迫听到秘密的小太监不住颤抖,“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朕不杀你。”李立把那因为怕,身体软成豆腐一样的小太监拽起来,小太监的眼睛圆溜溜的,和李络的竟有几分相似。

   李立形容疯癫地笑起来,眼神却像小孩子一般委屈,“朕不太记得事了,脾气也不好,明天朕要是连寝宫在哪儿都忘了,你们可一定得哄哄朕,别把朕给丢了。”

   小太监快被李立诡异的言语弄傻了,竟然真的脱口而出,“陛下您没事吧?”

   这小太监可能是刚进宫不久,举止动作并没有蟾宫那么稳重,莽莽撞撞地直视了李立的眼睛。

   李立猝不及防看到了小太监那漆黑的瞳仁,里面本应该是他自己的倒影,但是映在上面的赫然是太子李玉的那张脸。

   李立退了一步,狠狠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小太监瞳仁中的倒影还是自己。

   “没事,你去吧。”李立瑟缩地瞥了一眼小太监,“朕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前半句听得出是对小太监说的,后半句却更像李立的呓语。

   小太监巴不得赶紧离开疯癫的帝王,忙不迭地谢恩退下了。

   李立捂了捂胸口,捧起酒杯,想喝一杯酒压压惊,他刚要喝,就看到酒水的波纹中浮出他皇兄李玉的脸来。

   酒杯被李立抛出去,酒水洒了满地,杯子却没有裂开,只是横躺在地上。

   李立立刻将挂在屏风上、做装饰用的宝剑拿过来,他将剑从剑鞘中拔出,想要把地上的杯子砍碎。

   然而,被磨得像镜面一般光滑的剑身闪过李立的脸颊,映出的依旧是李玉的面容。

   静谧的夜里响起兰朝帝王撕心裂肺的喊叫,却没有一个人敢进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有第二日收拾狼藉的太监,看到殿内几乎所有的家具器皿,都被李立踹翻打烂了。

   宫里所有人都知晓,龙椅上的那位,疯了。

   李立不再上早朝,他终日将自己关在寝宫中,也不见任何人。

   冬去春来,外界的消息像汹涌澎湃的海浪,越过京城外围高高的城墙,席卷着每个人的耳朵。

   昏君无道,残害兄弟,嵩王已在蜀地高举义旗,招募有志之士,共同讨伐昏君!

   宁王萧掠加入义军大营,拥戴嵩王李络为新帝,挥师入京,今已连破二十一道关卡,不日便能攻入皇宫!

   义军所到之处,受到的抵抗不堪一击,各地官员投诚者众,皆听宁王号令,公然与朝廷决裂。

   寝宫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束天光照进来,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中舞动,坐在里面的人畏光地用衣袖遮住脸,等眼睛适应过后才慢慢垂下手来。

   李立盘腿坐在寝殿正中摆放的一张棋桌旁,手上仍拈着一枚黑棋,他头发散乱,身上只着一件白色寝衣,松松垮垮地披着,露出前胸一片惨白的皮肤。

   要不是还在宫殿里,他这样子和天牢里的死囚又有什么分别。

   “你来了。”李立眯着眼睛,看光里的那团影子。

   “听见陛下通传,罪臣不敢有所耽搁。”

   岳青柏向李立行过礼,便要往殿内走,他才走两步,脚便踢到了地上的碎片。

   是一块铜镜的碎片,越是往里走碎片便越多。

   岳青柏看到眼前景象,心惊不止——

   李立将整座殿内所有的镜子全都摔烂了,不仅如此还有哪些光滑的可以照见人影的器皿,能摔的都摔了,不能摔得也被大片的纱幔遮盖住了。

   岳青柏看向李立,那众人口中的暴君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陛下,”岳青柏心疼不已,“您这是做什么呀。”

   “老师,”李立咳嗽了两声,转过脸来,“你看看朕是不是和皇兄长得一模一样了。”

   岳青柏不解地凝视着李立的脸,李立还是李立,和李玉长得一点也不相似。

   “不说这个了。”李立匆匆在棋盘上落下手中黑棋,从身旁拿出一块明黄的绢帛递给岳青柏。

   岳青柏像是预知到了什么,立即展开绢帛,扫过那上面的内容。

   “陛下,您……”

   “老师,朕要流放你,你出了宫门就会有人押解你前往边南,这是你欠朕的。”李立顿了下,又道,“你的家族不受连累只是迁回原籍,这是朕欠岳慕婷的。”

   “罪臣遵旨。”岳青柏清癯的身形晃了晃,“罪臣对不起陛下,罪臣的女儿也对不起陛下,您的一桩婚事在废太子案中救了罪臣一族,她却在权欲前迷失了本性。”

   手没拿稳,盖着玉玺红印的明黄绢帛飘落到棋盘上。

   岳青柏连忙拾起绢帛,却看到掀开的棋盘上,那似曾相识的残局。

   岳青柏一下便想起来了,这局残局是他当年教导李立对弈时,怀揣着内心的愤懑,以这残局为引,和李立谈论朝堂上盘根错节的宗族势力该如何瓦解。

   岳青柏当时认为应该辅佐一位明君,以三十年为期徐徐图之,但是李立却认为应当快刀斩乱麻,不给予其喘息的机会。

   以岳青柏的阅历,他当然会觉得李立的想法过于天真可笑。

   快刀斩乱麻?刀在何处?就算这把刀能斩得了乱麻,可是如此密集地操作下来,刀必然废掉,谁又能愿意做这把刀?

   “老师,朕恨你是真,但是朕心疼络儿,不想他往后孤立无援。”李立心平气和地同岳青柏说道。

   “陛下!”话已至此,岳青柏不是蠢笨之人,他如何体察不出李立全部的用心?

   “私仇已了,老师,你随朕来。”

   李立站起来,拉着岳青柏的手腕,热切地带他往里面走。

   一幅挂立的兰朝疆域地图就放在李立的床边,上面做着一些行军作战路线的标记,那条路线赫然是义军进攻皇城的路线。

   李立一点一点讲着他是如何布置的每道关卡,可以让义军受到最小的阻拦,又笑眯眯地讲他是如何早早定下这条路线,可以尽可能地让百姓少受波及。

   所以才有了贬嵩王至蜀地的举动,明目张胆放出消息半路截杀嵩王,是为了让嵩王有足够的理由在李立规划的起点反叛。

   至于宁王萧掠,李立将他在京城和滇南的所有退路堵住,便是逼迫他只能追随嵩王,萧掠的大部分精兵被分派在边域守卫疆土无法及时撤离,这使得萧掠无法略过李络,直接叛乱。

   岳青柏惊悚地发现,他的学生正在兴致高昂地策划自己的死亡。

   义军入京,昏君必亡。

   因为李立已经得罪了太多人,又加上没有了萧掠的庇护,他绝无生还的可能。

   “陛下,您为何连那些忠臣也要杀,断了自己的生路啊?”岳青柏沉重地叹息。

   “忠臣?朕要他们的忠心做什么?他们忠于权势,忠于后世声名,就是不忠于朕的百姓。兰朝的气运在他们用唾沫星子堆起的海市蜃楼里快没了!”

   李立冷笑一声,“不过他们现在没了刘、黄二族的支撑,就像慌乱的羊群,只能选择跟随络儿,支持他做这个新帝,到时候络儿要当牧羊人还是猎户,全凭他自己的心意了。”

   岳青柏大受震动,他问自己做得到李立这般吗?

   “陛下,罪臣不及你。”

   “老师,朕没你想的那么高尚,”李立幽幽道,“朕只是活累了而已。”

   “朕手上还有一份名单,上面的人都是能臣,和你一样都被朕贬斥了,名单会在流放路上到你手中的。”

   李立突然紧紧地攥住了岳青柏的手腕,“老师,边南苦地,每年要死不少人,朕将络儿、江山托付给你,你若敢死,朕做了鬼也要向你索命。”

   “老臣——”岳青柏跪下叩首,“不敢不活。”